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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权柄玉座(四) ...

  •   四,峰回路转

      在浣衣局平淡而忙碌的生活,一待,就是三年。

      浣衣局里,位于这百转千回的茫茫后宫一角,绝世而独立,没有锦绣华衣内的晦暗灵魂,没有媚世朱颜下的明争暗斗,这里,只有许多许多因为忙碌而泡的发白,长茧的双手,身世卑微却坚强的女子们日复一日的过着平静而充实的生活。

      这里也有很多女子,在送衣服去各个宫殿的时候,望见富丽堂皇的宫妃,心生羡慕。

      她们听来很多消息,有好有坏,她们孜孜不倦的议论着,渴盼着自己也能飞上枝头的一日,想象着,毫不吝啬自己欢畅甜美的笑容。

      两年前,她们说,皇后薨逝了,据说是患上怪病,容颜面临被毁,那个威仪而端丽的女子,为了守护自己最后的尊严,饮下鸩酒自尽身亡,皇帝为她亲上谥号并且亲书悼词,在民间传为美谈。

      裕安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寿恭敏皇后,这谥号字字珠玑,是对一个女子品貌音容的极致赞叹,可是事实上,皇后在生的时候,皇帝极少去关心她,十天半月也不曾去探望一次。

      我时常在想,皇上在亲手为皇后写下那骈四俪六的悼词的那一刻,他是否真的清晰记得皇后的一颦一笑呢?

      一年前,她们又说,御史中丞谢家的二小姐谢心月,初进宫便被封为小仪,艳压群芳,为人性子恬静,不卑不亢,颇得皇上宠幸,不过入宫一年多的时间,就晋到了正三品的贵嫔,不久又有了身孕,只是不足四个月就流产,此后大病不起,皇上体谅她丧子心痛,特晋升了她的位分为从二品的昭媛,位列九嫔,但是圣眷却大大不如从前了。

      后宫本就如此,波澜不惊下暗藏诡谲,步步惊心,无论当年心月姐姐是有意铲除我这未来对手,抑或真心不想我卷进是非之中,事过境迁,我前思后想,直到此刻,我依然觉得感谢她,毕竟,我扪心自问,一贯随波逐流的性子,欠缺了步步为营的机心,而结局,很可能是死无葬身之地。

      天边乌云低垂,黑蒙蒙笼罩在京城上空,雨意澎湃,隆隆几阵惊雷之后,那雨便细细柔柔缠绵起来,一下就是大半个月,浣衣局一下子清闲起来,浣净的衣裳也晾不干,各宫只好都翻出箱内旧衣备用,浣衣奴们只需洗净几件衣裳熨干,如此细致妥帖的活计,耗时颇长,偷得浮生半日闲,倒也令人愉悦。

      平日里,浣衣局的姐妹们常常在宫殿角落,或是长巷路边拾到一些破碎的金银饰品,抑或半玦残玉,那些妃嫔不慎跌落弄坏便不再稀罕的物事,却仍有着残缺的美感。

      我将它们穿起,制成一串风铃。

      阴霾的天气终于过去,我将风铃挂在浣衣局门前的檐下,金玉制成的风铃,在风的吹拂下,相击相撞,叮当作响,十分悦耳。

      我抬起手腕,不停地拨弄着,铃铛发出不曾停歇地响动。

      持续而绵长的声响,让我陷入一阵恍惚,我悠悠怔忡,胸中发紧,发寒。今日,本是我的十八岁生辰,再过七年,待自己年满二十五,就要和诸宫女一般,被放出宫去回家自行婚嫁。可是,何处是我的家?

      自十二岁城破离家,我再不知家是何物,小儿女时设想的种种,与夫家举案齐眉,两情缱绻的生活,三年前那一袭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的玄衣少年,奢求焉能成真,那少年是皇亲贵戚,又岂是自己可期盼的良人。又想起早逝的父母,不禁潸然泪下,诸般心曲,委屈隐忍,却不可说。

      这铃铛乱晃,声声激扬,肆乱的调子,究竟是乱了自己,还是乱了旁人?

      无人知晓。

      我低眉以袖拭泪,另一手随意地一碰一拨,心思已不在这风铃上。

      远方,天边。

      那无尽苍穹,黑暗阴翳已湮没殆尽,转而横拖出万丈碧空。雨散云收,晴空如洗,我倚着门框而坐,偶然间,有落花自指间流逝坠地,犹带着清冷雨水,我将花瓣拾起,感念此身,飘零若此花。原本,我没有瞧见那在视线尽头就注视着我的身影,亦没有听见他的脚步声,只是自顾自沉溺在自己的悲伤中。

      而后,我看到他,更准确些说,我是先看到了他的鞋子,心里蓦地一惊,接着缓缓抬头,看到他绣工繁复的锦袍,依旧低调清俊的玄色,金线镶就的华服,头戴高山玉冠,大袖翩翩,亦看到了他那双深邃如墨的双眸,细碎的阳光在他的周身镀上一层灿烂。他牵起唇角微微一笑,那样温柔,像是一层淡淡轻烟,浮在眼前缥缈不定。

      眼前的男子是那么帅气而出众的男子,五官如精心琢磨的雕塑般棱角分明,而又柔和儒雅,他是卫君澜,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六王爷。

      时隔多年,他高了些,气质更加轩昂,眉梢眼角更添几分狂狷,却又予人温和明亮之感,我甚至不确定眼前的他,就是我记忆中的他。

      我们就这么面对着,静静站立于浣衣局门前,我看着他,甚至忘记请安的礼数,他挥挥手,跟在身后的宫人们知趣的四散退开,消失在长巷转角。

      这位黑发玉冠玄衣飘飘的男子斜倚着身子,慵懒地望着我,瞥及屋檐下的金玉风铃,他的眉头稍稍一弯,缓慢而沉稳的声音琅琅而起,“这风铃是你做的?”他的手指撩拨过屋檐下的那串风铃,发出清脆响动。

      我这才回过神来,“奴婢见过六王爷,王爷万福。”我连忙跪落,恭顺行礼,“这个风铃确系奴婢所制,无聊之作,污了王爷耳目,真真儿该死。”

      他唇边含笑,拈起我的下颌,居高临下地望着我,饶有兴趣的神色,“你叫什么名字?”

      “回王爷的话,奴婢名唤妩嬛。”我答,眼角却紧随着他的目光,他会记起三年前曾见过我一面么?

      小小的期待萌生,旋即破灭。

      他依旧微笑着,将我的名字重复一遍,笑道:“很好听的名字。”可他的脸上显现全然陌生,沉吟半晌,继而又问,“可会抚琴,歌舞?”

      我低首敛眉,柔声道:“只会少少,难登大雅之堂。”

      “哦,是么?”他轻挑起一边的眉毛,兴致昂然,“随本王去一个地方,日后专门为本王抚琴,跳舞,可好?”

      “好。”

      那是我十八年的人生中,最毫不犹豫给出的答复,迅疾的有些仓促。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落魄飘零如我,也想随心所欲一次。也就是这个答案,将我的人生引导走向另外一条路,又或者说,是将偏离轨道的我引回既定的路线。

      春日融融,细柳依依,柔软和煦的轻风如女子的滑腻无骨的酥手一般,柔柔地痒痒地撩过我的侧脸,暖暖晴光粼粼照在六王爷的背上,我跟着他,亦步亦趋,迈出了那拘禁着许多灵魂的高大宫墙。

      门口守备的侍卫瞧见他身后的我,没有丝毫的阻拦,那是面对至上的权利选择俯首的惯性举措,况且,每年总有宫女失踪,成为后宫纷争的牺牲品,王相权臣看上并带走的玩物,然后又会有新的宫女来替补,多我不多,少我不少。

      六王府内端的是富丽堂皇,景致婆娑,檐牙高啄,错落有致。绕过临江亭,我低眸,足下斑驳石路建于一泓清潭之上,潭水清冽,光可鉴人,我望向自己水中的倒影,鬓角凌乱,脸色潮红,说不出的慌张。

      然,举手投足间仍见灵动,明眸秋水,抚唇一笑,是倾城容颜。

      “妩嬛,来。”王爷在不远处招手唤我,我忙上前去,两根檀色大柱入眼巍峨。

      他伸手一指,“这是我的住所。”说罢缓缓走到柱边,指着一侧的偏殿,道:“以后,你便住右厢房。”

      我默然,自进府伊始,一路上早有年少宫娥尾随而来,聚在墙角之后,叽叽喳喳议论着,投来各样眼神,有欣羡,嫉妒,更有冰寒剜人的凌厉。

      早听人说起过,六王妃姜氏素来端正大体、贤淑敏慧,六王爷对她极为敬重,恩爱有加,二人同甘共苦,曾相守过诸多日日夜夜,乃是从少年时一起相伴走过来的患难夫妻。因此王爷虽然权势日渐扩展,愿意将女儿嫁来做侧妃庶妃的王侯将相数不胜数,可是六王爷却未曾接纳,六王妃之位稳若泰山,且夫妇二人伉俪情深,倍受市井民众尊崇。

      那他接我来此……

      这样仓促的行为,王妃知晓了,是否会生气吃味,他难道不担心曾向他求亲的王侯将相会心中不平么?不担心举案齐眉的佳话就此被打破么?

      而自己,和他,以后,又算是怎样的关系,住的这样近,想来是会日日相见……

      心中这样多的疑惑,却没有胆量问出口,“妩嬛,早些休息。”卫君澜只淡淡的微笑,从我身边擦肩而过。

      用过晚膳,已是掌灯之分,月上柳梢,星华昏淡朦胧,我倚在居住的右厢门前,望向六王房内盈盈烛火,不禁惆怅难消,干脆起身往后院花坛行去,一路心神恍然,不觉已至后院,回廊上一盏琉璃风灯在黑暗里淡淡静立,火光被夜风浮动,忽暗忽明。

      我静静驻足,怅怅望了一会,提裙回身,却见不远处那灯火旁漫上一道深影,瘦削安娴,不由凝神一瞧,那人一身及地斗篷,素净的石青色缎绣平金云鹤纹样,风帽低拢,掩去大半张脸,只剩一阖薄唇,步履缓而稳,走至我的身畔,方才将风帽撩开。

      那是一个看来约莫二十出头的女子,一头浓墨般潋滟的长发长曳而下,全无金银饰物点缀,只在耳边别一小束杜若,清香而微苦的气味,冰雪绝尘,眉目轻蹙,眸光盈盈,看来多愁善感,手捏一串十八子檀香佛珠,淡香氤氲,为她更添几分静谧气质。仿佛她的周身都环绕是一种紫青色的雾霭,忧郁而高贵的颜色,轻柔地弥漫,带出淡淡愁云。

      “你就是王爷今日带回的妩嬛姑娘?”她轻启丹唇,似一卷水粉微澜,在散世月华下漾开。

      见我颔首,她默默审视着我,眸深如水,“妩嬛姑娘果真是天生丽质,难怪王爷要将你带回王府。我是六王嫡妃,姜氏玉妫。”

      我大惊失色,匍匐于地,“奴婢该死……不知是王妃大驾,竟忘了礼数……”在这样雅而又韵的王妃面前,我怆然泪下,难掩伤悲,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觉自身卑微若尘。

      她俯身,将我扶起,指尖微凉,“妩嬛姑娘何必自责,莫说王爷多一位红颜知己,纵是纳侧室也属平常,只怕……”她的唇蓦然阖上,莞尔一笑,硬生生止住了说出一半的话,停顿良久,缓缓道:“妩嬛姑娘早些歇着吧。”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分明在她的眸中,看见了慈悲怜悯的神色,我无法了解她这样看我的深意。不论是王爷,抑或王妃,皆是睿智而深不可测的人物,那是我无法追赶的距离,只堪仰望。

      次日清晨,侍女服饰我梳洗打扮,兰麝缭绕之中,取来宽袖销金海棠纹深衣,十幅冰绡月华裙为我穿戴齐整。泛黄的铜镜中,我注视着自己久未好好装扮,甚至成长的有些陌生的脸庞,看侍女为我绾起飞燕髻,翩然妩媚,金簪玉坠,雪绡发带流苏随风轻摆,髻边一朵金丝红莲怒放着,丰盛而清丽的美,媚目流转之间,别有一番风情。

      有看不见的微风,轻掠云鬟。指尖摩挲,六王爷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进屋来,对侍女道一声:“我来,你们出去吧。”侍女领命,鱼贯而出,他温暖的手指抚过我的眉梢眼角,取了管黛在手,为我细细描绘一弯眉似远山,他的神色执着而认真,眉心微蹙,含情脉脉,我几近窒息落泪,一生最美的辰光皆在此停滞。

      他为我描眉勾唇完毕,在我耳边叹谓一句,“嬛儿,你好美。”不待我反应,便执起我的手,牵我至花园一隅,笑道:“嬛儿,舞一曲给我看,好么?”

      他自称我,而非本王,那样贴近的温暖。

      府内早有乐师在一旁静候,听到王爷这样说,便取下坠在如意结上的玲珑玉箫,呜咽吹起,乐声悠悠扬扬,百转千回。花园石板路上已铺就好一段锦毯,踏足其上,触感柔软。又有侍女上前来,挽起小巧金缕编篮,散袖抬腕,绽放散花漫天,紫薇如雨。

      我微笑起来,柔柔凝视着那让自己怦然心动的男子,水袖挥洒,折腰曼舞,皓腕轻抬,素手捏决,杨柳般鱼卧在毯中,懒懒抬手,以指尖带动周身,搅出丝缕缠绕的曼妙姿态,裙裾飞舞,纤指穿梭,犹如采撷无数幻梦虚花。

      琉璃锤,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
      烹龙炮凤玉脂泣,罗帏绣幕围香风。
      吹龙笛,击鼍鼓,皓齿歌,细腰舞。
      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

      我的眼波,一缕缕媚了,他的笑意,一丝丝浓了。

      在我轻歌曼舞之时,他伏在案几前,一手拢着广袖,一手执一枝象牙雕竹叶纹的狼毫笔,饱蘸兰麝香墨,时而肆意挥毫,时而细细勾勒。

      一曲舞罢,我款步而来,手碰触到那暖阳似的人物,却有点点寒意由他指尖传来,透骨冰凉,我挪开手,拂上案上平铺着的雪白宣纸。

      浓墨重彩寥寥数笔,绘出花园景致错落,别有一番清逸趣味。正中是一名淡妆美人,正翩翩起舞,眉蹙春山,眼若秋水,广袖挥洒的刹那如惊起展翅欲飞的蝶,画工精致巧妙,画中人栩栩如生,竟仿似要从画里扑将出来一般。

      我惊喜至眼前朦胧氤氲,强咬着唇不让泪水滴落,他温暖的手掌覆上我的肩,揽我入怀,“到底是我功力不够,画中美人,竟不及你半分。”

      我偷偷拭过眼角,再难压抑心中感动,环住他的腰,埋首在他胸前,无限娇羞,“王爷画的,妩嬛便喜欢。”

      他有心抑或无心,皆可感受到我的心意,都在这盈盈一语间表露无疑。这是第一次这样坦白自己的心绪,说不清是为什么,自见他第一眼起,我的心便被情丝紧紧缠住了。我渴望着见到他微笑中不经意流露的柔情,也好奇他这样温和泰然的神情之下,为何深埋着指派女色勾引帝王,以便颠覆皇权的阴谋。

      到底什么样的他才是真正的他?他是坏人么?可是他眼底蒙上的那层近乎浓得化不开的愁绪又让我不得不怜惜。我想靠近他,想懂他。他散发着孤独气味的墨香,是令我上瘾的毒。

      他屏退下人,牵起我的手,眼底蒙上一层令我心悸的惆怅,沉默良久,忽然问道:“妩嬛,若你有能力选择,你最渴求什么样的生活呢?”

      我扪心自问,轻声答道:“幼时,曾听父亲教我读过一篇《桃花源记》,那时,妩嬛所求,便是和未来夫君一道,缘溪行,忘路之远近,误入桃花源中,男耕女织,夫妻恩爱,平静度日,不过,那只是传说,没人知道桃花源在哪里。”我柔顺低眉,隐藏着羞涩未说的后半句。

      君澜,我梦想的桃源,我遗失的家,渴望的归属……

      就是你……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权柄玉座(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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