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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权柄玉座(六) ...

  •   六,花落无声

      嘉德十年正月,钦奉裕端佑康颐昭和敏豫庄诚皇太后懿旨:皇帝绍寅丕基,春秋日富,允宜择贤作配,襄理宫闱,以协坤仪而辅君德。兹选得婉妃姬氏,端庄贤淑,温仪素著,着立为皇贵妃,依皇后制,赐金宝,金册十二页,钦哉。

      一纸诏书,将我的身份晋至鼎盛,无人怀疑,我就会是下一任的皇后,只是时间问题。

      偌大的承禧宫漪兰殿中,有宫人四周忙碌,宫室正中,她们取下缭绕及地的轻纱,那深紫色的纱幔是我所喜爱的,仿佛可遮掩一切外界的事物,留我清净一角。记得初次侍寝时,我止不住的流了泪,落在那暗紫色的纱帐上,半分也瞧不出,皇帝卫君渊愣了片刻,指着我的心口,笑带朗朗清风,“这里,有人驻进了,并非朕,是不是?”

      我紧紧抿唇,转过脸背对皇上的眼中已泛上雾光,他却没有发怒,揽过我的肩,软帛寝衣轻擦,细簌声绵厚,一股淡淡的龙涎香气萦绕鼻端,他,天子,温和好听的声音拂过我的脖颈,声声入耳,“以后,朕会进了你的心的,定然会。”

      他还絮絮说了些往事,音调很慢,很慢,像是催眠的曲,引我安然入梦……

      “婉妃娘娘……”有宫女在我面前跪落,是我的贴身宫女入画,将我的意识唤回,“谦嫔娘娘送来过粉色绡纱幔帐,绣了多子多福的纹样,本来奴婢觉得是极合适换上的,可是太后娘娘也赐了幔帐来,娘娘您看……”

      我眉目不动,倦然道:“太后娘娘久卧病榻,两年前连嫔妃们前去晨昏定省也免去了,自此之后,极少出来过问后宫事物,皇上担心贸然升我为皇贵妃,后宫众人不服,便特地央了太后颁旨敕封,如今太后这般垂怜,我们岂能不用。”

      入画垂首应了,吩咐门外的宫人入来,手中还捧了暗红色锦凤团聚的帷帐,皇后级别尊荣的花式纹样,可是暗淡色泽,每每叫我想起了暗色凝固了的血块。不敢深思,怕会想起给我送了下毒糕点,心月姐姐碰巧发现揭穿,皇上大怒将其杖毙的贵人邹氏……

      行刑时,她撕心裂肺的凄厉叫声贯穿了静谧的后宫,令得人人心颤。后来,我看见了她的血,宫中的青石板地,只需泼上一盆水,便将什么血迹也冲洗的干干净净,可是我在砖缝之间,瞥见了凝固的深红色血迹,不知该惊该怕,若将糕点吃下,这凝固血迹,该是属于我的,毒发时一口口吐出的……

      那之后,皇上晋了新月姐姐为从二品昭仪,位列九嫔之首,可是奈何我百般央求,她都不肯与我同住承禧宫,反而向皇上讨了偏远的祉祥宫。

      她说我这样的宠妃,经此一役,再无人敢轻言陷害,只会有巴结讨好的妃嫔日日夜夜前来,踏破门槛,不胜其烦,故她宁愿住的远些,讨个清静。我知道,流产丧子的事情仍是她眼底抹不去的阴翳。自那之后,她的心疲了,倦了,再不肯盛装邀宠,只愿独守一隅,舔舐着永不愈合的伤口……

      册封大礼前夕,居于我承禧宫侧殿的俪良媛慕容氏前来向我道贺,那是一个刚刚十五六岁的女孩子,生得活泼娇美,一张嘴更是甜的犹如抹了蜜糖,成日围着我转,看似姐妹情深。心月常常提醒我说,此人面善心恶,着实不可信。我自然是不懂分辨的,入宫为妃这三年,我被迫磨练出人情世故,才二十一岁,面容依旧皎洁如明月,心却老了……

      “嬛姐姐,”她捧着一颗璀璨的夜明珠出现在我面前,惯用最最甜美的声音这样唤我,“皇上在我选秀入宫之时,曾赐我一颗夜明珠,后来我才听宫人说起,说此珠原是一对,一颗早就赐给了姐姐做鸾钗用,可是姐姐却觉得太过招摇,一直没有用。可我想,此珠既是一对就不应分开,有情人皆不应分开,好似姐姐与皇上一样,若是分开,必定会忧伤不已的。所以我特地来把我这颗明珠献予姐姐,听闻姐姐册封皇贵妃的典礼服饰,唯独缺一副合宜的耳珰,不如就拿这两粒珠子去镶嵌一副,日后戴上,一定艳冠后宫。”

      我接过明珠,淡笑道:“多谢妹妹美意。但妹妹新近入宫,尚不足一年,妆奁未齐,我哪能白白受了妹妹如此重礼?若厚颜收下,今后怕是再没面目见人了。“说着转身取出一支镶了老坑糯种翡翠的步摇,插在她的髻边,笑道,“惭愧,妹妹上月生辰,我正感风寒,未能出席,今日来我才记起为妹妹准备的礼物尚未送出,正好妹妹来了,就当面交给妹妹罢。这簪子予我这沉稳老闷之人不合适,若妹妹这般灵动的美人带了,必是相得益彰,”

      她带着步摇站起,旋转一个圈,衣带当风,含首娇俏,笑的甜美之极,宛若孩童般纯粹天然的欢喜,举手投足皆风流。

      她余光瞥见桌上的食盒,便笑问:“这是什么,闻着好香。”

      我瞟一眼,起身过去动手打开,道:“这是凤梨炒虾仁,近来嗜甜,玥昭仪便每日都送此菜过来,我日日吃也不觉烦腻,喜欢的紧。”说罢将食盒提起,交到她面前,“你若喜欢,便拿去吃好了。”

      不知为何,那一瞬,我在她眼底堪堪见到一抹诡异的笑,转瞬即逝,摇手推脱,“玥昭仪一番心意,我又岂可夺人所爱,时候也不早了,妹妹这就回去了。”

      我见她出去,将食盒丢给站在一旁的入画,叹息道:“你且遣个人去和玥昭仪通报一声,她日日送这菜给我,又不许我吃,不过是希望摆在我这里,让不知何时会来的俪良媛瞧见,如今她已经瞧见了,也看不出什么端倪,烦劳心月姐姐快些为我解惑,这葫芦里到底装的是什么药。”

      果然,次日一早,心月姐姐便遣了宫女请我去她的祉祥宫一叙,那宫女带我自侧门而入,却不引我入大厅,只在花厅请我入座,指着旁边一块厚重屏风道:“昭仪娘娘吩咐,请您就在此处等候,等下就会了然。”

      那是一个天日清美的早晨,屏风后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心月正在修剪着一枝准备插瓶的粉色桃花,我正待出去问个明白,只听她似闲聊般地幽幽说道,“俪良媛大清早的过来,可是有什么事儿要对我说么?”

      俪良媛慕容氏的声音响起,依旧是熟悉的清脆,却不复甜美,那么陌生的阴冷和尖刻,“若不是见了昭仪为婉妃每日送上的菜,我还真不知和昭仪竟是同路人呢。我虽然进宫不足一年,亦知道婉妃娘娘体质虚寒,常常胃痛,而昭仪娘娘为她送上的菜,虾仁乃海鲜,凤梨是水果,配合而食,最伤脾胃,轻则胃痛不已,重则呕吐昏迷。”

      我心中凛然一惊,凑的近些去看,但见半阖着双目的心月猛一睁眼,眸光照人,抚唇一笑,道:“良媛妹妹也不遑多让,昨儿个傍晚巴巴儿的给婉妃送了夜明珠,晚上流言就像长了腿似的走遍宫中,说婉妃张扬跋扈,为册妃典礼的行头而夺人所爱,今儿是你俪良媛,明儿还不知要夺别人些什么东西,婉妃不但独享圣眷,还欺压妃嫔,须知人言可畏,你这珠子换得与后宫妃嫔同仇敌忾,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婉妃即将执理后宫,如今威信丧失,这计,用的确是高招。”

      听见此话,俪良媛团扇掩着嘴,得意笑容却漫上眉梢眼角,“我一味退让、忍让,就是要布置这样一个机会,她本身少言寡语,无人知晓她的脾性,我如此造势,已有不少妃嫔暗暗觉得害怕,恨她夺了圣眷还如此嚣张,她一句话未说,已遍地树敌。从今往后,只要她一步不慎,这些人就会群起而攻之,令她万劫不复。”

      她们又说了两句,心月便借口头痛将她支走,一手搭上屏风,对后面的我朗声道:“我早说此人不可信,现下你可算明白了?”

      我缓缓点头,沉默不语,心月绕过屏风,轻拍我肩,“我并非每次都能帮你,你自己须得谨慎。”她见我恍惚出神,朦胧一叹,终是转身离去。我茫然走回承禧宫,房内晦暗冰冷,静谧如夜,只剩一忘忧草焚烧出的香气幽幽冥冥,倏入肺腑,我苦笑,这后宫本就是战场,那香气既是硝烟……

      入画上前来,凑到耳边轻声道:“娘娘,六王爷来了。”

      不等我反应,入画又道:“奴婢已经遣走了所有宫女,等下自会在门外为娘娘把风的。”

      “入画,原来你是六王爷派来……”我话犹未说话,听见殿门被推开的声音,蓦然见到那心中思念了千次万次的脸,尚未开口,眼前已经氤氲模糊,不愿被他第一眼看见我落泪的模样,转身就朝里走,他在身后唤我的名,“嬛儿……”一时情急便来拉我,力道很大,我被他一下子扯入怀中,狠狠一撞,胸口心头俱是在痛。

      “王爷……”我低低一唤,闻见他周身独特的书墨香气。

      “嬛儿,这几年,我至为挂念你。”他的相貌音容,半点未变,仍是那个佼佼如月的男子,隽雅清柔,“我们的大计,距离成功只差一步,待大功告成,我们就能相守,过你想过的日子了。”

      我望着他,在他的眼中看到了冷静谨慎,斗转星移间,他竟像是变了个人,将锋芒喜怒收藏的如此完美,他见我有些迟疑,急切问道:“嬛儿,难道你不信任本王,难道你不想与我一起了
      么?”

      “不是,不是……王爷……我……”我心中的那一缕清光渐渐黯淡,喉间逸出一丝隐痛,“太久没有见到王爷,王爷可一切安好?”

      他若有所思地缓步行开,萧萧肃肃,神清澈如冰玉,“嬛儿,我知道这些年委屈了你,你的地位已经足以完成我们的心愿,请再坚持一阵。”他一边说着,眼神警惕,环顾一番四周,“此处毕竟是深宫内苑,本王待的太久,容易惹人注意,嬛儿你务必多多保重。”

      栅格窗外,我望住他离去的背影,有散碎桃花自飘然洒下。风越来越大,落花纷飞,落在地上,越积越厚,似乎连他最后的声音也被淹没下去,时光悠然而过,将我对那个男子最后的了解打散,灰飞烟灭……

      陌生……

      这个词凭空出现在脑中,我心痛无言。

      入画见六王爷走远,正向上来开口想说些什么,即刻被我冷言打断,”入画,枉我如此信任你,原来你是王爷派来监视我的,是么?”

      入画一听,赶忙行到我面前跪下,满面惊恐,哀声道:“王爷派奴婢来照顾娘娘,又恐娘娘多心,所以奴婢才未言明,王爷疼惜娘娘,常遣人来嘘寒问暖……”

      “皇上驾到……”太监尖细的声音蓦地在院外响起,我和入画齐齐收声,入得内室照镜理裙衫,她伸手帮我匆忙理着发髻,今晨急急被唤到祉祥宫,我连钗环都没来得及戴,仅绾了根白玉长簪,头上唯一艳丽色彩只剩耳间一对朱红珊瑚钉,美得夺目。

      皇帝大步走进来,尚未容得我福身请安,一手拨弄着我的耳珠,轻声笑道:“爱妃,你今天特别好看。”

      他的神色,从来如此诚恳,令人无半分疑心。我为他奉上茶盏,他刚刚上完朝,显是极为疲惫,正阖上眼睛小憩。三年来,这是我第一次这样认真的看着他的脸,眉宇之间和六王爷那样的相似,无论我对这位君王是怎样的心思,爱亦或是不爱,都不重要。

      在这宫中,他是我唯一的选择,我必须求得他的宠爱,我的目光,必须在不经意间随着这个男人来来去去,暗暗祈求他看上我一眼,不为争宠,不为荣华,只为迷惑他的心神,让另一个男人有控制他的机会,甚至……甚至是杀了他……

      “爱妃甚少这样温柔的瞧着朕。”他阖着眼,悠悠开口,“可是有什么话想对朕说么?”

      我恍然回首,一袭明黄色双龙海水纹华袍在眼前不断放大,上绣四爪蛟龙,金线蹙成的龙目光辉耀眼,他的唇角弯起好看的弧度,流水温润,一双明眸凑近我的脸,灿然扬眉,他从怀里取出一个腰饰,放在我手心,“朕知道你喜欢沉香木,昨夜批完奏折,过来承禧宫见你已经睡了,不忍吵你,就回暖阁随手雕了个腰坠给你,看看可喜欢?”

      乌黑柔滑的沉香木,被雕成一尊小小的弥勒佛,手工极精巧,我心下有些感动,正要道谢,忽然瞧见他左手食指绑着纱布,仍掩不住出血的口子,竟是心疼不已,茫然良久,叹息道:“臣妾待皇上不过尔尔,而皇上待臣妾却如此的好,皇上究竟喜欢臣妾什么……”

      话一出口,已知不妥,却也收不回,只得默默等待答案。

      皇帝思量片刻,缓缓低下头去,唇角一抹笑容深凉透人,“也许,朕贪恋的,就是你的‘不爱’吧,明明善良而心软,明明渴望温暖安定,却对朕执着的冷淡,一次一次在心里将朕推远,朕却忍不住,就是想关心你。”

      我哑然,理由原是如此,后宫粉黛无颜色,三千宠爱在一身,诸人只看到我的尊荣,她们永远无法了解,我是如何将皇帝的心,在自己的身上,牢牢的绑了三年。她们只能学得我喜欢何样的衣裳,描怎样的眉形,绾什么髻,画什么妆,却不知道,关心则乱,不在乎就能赢得在乎,这样的玄妙,谁人可懂?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权柄玉座(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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