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权柄玉座（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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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宫商怨曲
我们朝夕相处，三个月辰光转瞬即逝，他一直待我极尽温柔，处处体贴，却从未对我有任何过于亲热的行为，我不明白，这是因为爱，还是因为不爱？
中秋前的一日，他随意靠在廊上，望着正抚琴的我，问道：“嬛儿，那你可曾猜到，本王渴求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呢？”
他的眼眸低垂着，无垠深邃，牵起我的手向他的房间走去，一贯温文的微笑着，将他的一切哀愁藏在眼底，掩饰得那么完美。
我摇头，面带懵懂。
他推开房门，引我进入，其内香烟袅绕，正中雪白的墙壁上，挂了一张很大的字幅，只有一个字，一个用苍劲有力的笔锋勾勒出的隶书大字。
『悔』
首先迈进的卫君澜低声地念着这个字，一转身掩上门，望着我的眼神已变成掩饰不住的忧伤，他在那悔字正下方的书桌坐下，单手支颐，身躯颀长却更单薄，这一切都让他整个人看来淡得像一抹影子，背离了光，孤单而寂寥的影。
“嬛儿，你知道发生在六年前的那场俞州之乱么？”他忽然开口。
听到这几个字，似是有重物猛烈撞击在胸中的疼痛，我黯然低眉，“知道，妩嬛本与父母居于俞州，后侥幸逃离战乱，父母却还是万分悲伤，罹患顽疾，不久就过世了。”
仅仅陪伴我十二年的天伦之乐，因为淮南王那场战乱而破灭，至今想来，仍像是一场噩梦，汹涌而来的失去亲人的痛苦，遭人白眼虐待的生活一下子将我吞没。而眼前的六王爷，他眉间的愁绪也是一样的深刻，双手紧紧攥拳，眼底，竟然晶莹一片。
他调整了姿势，靠在椅背上，像是努力掏出自己陈旧的记忆，未曾愈合的伤痕来给我看，他的声音很低，隐忍着的语调，“当年，淮南王俞州谋反，翌年兵败于邺城，那时候，如今的皇帝，我的皇兄睿帝，刚刚登基一年多，为了稳定他的统治，命人株连淮南王九族，淮南王本非皇族，乃是父皇在生时，一位战功显赫的护国大将军，父皇与他识于微时，感念其多年来尽忠职守，力拼匈奴于边境之外，颁诏封其为本朝第一位异姓王爷，可惜没过多久，父皇就薨逝了，父皇死后，皇兄即位，时常怀疑淮南王阴谋不轨，一再削减其属地，百般挑衅，终于逼得淮南王起兵，趁机将其诛杀殆尽。”
他停顿了一下，眼神对上我的，“那场动乱之中，淮南王失去了所有的亲人，甚至包括他那入宫为妃的妹妹，父皇的贤贵妃，闻讯也伤心欲绝郁郁而终，不过，他还是留下了一位亲人，那是他的亲外甥，贤贵妃的儿子……也就是我，卫君澜。”
此时此刻，我正对着卫君澜的双眼，乌黑深邃至不可捉摸，这是比自己的身世更加惨烈的一出悲剧，可是他讲述到此，却愈加显得淡定，甚至带着隐隐笑意。自己从不曾看懂眼前的男子，纵是如此相似的失去至亲的悲伤，不同的人，亦会有不同的路。
或许，再华丽高贵的人生也不过是一场繁盛虚幻的美梦，禁不起清醒，受不住琢磨。
“舅舅淮南王得罪当今皇上的理由，不外乎有两个，其一，他在父皇生前曾多次进言改立我为太子，其二，母妃是父皇最受宠的妃子，皇后穆氏和他的儿子，当今皇上，自然是嫉恨我们的。”他这般分析着，嘴角牵扯出一个复仇者的微笑，他的皮肤极白，在阳光下近乎透明，唇色亦是极浅极浅的红，紧紧抿着，仿若失血，却非苍白。
玄黑的锦袍，袖口领口皆是金色的蟠龙。蕴雅风仪的他，带着森冷笑意慢步走到我身边，我内心说不出的战栗，亦随之站起。
他就这样拥抱住我，紧紧的，几近窒息的亲近，我看不见他面上的表情，只听见他恳求的声音，远的像隔世。
“嬛儿，我要夺回我失去的，请助我一臂之力，好么？”
他将我放开，向我伸出手，语气郑重，“这样重要的任务，我唯有交给我全心信任的女子，嬛儿，我愿将性命交在你的手上，唯有你可助我！”他抚摸过我的发丝，“待事成之后，我与你双宿双栖，再不分开……”
我愣住，呼呼风声传入耳，心跳开始加快，那扑通扑通的心跳声如隆隆雷音，振聋发聩，似乎在胸口跳动，轰鸣喷涌着，越来越响，仿佛不堪忍受这副无用的飘零的身体的束缚，意欲破茧而出……
我一直是这样卑微的存在，不存奢望，无欲无求，对上苍赐予的命运不敢有半分悖逆，可是，现在，有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天潢贵胄，令我心悸的男子，将他的命运，认真而执拗的，亲手交到我的手上……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说出：“我答应你。”这几个千钧重的字眼，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双手包裹住他伸来的手，紧密的，用尽全力的，全心全意为了他的这份信任而有些盲目欢喜的感动着。
那时候，我是幸福的，因为这世间，终于有人这样的爱我，珍视我，为我许下余生相守的承诺，我是他最值得信任的人。在他温柔的眼神中，我是破蛹展翅的蝶，涅磐重生的凤……
一个人的经历，在他的眼中，是藏不住的。我是很久很久之后才被迫明白，当时他的微笑有端庄而隆重的意味，也有复仇即将得逞的诡谲笑意。
中秋节到来，皇上受邀来到王府出息宴席。
取过侍女呈上的金丝盘中的骈俪罗衣，我穿戴完毕，宽大的袖笼滚着略深的粉，挽迤在身后，飘逸不失纯美。斜旋而下的敝屣裙摆旁垂着玫瑰色的桃花佩，佩下还有着长长的嫩粉丝绦，摇曳摆动。
胭脂水粉端端描绘出明眸善睐，眼尾描得纤长，黛色葵汁，眉目间，闪烁云母银粉。镜里顾盼，有毒辣的妩媚。
这样的妆容，绝世倾城，可是我仍不满意，涂涂抹抹，不得半刻停歇。
这是我至关重要的一场戏，我势必全力以赴，容不得半分失手，可是，那种不合时宜的，溢满整个心头的无法说出的寂寞，痛楚，又是为了什么？
乐声依依响起，铜锣齐响，管弦幽幽，我便在一众舞姬的簇拥下，轻歌曼舞，水袖流摆，眉目间风情万种，在这十丈软红之间上演有关于爱与阴谋的戏码。
盈盈一舞，玉佩翩珊，舞裙旖旎，飘若春云，长发曼髢，光艳陆离。轻纱屏风后那九五之尊的男子，并未掩饰他惊艳满意的笑容。
宴席后，我瞧见他俯身和卫君澜说了些什么，他听了，斜睨我一眼，露出荣幸之至的笑容，那笑容，感恩戴德，愉悦之至。
明知会是如此的结局，我的心，缘何这样痛？
是夜，六王爷卫君澜，走向我，那样近的距离，他却别开了眼神，轻声告诉我：“明日会有车接你入宫，我不会来送你，因为，我怕我会舍不得。”
他的一言一词，依旧可以轻易使我感动。
入宫的清晨，他果然没有相送，那是一个清冷晦暗的日子，我收拾好心中的寂寞，踏上入宫的路，兜兜转转，我依然无法逃离这里，即将面对的，是后宫佳丽三千，及我从未谋面的夫君，当朝天子，卫君渊。
不过我怎么也没有想到，第一个遇见的人，会是她。
楼心月。
入得宫中，有太监总管引我去暖阁见皇上，途径宫中长巷，老远瞧见有人在长巷中摆放了祭品，有两三宫女和一素衣女子，正叩首祭拜，余光感觉有人行来，那素衣女子举眸望来，待看清彼此的脸，我俩皆是一惊。
多年不见，楼心月个子高挑不少，身材亦丰腴少少，堪称窈窕之姿。此刻她屏去容饰，素颜憔悴，且兀自垂泪，令双目红肿如桃，但仍清丽无匹，这淡淡一转侧望我的神情，云鬓如蓬麻衣如雪，宛如天人。
她今年应有十九，然而时光的痕迹，岁月的流逝，仿佛都滑过了她脸庞，没有半点驻留，尽数湮没于她湛黑无际的双目之中，故她清冷绝美一如往昔，她站起身来，走向我，原来这一双清眸也染上了经年红尘，变得不再纯粹，审视的看着我，目光因着冰冷而变得犀利。
那太监总管见我们相识，谄媚道：“既然妩嬛小主识得玥昭媛，那老奴就不阻着二位叙旧，老奴在前面御花园等候，待妩嬛小主叙完了旧就上前面寻奴才便是。”
待那太监走远，长巷空寂无人，楼心月才幽幽开口：“你到底还是进来了。”
我苦笑，“我们都逃不过既定的命运，心月姐姐。”
“命运……”楼心月掩面笑起来，那样剧烈的大笑着，直到眼泪涌出眼眶，“是，当年我是设计要你离开，不想你与我争宠，我打算独自完成任务，为母亲争取到更好的生活，可是这三年来，我又争来了什么？”她指着地上拜祭用的瓜果祭品，颤声道：“一年前，我怀了身孕，明知自身怀着任务，这孩子便是出生，也注定未来堪忧，可是一念及自己腹内有个小小生命，正努力存活，便执意要保护他，将她生下来，到此，我方才明白娘亲为何执意要生下我，可惜我到底保不住这孩子……怀了四个多月身孕的时候，我途径此处就腹痛不已，摔倒在这里，失血流产，我年年今日，都来此处拜祭我苦命的儿……”她猫着腰，落泪无声。
我坐在她身旁，如幼时一般，依偎着取暖的姿态，“即便当初真的是你故意陷害，使我不能入宫为妃，我都已释然，不再怨你，此番入宫，我依旧只有你一人可以信任。”
楼心月微微颔首，掩饰不住的疲惫，拍着我的手背，”去吧，去吧，皇上在等你，你定能得到皇帝的宠爱，你将会是那个会完成六王爷交付给我们的任务的人，我一直这样相信着，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当年才阻止你入宫，嬛儿，对不起。”
我起身，不知尚能说写什么，唯有深深的呼吸，平复着异常伤悲的情绪，走向御花园，太监总管见我来到，向绣堆山上斜斜一指，低声道：“妩嬛小主，皇上就在上面等您，说是让您一人过去。”
绣堆山位于御花园正中，约莫丈余左右，玲珑绣致，并不很高，我缓步上去，屏气凝神，皇帝孤绝的背影出现在面前，独身站在山顶龙台之上，十二旒天子玉藻将他的面目遮挡了大半，唯独看见他嘴角衔着一抹隐约微笑，看不出喜怒，玄色蹙金九龙华袍在风中掠动，一股强锐的王者之气扑面而来。
我欲向前一步给他请安，却被石阶所绊，失去平衡摔下去，被他一把扶住，他见我窘迫之极，宽慰道：“莫怕，朕又不会吃了你。”说着又从案几上取了扁金葵口小手炉放在我手上，语意关切：“天气渐凉，你的手很冷，朕会派人为你多备些银丝炭。”
这样近的距离，我看清了皇上的模样，仪容秀朗，举止神情亦文雅从容，外表年纪约莫二十六七岁的样子，比六王爷年长了五六岁。
他说话的时候，是微笑着的，眼神诚恳，星目微莹，神色温柔。
我有一刹那的恍惚，他的脸，似熟悉非熟悉，与六王爷的，竟然那样相像。
之后，我一直在想，我怕是更加不懂如何分辨什么是好，什么又是坏。在我看来，皇上是再温柔不过的男子，细心而体贴，我无从相像这个和煦温暖的，只和我用过一次膳，就记住我喜欢吃什么菜式的男子是如何为了铲除异己而下令诛杀别人满门的。
楼心月说过，我这样笨拙单纯的女子，是不该出现在这样的阴谋，和这样的宫廷里的。
是啊，我从来不懂他们的想法，楼心月的，六王爷的，还有皇上的。王爷所希冀的，要我宠冠六宫，控制影响皇上的言行举止，我是否真能做到？
梦中寻梦，雾里看花，善恶难辨，迷离幻雾中，我除了寂寞，还是寂寞……
《史记. 睿帝记. 后妃本传. 卷二》
嘉德八年秋九月癸未，淮南俞州永安钱庄姬怀良之女姬氏妩嬛，性行温良，品貌俱佳，克娴内则，册为从五品小媛。因姬小媛琴棋书画皆精，为人温顺识礼，帝甚宠之，同年末，复晋为从四品芳仪，赐号：婉。
嘉德九年三月，祉祥宫瑞惟殿贵人邹氏因嫉妒婉芳仪受宠，遣宫人秘制有毒糕点送上，幸得玥昭媛谢氏心月发现，帝震怒，命将贵人邹氏贬为庶民，仗毙之。
后，晋玥昭媛谢氏心月为从二品昭仪，位列九嫔之首，以资嘉奖。
晋婉芳仪姬氏妩嬛为正二品婉妃，以示安抚，入宫两年即登妃位，可见其宠冠后宫之势。
……
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权柄玉座（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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