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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穷凶极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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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卷感到:唐恶的手指冰凉,神情似乎也有些激亢。
或许是方才与雷雷过招时的余毒受‘碧落’激发,他的呼吸很促,眼神不定,但更主要也最直接的原因:
——是否因为隐在暗处的敌人?
——如果不是,那是为什么?
敌人无形。
有质的是寒意。
彻骨的寒意象刺客的刀锋,令雷卷生起一种‘熟捻的感觉’。对一个江湖人来说,这种感觉绝不陌生,一如画师善解颜色的艳丽,杀手明了剑芒的锐利。
是杀气。
“我们走!”
唐恶挽起雷卷便走,但不及三尺双脚一软,又倒在地上。
这一回,他整个人都压在雷卷身上。
“我的腿……”
他一面手忙脚乱地爬起来,一面焦急而忿忿地抱怨,“好极了,你们雷家的毒有够猛。这回大敌当前,大家都动弹不得,一脚归西…”说话间念及雷卷伤势,试探地问,“你可还撑得住?”
雷卷没有回答。
唐恶一惊,急忙伏身去探雷卷鼻息,只觉手背上雷卷呵出的气息微弱得象冬夜里将熄未熄的最后一点烛光,连半点微温的感觉也无。
触手冰凉。
触目惊心。
鲜血自雷卷紧抿的唇间、微盍的眼隙缓缓淌落,一路蜿蜒着浸透了衣衫,染红了他的手,艳得离奇,红得诡烈,仿佛流逝的不是血,而是雷卷的生命。
生命之火。
唐恶的心情顿时也象这血的颜色,急得上了火。
“你不许死。”
这句话不是说,是吼出来的。
话出口,他左手疾点,运指如惊风,密急如骤雨般为雷卷打穴疗伤,右手自襟里掏出一截物事,塞进雷卷紧咬的牙关里。
一句话完,他已做完所有一切,突然立掌如刀,一掌劈在雷卷百会穴上。
雷卷微微一震,发出叹息般地几声呛咳,只留一隙的眼睛终于睁开了。
唐恶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这才发觉,自己的身体抖得象筛糠。他把真气渡给雷卷打通郁结的穴脉,此刻受雷雷残留的毒力反噬,十分不好受。
“你又救了我一次。”
这一次,雷卷没有说谢。
唐恶俊脸上嘴角抽动,不知算是冷笑还是苦笑。
“难怪人说好人难做,这做好人简直就是赔本赚吆喝…”他被倒噬的毒力哽了一下,没好气地接道,“丑话说在前头,两须‘大快人参’的帐你得还我。”
雷卷低咳着摇头,双目又沁出了寒火,眼神却是笑的。
“你既是善的,又何必刻意抹上恶的伪装?”
唐恶又哽了一下,这回是被雷卷的话噎着了。
“嘿嘿,哈哈,我善?”唐恶寒着眼巡睃了庙堂一遍,仿佛给他眼光触及的不成冰也得变色,然后他才抛下一句话,“善不过是一种同情,对错不是这样分的。”
雷卷这回连眼色都在摇头。
“是非自有天理,在大是大非的关节上,对错还是要分得一清二楚的。”
唐恶冷笑,带着三分歹毒四分不屑。
“今天你觉得你是对的,但总有一天,你会发觉你错得很离谱。”
“我不会看错人。”
唐恶微窘,随即不耐烦地皱眉,“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他们已经中毒,能怎么办?
——他们似已中伏,该怎么办?
中伏并不代表屈服。
何况他们是雷卷与唐恶。
“我们等。”
雷卷一说完就合上眼,仿佛禅僧入定。
火已彻底熄了,外面的风声好象夜枭号泣。
长夜凄寒。
等待漫长。
等待缘于希望。
人生何尝不是一场寂寞而漫长的等待?就象初冬等待一场早雪,江南等待一缕春风,关山等待一次月明。
有的时候等待并不能迎来一切,追逐却可以。
唐恶不喜欢等。
他等不了。
他只信事在人为,绝不听天由命。
他狠起来的时候,非但不象中了毒,反倒象一把淬了火的刀,连锋芒都慑人。就象现在,他的眼睛清醒得仿佛一个连睡了三天又刚洗了个热水澡的杀手。
他等待,只为了杀人。
不杀人,就得被杀。人在江湖,就好象花在枝头,生死别离都由不得自己,但一个懂得狠的人,至少可以多主宰自己的命运一些。
他盯了雷卷一会儿,脸色忽变,喉头咯咯连声,倒地抽搐起来。
他一动,雷卷立刻睁眼。
他一眼就看见唐恶双手抓住自己脖颈,眼睛翻得只剩一丝眼白,分明已毒发。他微惊:这毒何以竟发作得如此快?更诧异:竟似比自己所中之毒更厉害!
他急忙搭住唐恶手腕,手指触及唐恶,心中蓦地一惊:唐恶的脉象乱得就象千军万马踏在鼓面上。
他怕唐恶支持不过去,一手按住唐恶腹中穴就要为他疗伤。
就在这时,唐恶腕底一翻,已刁住他的手。
雷卷忽觉双手一痛。
他感觉到疼痛的同时,痛感已消失,只剩下麻痹。
麻痹的感觉尚未逝去,唐恶已双手双脚齐出,一连踢,点,击,戳中了他三十七处大穴。
雷卷在一痛的刹那,已大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若他当时立刻施以‘失神指’,唐恶只怕便避不了,可他因着唐恶的两次救命之恩,不禁犹疑了一下。
现在他想要再出手,已然迟了。
就好象长夜已至,要等日出,那是明天的事了。
雷卷倒下。
“我说过,不用等到‘有一天’,你就会后悔了。”唐恶俯身望雷卷,眼里充满了调侃和同情,还有几分连他自己都不自觉的骄傲。
无论是谁,能够放倒江南雷家头号难缠的雷卷,确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
“我的确没料到,你会是敌人。”
雷卷的语气平静依旧。他毕竟是个久经风霜的江湖汉子,现在乍逢变故,他的语气和神态依然镇定。
脸色却白,眼神更冷。
“你曾说,这世上活人远比死鬼可怕,这话还不确切,最可怕的其实是以朋友面目出现的敌人,因为只有朋友才会让你不设防,才可以害得你不知不觉,死无葬身之地。”
雷卷只觉得风雪的寒意从指尖一截截冷到他心坎里头去,让他连心都是冰冷的,但他仍有一些不明白。
“为什么?”
——唐恶若是敌人,早在他伤重昏晕之时即有机会杀他,何必等到现在?何苦耗费贵重的‘大快人参’为他疗伤?
“因为我是唐门的人。唐门需要霹雳堂火器的秘密。在这件事上,十个死了的雷卷都不如一个活着的雷家高手。”唐恶仿佛洞悉了雷卷的疑惑,以一种比刀锋更犀利的语气说道,“而且,那时候有‘如有雷同’追着,我一个人对付不了他们。”
雷卷听了,先是觉得悲哀。
随即觉得疲倦。
他对人生已疲乏,对人性也一样感到厌倦。
甚至连感觉也疲倦。
“你都算计好了。”
雷卷叹息,叹息声也是倦的。
“若不是你,我还不必如此,可你是雷卷,‘小寒神’雷卷自不是三两下就可以撂得倒的。”唐恶得意地道,“现在我对了,你错了,你还有什么话说?”
他问的时候,还侧了侧首,仿佛在聆听着什么。
“没有了。”
雷卷呛咳了起来。
他的咳声久久未停,在空旷的庙堂内寂寥地回荡着。
夜色如墨。
黑得连心跳声也能凝结成冰。
黑暗一旦降临,人世似乎便永绝希望。
雷卷仿佛连最后看一眼这个世界的力气都丧失了,只合着眼蜷在厚厚的毛裘里,不发一言。
静,难言的静寂恍若一种无声的攻击,无可抵御也无法抵挡,令唐恶紧张莫名。他一紧张就开始吸气,随即立刻开口说话:“你信任我,我却出卖你,难道你就不气不怒不后悔?”
雷卷不答。
唐恶又偏了偏首,好象很不满意:“你知不知道我花了多少心血,费了多少心计和心力,才能使你中伏?”
雷卷仍没有回应。
唐恶皱起两道好看的眉,牵得耳骨也动了动,“难道你就不想知道接下来我要拿你怎么样?”
“哧。”
黑暗中,蓦然有人笑了一声。
笑声娇媚低靡,在这荒山、暮雪、破庙里一听就给人以一种妖异的感觉。
野地里起了一阵哨风,和着那笑声掠脊入院地扑进庙堂,堂顶承尘和堂前匾额发出咯地一声轻响,连供案上的神幔也不胜其寒地瑟瑟抖动起来。
饶是唐恶号称‘穷凶极恶’,还是打心底里起了个栗儿,不待他反应,高悬在庙堂上方的匾额后忽地亮起一团微光。
火光燃在人手里。
燃火折的手势极美,美得象一场流传千年的舞。手伸到一半,探出艳若女鬼的一张脸,黑发披住半边,只露出红的唇,在幽幽摇曳的火光下,妖冶得如鱼得水。
唐恶神色阴沉,透亮的双眼直向上瞟,盯住来人。
‘女鬼’一手执火折,自两丈余的匾额上滑下,身姿落地,纤尘不起,飘忽得象一缕游魂漂浮在夜色的水上。
唐恶左手不知何时多了三枚铁蒺藜。
他不怕鬼。
他怕人。
只有人才会害人。
尤其是女人。
他没有问她是什么人,因为他知道她是谁。
她手里似昧未明的火光一晃而过被夜色掩盖的匾额,上头横刀竖钺着‘狱神庙’三个大字。
唐恶又长吸一口气,扣住铁蒺藜的指骨隐隐发白。
狱神庙,难道刑部大狱鱼池子竟在这边关荒山的破庙里?
心中疑问未止,就听那女子艳丽地笑了笑,道:“我与唐公子真是有缘。”
杀气在唐恶眼里焚燃。
“难为英姑娘今天穿得这么齐整,我竟险些没认出来。”
女子‘哟’了一声,笑得身子也微微颤了起来。她穿着红色劲装,衣服很紧,很窄,很贴身,裹得她胸前贲起直如要破衣而出,而腰又极细,细得仿佛瓷瓶的颈,让人生起一种抚摩蹂躏的冲动。
“你们这些男人,为什么偏偏只记得女人不穿衣服的时候呢?”她嗲着声,眯着眼,眼波横过一旁委顿在地的雷卷,笑得更媚,“我一直以为你是好人,现在看起来,你不是。”
“我要是好人,此刻就不会站在这里了。”唐恶也看了看雷卷,不知是说给雷卷还是说给英绿荷听,“江湖已经变了,快意恩仇只有傻子才相信,而傻子通常都不长命。我管这种人叫大侠。”
英绿荷又格格笑,清澈的笑声里带着惊人的荡意。
“公子好骄傲。能放倒霹雳堂高手里头号难缠的雷卷,算你有手段。不过……”她语调一变,荡意转为得意,“不知你有没有听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唐恶目光闪动:“你也对他有兴趣?”
英绿荷走到雷卷跟前,微偏首,略俯身,半边乌发垂下来,凤冠的流苏似地遮住右边脸,显得左脸更风情,红唇更轻淫。
雷卷仍沉默,连眼皮也不抬。
他越是如此,她越是想要勾引勾引他。
英绿荷伸出白白小小、柔柔滑滑的手掌,托起雷卷尖削的下巴,吹气如兰地道,“相爷对‘逆水寒’志在必得,连云寨破,戚少商携剑逃亡,这样的一路逃一路追要耗到什么时候?神君知道戚少商与雷卷有过命的交情,若雷卷被囚,戚少商必定来救……”
“于是你们就可趁机夺剑,甚至要挟他交出剑来。”
“公子真聪明。”
正说话间,雷卷那双细长的眼猛地一睁,英绿荷只觉眼睛一阵刺痛,竟似被两道寒刃射中,忙不迭地缩回手去。
“可他是我拿住的,”唐恶看着她动作,唇角掀了掀,不知是讥诮还是笑,“你凭什么认为我会把他让给你,还是你觉得你可以打败我?”
英绿荷被雷卷两记眼刀劈中,一颗心七上八下乱跳个不停,恼羞成怒,尖声道:“这可由不得你。世上这么多庙,谁要你们偏偏走进这儿。你们既进了狱神庙就别想全身而退!”
唐恶冷笑,肃杀得象一片残冰,“我倒不知道,刑部的大牢几时挪腾到边关来了。”
“鱼池子是刑狱,狱神庙却是拘人所。我们的职责就是拿下所有与相爷作对的人,不让他们作乱。”
唐恶笑得更冷,更‘嘿嘿’两声,“好一群走狗。”
英绿荷并不生气,只撇着嘴道:“天下苍生,谁不是走狗?你为家族利益,背信弃义,跟我们有什么分别?就算象他这样,”她遥遥一指雷卷,“不为名利财色所动,不向强权武力低头,只为情义折腰,也不过是情义二字的走狗罢了。”
“有道理。”唐恶倒是从善如流。“你虽然脸皮厚了点,手段毒了些,自以为是了点,但说的话倒还有几分道理,就这一点,还象个人。”
英绿荷被他气得哭笑不得,贝齿咬着红唇,狠狠道:“等你进了鱼池子,就连人都做不成了。”
雷卷瞳孔猛地收缩,唐恶瞧在眼里,喝破似地道:“鱼池子不在这里?!”
“当然不在这儿。”英绿荷环臂抱肘,看笑话似地道,“跟你们说鱼池子在这儿的人一定是想你们死。不过你们不必担心,很快你们就会到鱼池子,到时候死跟不死也就没什么分别了。”
“看起来你知道得不少。”唐恶意味深长地道,“我很想试一试。”
“试?试什么?”英绿荷抬手抚平微乱的发丝,窄贴的衣衫亦紧绷住丰腴的身子,与她桃花似的笑靥映成一种飞燕舞新妆的媚艳。
“试一试能不能拿下你。”
说完这九个字,他就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