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权柄玉座（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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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恨意未休
册妃大典当日清晨，宫人皆围拢过来，笑意盈盈的忙碌着，入画服侍我朱色蹙金双层广绫长尾鸾尾朝服，其上的鸾凤华丽之极，以七彩丝线绣周身羽毛，璀璨夺目，灵动得几乎破云而出，萌直上九霄之态。又在外面罩上一层真红纱衫，朦胧婉约，袍尾迤逦数尺，行开两步，如仙子凌波，千般妖娆。
入画又捧来首饰盘子，左挑右选，拾起一支九转连珠赤金双鸾步摇，其尾坠有三缕细长的璎珞圆珠，插在云鬓间摇曳生辉。待打扮妥当，此时天色已大亮，我缓缓起身，搭着入画的手出去。
承禧宫台阶下站列着喜庆的仪仗队伍，正中停着辆金凤锦绣云盖车，乃是册封礼上专用。华盖四角皆坠有镂空金球，内嵌玉珠，沿路轻微晃动着，发出清脆响声，直通乾德正殿。
礼部官员宣布吉时已到，我在后宫妃嫔及文武百官的面前，只身走上高台，跪落叩拜皇帝，行三肃三叩的大礼，宗正寺长官宣读完十二页金册赐文，交付协理后宫专用的金宝玉印，台下众人齐齐跪落，高唱：“恭贺皇贵妃娘娘金喜，福泽绵长！”
“爱妃，莫怕。”皇上醇厚的声音传了过来，他走到我的身旁，一身威仪的九龙华袍，显得修眉峻目格外精神，面上笑意暖如春风，他拉住我的手，毫不吝啬在群臣面前显示我们的恩爱，一边低声对我道：“从至高处俯瞰的风景，朕惟愿与你分享。”
面对后宫嫔妃和朝臣们一批批上前来恭贺，相隔那么远，我看不清每个人的表情，却突然不合时宜的想到一个问题，随口便问了一旁的皇帝，“皇上，若可以选择，你最想要什么样的生活，一定就是这般位于至高处俯瞰天下了吧？”
他却轻轻摇头，姿势不变，“并不是，若是有的选择，朕想去找个僻静村落，带着你，从此男耕女织，远离纷争。朕在书上读到过，这世上有一处叫桃源之地，武陵人，缘溪行，遇桃花源，朕很想过那样的日子，但既然朕已是人君，就须得尽职尽责，以苍生福祉为己任。”他愉悦微笑着，捉我的手抚过他粗糙掌心，“有爱妃相伴，处处皆是桃源乡。”
册妃大典仍继续着，盛大庄重，台下的人无从听清我们的交谈，我听着他口中一字一句说出我心里的答案，泪水不禁夺眶而出……
心，就在那一刻崩溃沦亡……
典礼过后，我身心俱疲，心月却一手拦住我的去路，压低了声音，“妩嬛，我要同你谈谈。”
她的脸色苍白，失魂落魄，下唇已被咬出了血，丝丝渗出，却丝毫不自知，拉着我直奔承禧宫，屏退下人，抱膝坐在角落，幽幽道：“妩嬛，王爷在大典之时找到我，他说，今晚皇上和你用膳庆祝之时，就是你下手之时了。”她说话间，向我抛出一个小瓶子，“这是毒药，名字叫‘恨断三生’，浑圆如豆，色泽血红，若调于酒内，无色无味，服下之后无痛无苦，三天后会突然丧命，毫无征兆，亦查不出死因。”
漫长的沉默之后，心月长长的叹息一声，“妩嬛，你仍想为王爷完成这个任务么？他也许欺骗了你的感情，你仍要帮他么？”
“在宫中经历的事情使得我变得圆滑，我一早知道，他是在哄骗我，也不知道他用同样的方法哄骗了多少女子，是我自己一厢情愿的念着旧日的温情，是我傻……”我哽噎，再说不出话来，悠然日光如流淌而过的清澈净水，昔日的甜蜜誓言，竟远的不着边际，我摊开掌心，那个曾在此留下温暖的男子，终于再也寻不见。
“这是解药，你与皇帝共饮毒酒之后，记得服下。”心月将另一颗腥臭无比的丹药抛来，怅然叹息一声，“你既已知道他虚情假意，倒也省下我一番唇舌，他来找我之时，已对你有所怀疑，千般叮咛我，若是我和你说起下毒弑君之事，你欣然应允，对六王爷忠心不二，那么就将解药一并交给你，若是你有半分犹疑不决，就索性下阴曹去陪着皇上好了。”
原来他已经为我安排好了一条绝路。
虽是不忆，却仍记得，从前点滴甜蜜。
是六王爷太无情，还是我太念旧？
事已至此，我舒出长长一口气，如释重负，道：“你明知我犹豫了，却还是给了我解药，不怕我真的舍不得与皇上伉俪情深，对他和盘托出这计划，一子错，满盘皆落索么？”
心月的脸，在落日黄昏的余晖下，有一种落寞清绝的味道，“五年前开始，我便拜托名义上的父亲谢大人每月给我的娘亲寄去一些钱物，顺便告知她，我一切安好。可是从来没有娘亲的只言片语传来。我却不敢问，若娘亲还在世，谢大人一定会设法告之我一些她的近况。我心中了如明镜，我的娘亲，应是故去了。”
她絮絮的说着，说了许多，年年清明，她都躲在宫中烧纸钱，若娘亲已经故去，就给娘亲，若娘亲仍安好，就给自己不曾谋面的苦命孩儿。谢大人那边，她只是一如既往地赠钱、赠帛，谢大人一律帮她转交，求的，不过是她自身的心安。
她甚至知道自己流产的原因，那是六王爷安排到她身边的宫女在她的饮食中做了手脚，加入一味兔肉，兔肉本无毒，只是孕妇食用会引致滑胎早产。六王爷不允许自己的棋子诞下皇上的子嗣，因为女人会为了确保自己孩子的安全，不顾一切。
这是后来她深夜起来，听见宫女偷偷拜祭时说出的真相，她却没有揭穿，亦放弃了复仇，只将刻骨的恨放在心底，崩溃破裂的伤口从此再无法愈合，她夜夜独守天光，痛彻心扉。
晚膳时分将近，她起身准备离去，“妩嬛，坦白抑或下手，是你的选择，我应承母亲，要好好活下去，诸般争斗，再与我无关了。”
宫女们次第进入，将晚膳摆满桌席，我拂过酒壶边沿，衣袖一挥，不动声色间已将那唤作恨断三生的毒药投入其内。三日之后，就是我离开之时，六王爷的照拂恩情，虚幻情意，至此还清，我只想这一切尽早结束，容我走出这污秽宫廷，再不回首。
片刻后，皇帝到来，清晨方才见过，在万人瞩目的大礼上，我俩端坐至高，随意谈天，傍晚再见，心境竟然完全不同，他携我手入席，屏退宫人，还不待我说话，他已取了酒壶为我俩斟酒，举杯道：“今日是爱妃被敕封为皇贵妃的日子，朕敬你一杯。”
我眉目恭顺，与他一起，将杯中毒酒一饮而尽。
“长久以来，感谢皇上诸多忍让。”我轻声细语，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忍让……。”他细细咀嚼着这两个字，而后，长叹一声，从怀中掏出一方红木小匣，推倒我面前打开，道：“朕听说你册妃大典之前即遭人诟病，说你独霸圣恩，且嚣张跋扈，朕未出来干涉，是想让流言蜚语尽快平息，可沉默终究也不是万全之策，而朕也应承了太后，将你立为皇后的事情不能操之过急，须从长计议，我担心只是贵妃金宝不足以让你有皇后般地位威严，故遣工匠按照我朝传国玉玺样式，缩减打造了一方小金玺，上刻铭文，予你生杀大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是朕此刻暴病死了，你也可以凭借此金玺保全自身。”
“皇上！……”我没有想到他竟然为我想得如此周全，怔忡望着桌上的毒酒，忽而肆意的大笑起来，直到泪流满面。
我是个天大的笨人呵，不论是年幼时相处的表叔表婶，牙婆，郑嬷嬷，楼心月，萧夫人，还是六王爷，六王妃，乃至宫女入画，俪良媛，还有面前的皇帝，他们都比我聪慧，执着，心如磐石，为了既定的目标而前行着。
只有我，蠢钝如斯，从不曾有丰满的羽翼去庇护任何人，也没有睿智的锋芒可伤害任何人。
皇上皱眉望着我，满是心疼，我捧着小小的金玺，但觉心中防备坍塌，一败涂地，输的丢盔弃甲，苦笑出声，“皇上，刚才我们饮下的酒里面。被我落了毒，我蛰伏在您身边多年，求的便是此日，如今计谋败露，要杀要剐，悉随尊便。”
一室沉寂，唯有灯火昏晦，将息未息。
“朕从老六府邸接你入宫，自然知道是他安排你这样做，他嫉恨朕除去淮南王一家，虽未明说，朕又岂会不知。朕也一直心存矛盾，盼着你能有朝一日将实情告诉我，又怕真到了这一日会没有转寰的余地。”他轻轻的笑了，“这一日到底来了。”
我从袖内取出解药，置于桌上，“这是解药，皇上服下之后就没事了。”
他取过解药细细端详，“你已服下解药？”
我摇头，“解药仅此一颗，我今日愿道出一切，感觉如释重负，亦明了此生业已走到尽头，皇上身负天下苍生，社稷安危，这解药，自然留给皇上。”
他闻言，恢复了平静模样，看不透悲喜，唇角莞尔，缓缓道：“既然是六王爷派你来杀朕，那么朕焉知你给我的这一颗，是解药，还是毒药？”
我背后一阵冰冷，倒也很快释然，我既已暴露身份，他又怎会再信我。
果不其然，他将解药丢在桌上，飒然起身，朗声道：“来人呐，速传九门提督寇齐良觐见。”
我起身欲走，却被他一手拦下，神容戏谑，“爱妃，不看看朕如何处理公务么？”
内侍进进出出，有宫人带我到乾德大殿边角一侧坐下，以屏风稍加遮掩。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在朝堂上的模样，与平素的温和判若两人，犹如调度千军万马的将军，冷峻威仪，镇定自若。
未几，九门提督寇齐良觐见，他们交谈半晌，寇大人躬身领命，退出殿去。
又过了不久，六王爷卫君澜上殿来，见到皇帝端坐高首，神色闪过一丝慌张迟疑，叩首问安道：“刚才有太监过府通传，说皇兄罹患急症，现下看来皇兄安好，臣弟就放心了。”
“六弟，朕让你入宫来，就没有打算再放虎归山了。”皇帝无心隐瞒，下巴微抬，如立雪山之巅，睥睨万物，他随手取过太监呈上的酒壶，愉悦一笑，“六弟设计让女色勾引朕，将这毒酒送到朕的唇边，耗时颇为长久，朕不得不服，不过你棋差一招，朕并未饮下。如今朕既然侥幸逃过一劫，那么就该六弟你自吞苦果了。”
太监总管自皇帝身边走出，将赐死的金盘放在六王爷面前，三尺白绫，金鞘银刀，玉杯鸩酒。六王爷大笑数声，“罢，罢，罢，那姬妩嬛倒戈相向，薄情寡义，想我一世聪明人，竟然输给那么个蠢笨的女子，真是不甘呐。”
我闻言，心如刀绞，悲愤之极，恨不能即刻一头撞死，正待出声，身畔入画在我背后轻点两下穴道，任我挣扎嘶喊，竟动弹不得，喉咙嘶哑。
六王爷眼神慢慢瞟过白绫，又回头看一眼那刀，最后选择了鸩酒。酒色暗红，似血如脂。轻轻地拈起，手心微颤，他缓缓地抬首，深深地看了一眼皇帝，“你单独招我来此，便是不打算公诸天下，那么，请善待我的王妃玉妫。”他说罢，酒至唇边，仰首吞下。
入夜寒凉，冷风渐起，大殿之中，他跪倒在地，口吐污血，浓浓的血腥中渗出丝丝酒臭，死时，唇角带笑，狰狞可怖。
皇帝经过我时，余光瞥过，没做半分停留，吩咐入画将我软禁于乾德宫后方暖阁，半步不得离开，此后三日，他就在前殿忙碌，命令亲信九门提督寇齐良和骁骑营将与六王爷结党营私之人抓获，连夜审问，逼供出同党，降罪诛杀。
三日后，他在刑场监斩一众案犯，待回宫时，太监总管掀开轿帘，请皇帝下轿，却猛然发现，他口角流血，已然毙命……
他到底，没有服下解药……
皇帝驾崩，举国哀恸，层层白幔白幡现于宫墙之中，天日晦暗，远远望去，像是冬季早降的雪。
入画将一个红木匣子交给我手上的时候，我已经濒临毒发，嘴唇青紫，痛苦不堪。
我将匣子打开，里面，有一方金玺，一颗解药，还有一封信。
信上苍劲的字体，是皇上的，上写：
妩嬛爱妃
朕早知你心向六弟，可情之一物，半点不由自主，虽处处提防于你，却还是真心在意你喜怒哀乐。
此番六弟阴谋弑君，你不忍朕死，奉上解药，朕却不知该不该信你。后来细细思虑，只觉悲哀。
朕身中奇毒，自知命不久矣，你给朕的解药，朕相信是真的，可是朕亦明白，解药只有一颗，只能救一人，那么，朕愿把生的机会留给你。
册妃典礼上，朕对你说的话，是真的，愿来生不再为君，与爱妃携手误入桃花源，男耕女织，相依相伴，于愿足矣。
卫君渊 绝笔
信未读完，已被泪模糊大半。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我心慕者，弃我如敝履。我心疚者，珍我如至宝。
最终，我双手所掬，不过流水逝尽，一片荒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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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尾声--逆行天下
我将信摆在心口，安然平躺，毒药发作渐渐猛烈，痛彻肺腑。
父亲，您临终嘱咐我不要放弃，可是如今，我再无坚持的理由，只愿静静等待一死。
“妩嬛，我怀了身孕，唯有你和你手中的金玺，可保全我和我的孩子，请你活下去！”
意识模糊之际，我听到心月的声音，像是很近，又像是很远，她的泪不断落在我的脸上，一片冰凉……
父亲，皇上，这就是你们劝我坚持，苟且偷生下去的理由么。
好，我只是个笨人，听你们的话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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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德十年正月，睿帝薨，朝局混乱，皇贵妃姬氏手持金玺宣布昭仪谢氏怀有身孕，天朝后继有人，加之德宜皇太后出来协理朝政，时局遂趋于稳定。
嘉德十年二月初一，礼部为睿帝选定谥号为：天弘运文武睿哲恭俭宽裕孝敬诚信中和功德大成仁端睿皇帝，葬于崇陵。
八个月后，皇子永福诞生，德宜皇太后晋为太皇太后，又下旨敕封昭仪谢氏为东宫温贤太后，皇贵妃姬氏为西宫温裕太后，共同协理朝政，抚育皇子成人。
彼时，我端坐大殿之上，低眉俯瞰，黑压压的一片尽皆垂首，汗白玉的宝座台下垂垂沉寂。“臣等恭迎温裕太后，温贤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我身形一震，那已听过千遍万遍的声音，那震荡着大殿，余音绕梁，经久不散……
此刻，坐在高台之上，除却的身上朝服厚重，闷热异常，心底却仿佛被放空了似的，一丝一丝地寒凉了起来。偌大的乾德殿里，只有我和心月双手相扣，一起面对台下这黑压压的一片，群臣伏拜。
金瓦红墙，象征着至上皇权，两个柔弱女子一再玩弄于股掌，却在此俯望众生，终是逆行天下，贵为至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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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庭之中，蘅艾揉醒朦胧睡眼，翻转身子，伸一伸懒腰，瞥一眼繁华人世间，悠然道：“酸甜苦辣，得到的喜，失去的痛，鹤姬，如今你体验到了几分？”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权柄玉座（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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