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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逆水寒的秘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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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座被弃的废庙,原因无人知晓。
朱漆剥落的大门早就震落坍塌在一旁,挡不住风雪侵袭,里面却庭院深深,殿阁重重,十分幽深。
雷卷被唐恶扶着跌跌撞撞地朝里走,忽瞥见神龛里泥塑的山神像十分狰狞,仿佛黑暗中一记雷电劈照在罗刹夜叉的恶脸上。雷卷心里不由一惊:怎么供奉的神灵竟是这个模样?
正在此时,屋脊房梁上一阵异动,不计其数的蝙蝠、老鼠从房梁屋角蜂拥而出。
雷卷与唐恶猝不及防,被群蝠回翔带起的蛛网积灰撒了一身,几只猫大的硕鼠从唐恶脚边仓皇逃过,几乎把他绊了一交,接着呼呼两声,又有两三只蝙蝠从他袖底夺路而逃。
唐恶一边掸着衣服一边骂:“这些老鼠吃什么长大的,居然这般肥大。”忽见雷卷神色冷峻,顺着他的眼看去,脸色顿时变了。
只见幽黯空旷的后殿里,搁着七八具棺材,其中有几具破了洞,露出尸骨,几只老鼠正在里面赶集似地钻进钻出。
唐恶想起自己先前的问题,喉头有些犯恶,再想到在思恩镇棺材店的那口棺材,脸色更加难看。
偏偏这个时候,庙外传来两声凄厉的马嘶。
唐恶立刻象被人抽了一鞭,跳起来道:“我们的马!”
等他赶到,不止马没了,连雷有的尸体都不见了,只余一地的残雪和漫天的风雪,而他在进庙前,分明把两匹马牢牢系在庙前的栓马桩上的。
之前,顾惜朝与戚少商对饮过两次。
第一次是在旗亭酒肆,他对他惺惺相惜,可惜一个有心一个无意。
第二次在安顺客栈,那时两人已反目成仇,在人心难测、风云变幻的江湖里分道扬镳。
这是他们一起喝的第三次酒。
酒是关外的烧刀子,喝下去就象把一把燃着的火灌进胃里,烧得人脸颊两团酡红。
“那天你跟雷卷坠江,不知去向,金戈铁马的横江铁网只网住了沈边儿。”顾惜朝啜了一口酒,语气控制得十分平稳,但一双眸子却在说话时不住地喷涌出爱憎分明、爱恨交织来,“你也知道的,那个女子倔强难驯,一个不好恐怕就脱逃了去,自要找一个牢靠的地方关押……”
“她在哪?”
“狱神庙,鱼池子。”
戚少商一怔,下一杯酒停在唇边,“那是什么地方?”
顾惜朝用鼻子笑了一声,“就算你不知道狱神庙,也该听过九幽神君。”
戚少商吃了一惊,“九天十地,十九神魔里的九幽神君?他竟还活着?”
“这年头,恶人一向比好人长命,他不但活着,还为相爷效力。”顾惜朝说到这里,猛想起傅宗书已死,脸色登时冷得连风都吹不起一丝笑意。
戚少商记挂着雷卷安危,闻言更有一种猝不及防的不安,沉默了一会儿醉意上涌,一向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忽然象沸腾的融焰,涌向顾惜朝眼里,“顾惜朝,枉你志大才高,却与那种邪魔外道同流合污!”
他怒了,或许还惋惜了,连杯里的酒洒了都不觉。
“有才有志又如何?这世间多的是不遇的伤心,要不就是得遇伯乐时已教岁月历尽了惊心,有心无力的残局。我成的是邦国之大业,做的是天下之大事,行大事者不拘小节,曹孟德、汉高祖,这些能经国立世的大英豪,莫不如是!”顾惜朝冷笑时苍白的颊上又飞起两片红云,“要教训人,还轮不到你,莫忘了你还有求于我。”
戚少商听了,一下子静下来。
他瞪着他,郁愤不平的。
眼神里有象一把绝世的剑淬火出炉时的厉芒。
他的眼睛就算在瞪人的时候,依然很好看。
象剑光一般干净,明亮,犀利,很有一种明月出天山,寒光照铁衣的感觉。
绝世的剑光是用来照亮绝色的容颜的。
顾惜朝想,自己先在心里笑了一笑,戚少商不是女子,可是——他不由得有一点点心动。
他已很久没有这种感觉。
他甚至以为自己早已抛弃了这种感情。
“待你我到了京城,我自然会告诉你狱神庙的所在,”有一种人,无论他心里在想什么,神色里都不会轻易流露,顾惜朝无疑就是这一种人,他有条不紊地道,“眼下我们要想的是,怎么过关。”
戚少商在听他说。
“我知道,你还没有找到一个过关的方法。”说着,顾惜朝眯着眼笑了,象一头胸有成竹的狐狸。
“这个地方不安全。”唐恶抽了抽鼻子,他闻到死人腐烂的味道,风雪的味道,还有危险的味道,就好象野兽能嗅出危机。“不过我们没有更好的地方能去了,风雪停下来之前,我们只能在这儿等着。”
“不过危险未必会来,我们的马很有可能是挣断了绳子跑了,山上一定有狼,雷有的尸体被它们拖了去也未可知。”唐恶越说声越低,硬着头皮强调,“所以,只要天一亮,我们就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雷卷一直蜷在毛裘里,未发一言,此时才道:“你怕鬼?”
唐恶哆嗦了一下,又朝火堆里丢了几根枯枝,“谁说我怕鬼了!”
雷卷笑了,带着几声轻咳,“只有活着的人才会觉得寂寞,也只有活人才会害人,等你到我这个年纪,自然就会明白活人远比死鬼可怕的道理。”
话音刚落,火堆里突然噼里啪啦爆出几点火星,唐恶的脸立刻绿了。
绿的不是他的脸色,而是火光。
这摇曳不定的火光竟是绿色的,晃映得他的脸也成了一片诡异的碧色。
唐恶本来在发着抖。
一见碧火,他的颤抖立刻停止。
他疾弹而起,双脚连环踹出,带火的柴爿被他踢得如暗器般四散飞起,有几块险些砸中雷卷,幸被雷卷以指风击落。
散落的火头仍不熄灭,在大殿各处冒着烟。
烟也是碧色的。
“碧棱灭魂烟。”唐恶惊魂未定地吞了口口水,“老字号温家。”他盯着被他踢飞而险些打中雷卷的柴枝,突兀地道,“你的伤,没有大碍么?”
他问得非常急切,显得对雷卷伤势十分关切。
雷卷以喘息回答,带着剧烈的咳嗽。
谁都能看得出这是多此一问,雷卷在安顺客栈中的‘十三点’毒力尚未消解,又为解戚少商之围而强行出手伤到了脏腑,现在这些伤纠缠了他的病正以一种大军压境、强者碎弱的气势向他攻袭而来。
——雷卷能感觉到:那分分明明已被他压下去的毒力遽变成了排山倒海的威力,令他在开口之前就喷出一口血箭!
“不对,”雷卷咳着,喘息着,又吐了一口血,才皱着眉仿佛下一个难解的注解似地道,“这不是温家的毒。”
唐恶怔了一怔,脸色发白。
白里泛着灰。
晦暗得象暗杀用的匕首。
“不是温家的毒,那是什么?”
雷卷合眼,艰难地喘息了一会儿才道,“碧落,能引发一切毒质的碧落。”
唐恶呻吟一声,脸上现出畏怖、惊讶之色。
“碧落,没错,这的确是唐门‘碧落’。”他喃喃道,脚步也变得有些虚浮,踉跄着倒在雷卷身旁,嘶声问,“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正是雷卷想问的。
——唐门的毒为何会出现在这风雪的山神庙里?
——敌人究竟在哪里?
——他们是否抵挡得住那看不见的敌人?
“逆水寒的秘密究竟是什么?”
戚少商问。
他站在窗内,看窗外的雪。
不知为什么,这窗里的烛火明灭,晃得他心神不宁,而窗外的风声呼啸,听在他耳里也象椎心泣血的呼唤。
他不禁在心底低喊:卷哥,卷哥,你在哪里?是否安好?
所有的呼喊到了嘴边,只化成千言万语的一句无声。
他恨不得立刻折回去找雷卷,但他不能。
男儿在世,有些事,是比风花雪月更重要的,正如有些战阵,是只可破,不可退的。戚少商在逃亡中也曾想到:连云寨、雷家庄尽毁的关键绝不会是因为朝廷突然起兴要剿灭连云寨的‘逆匪’。
破阵的关键,是‘逆水寒’。
——虎尾溪畔,叛将李龄交托的‘逆水寒’。
“你到底要怎样才肯告诉我?”
顾惜朝笑了。
就象一缕春风微皱池水,然后是花落水无情,使得一池春水也轻狂了的笑意。
“如果我是你,一定不这么急着问,”他怜悯地道,“我们现在是在谈判,不是在结拜。谈判是为自己制造优势使对方就范。你连这都不懂,怎么跟我交手?”
“说出你的条件。”
“不论什么你都答应?”顾惜朝说得淡泊,语气却咄咄逼人,象一把架在咽喉的剑。
“只要不是有违侠义道。”戚少商犹疑了一下,斩钉截铁道,“我答应你。”
顾惜朝又笑。
这回笑得眼睛发亮,亮如黑夜海角的那一点飞星,又好象终于偷着小鸡的狐狸。
“大哥答应得这么痛快……”他一面说,一面走到戚少商身边,烛光映照下他细致的肌肤象一匹罕有的绢,“我只怕你后悔。”
“我答应了的事,就算事后要后悔也绝不反悔的。”
顾惜朝在烛火下轻笑,连眉梢眼角都流动着许多惹人轻狂的风流。
“好……我的条件是……”
却听一人冷冷道:“不管他答应了什么,我一样都不答应。”
顾惜朝神色顿冷,“什么人?”
‘吱哑’一声门响,走进来几个人。
说话的人在昏暗的灯光,返照的雪光下,依然显得唇红,脸白,眉如远山。
“红泪!”
戚少商忍不住惊喜,却被息红泪一个冰冷的回眸冻结了笑容,他这才有余裕去看清:息红泪不是一个人来的。
站在她身旁绰枪冷笑的,是赫连春水,在她身后怒视顾惜朝的,正是先前伏在窗外的莽汉。
“顾惜朝,不管你先前打的是什么主意,从现在起最好都忘得干干净净。”
“哦?息大娘何时变成料人心事的女诸葛了?”顾惜朝怒意乍现即收,脸上仍挂着笑,眼里却象寒夜里伶仃的远灯,冷漠非常。
笑不及眼底,暖不及人心。
戚少商双目尽凝注着息红泪,并未察觉其中不同,而这时,息红泪终于看向他,问了一句:“卷哥呢?”
戚少商双目一亮,随即黯然道:“卷哥去救边儿姑娘了。边儿为金戈铁马所擒,现下正关押在狱神庙的鱼池子里。”
“你就让他一个人去了?”息红泪蹙眉,言语中大起责怪之意。
她生气的时候更美,眉宇间的薄怒令她婉转得象一朵无寄的白花,飘零在无依的水上,柔和得也美得不可方物。
赫连春水看得心中依恋,竟似痴了。
钱老大看得呆了。
他只觉得这个微嗔的女子是他平生所见最美,也最摸不透的,心下暗暗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帮她。
戚少商却被她责怪得有几分慌乱起来,一时连说话也找不到言辞了。
“不一个人难道还要敲锣打鼓,八抬大轿的去?”顾惜朝冷冷截道,“他是去救人,又不是去抢亲。”
戚少商眼见息红泪秀眉微挑就要发作,赶忙道:“卷哥是与赫连公子门下同去的。”
赫连春水也怕她发脾气,即道:“红泪,就算你不放心,有唐门这块金字招牌在,至少也该安心。”
“安心?只怕雷卷此刻已在黄泉之下干着急。”顾惜朝负着手,悠悠道。
顾惜朝处处与息红泪抬杠,钱老大早已心中有气,怒声斥道:“你个王八羔子说什么?”
顾惜朝秀眉一扬,疾道:“王八羔子骂谁?”
钱老大气得跳脚,“王八羔子骂你!”
话刚出口,醒觉不对,顾惜朝已点头道,“不错,正是王八羔子骂我。”
息红泪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很快又寒住了脸。
“你刚才口口声声逆水寒的秘密,我正想问你,逆水寒的秘密是什么?”
顾惜朝摇头,一面摇头一面笑。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说罢,讳莫如深地看一眼戚少商。
戚少商知他为人智计百出,丝毫不肯吃亏,此时此刻断不肯轻易透露,无奈道:“我先前答应你的条件依然作数,你只管说便是。”
顾惜朝笑道:“怎么?戚大当家现在作得了主吗?”
戚少商不敢看息红泪,只道:“我自己的主意,自己拿。”
一言既出,顾惜朝放声大笑,息红泪气得直跺脚。
“我的第一个条件是:你们护我去京城,沿途助我避开截杀。”顾惜朝道。
“这个不难。”戚少商想了一想,道,“但你不能伤害红泪。”
“息城主艳色天下重,裙下高手无数,我当然不会自找麻烦。”顾惜朝道,“第二个条件是:不管来的是什么人,不得对他们说起与我相关之事。”
戚少商毫不考虑即道:“我又不是长舌妇,没的去嚼你的舌头做什么。”
顾惜朝又道:“第三个条件……”他笑一笑,带着些诡,“我现在不方便说,到时你自然知道。”
钱老大火冒三丈,怒道:“什么劳什子的条件,横一个竖一个,在我听来全都是放屁!”
顾惜朝不以为意,慢条斯理道:“你的话当然可以当放屁,戚大侠的然诺却大不一样。”
千金一诺,固是君子的冰志雪操,可是,何尝又不是作茧自缚的名誉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