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权柄玉座（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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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深闺惊梦
三年来，我们随着各方的名师习得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我尤擅舞，只舒展了水袖流云，不停的旋转，听耳边风声依依，眼前迷蒙一片，如鹤般优雅灵动。而楼心月，擅琴，欺雪皓腕轻抬，纤纤素手，一撩一拨，五弦音动，铮铮如水，流入心间，是碎雪初溶的滋润。
“娘……娘……娘，你别丢下我，别……”
漆黑的夜里，楼心月的梦呓是那样的凄迷哀伤，她又在做同样的梦魇，这三年以来，从未有一日间断，我无从得知这个每一夜都在苦苦流泪思念着自己娘亲的女子，是如何在白日化作流岚清绝的魅影，或歌或咏，抚琴吹笛，折腰舞袖，她的哀伤，深埋在只有自己可以触摸的地方，无人能走近。
那一年，我十五岁，楼心月十六岁，双双由郑嬷嬷为我俩行了及笄礼。
如水般柔滑的桑蚕丝月白襦裙，以烫金红丝线簇出飞舞的蝶，在一颦一曳间蝶飞嬉戏，楼心月牵着我的手，展颜一笑，却如冬日淡阳，看似温暖，触手却依旧是冰凉。
“嬛儿，你觉得我们来此的目的是什么？”她与我在水榭坐下，红泥小火炉上，烹煮着新采的碧螺春，氤氲温暖的香气。
“我不知道，心月姐姐觉得呢？”我动手取过紫砂茶壶，为她斟茶。
楼心月手里执了一块糕点，随意捏碎了抛下湖去喂鱼，恍若出神，半晌，淡然道：“嬛儿，我们相识三载，我听你说过，你父母双亡，被薄戚卖于牙婆带到此处，你却还不知我的过往，就没有半点好奇么？”
我轻抿一口杯中的茶，浅浅一笑，“待姐姐愿告诉我的时候，自然会说的。”
她莞尔，神色怅然，“楼心月，并非我的真名，只是花名罢了，我的母亲，本是扬州品香阁的头牌花魁，不知和那位恩客一番风月之后，就怀上了我，老鸨本劝她打胎，她却执意不肯，将我生下来之后，就用私房钱盘下了那家品香阁做了老鸨，我自幼在青楼长大，虽说和娘亲学得了琴棋书画，却也谈不上是什么身家清白的小家碧玉，待到十二岁那年，有客人看我样貌不错，对我图谋不轨，娘亲知道后伤心欲绝，四处托人说媒，最后为我选定了做当地大户黄家少爷的第四房小妾，本也算是不错的出路，可是出嫁前夕，那黄家少爷却忽然暴病死了，我也就在品香阁做起了卖艺不卖身的清倌。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影风。我欢喜这句诗，便取了楼心月做花名。直到四年前，来了个牙婆子，说要买我去京城做大户人家的童养媳，娘亲再三询问，童养媳也就意味着是嫁过去是做妻，而不是妾，就一口答应下来。”她说完，已是泪眼莹莹。
我忆起自己的爹娘，鼻间酸涩，劝慰道：“牙婆曾偷偷告诉我，这里是六王爷的别苑，姐姐生得好容貌，若是嫁予王爷做姬妾，可千万倍强于做大户人家的童养媳呢。”
楼心月以帕子拭着眼角，叹息道：”那牙婆想必也告诉你，她卖过来的女子很多，却都不知去向了，这些年你也多多少少听周围的丫鬟们讲起过京城的传闻，六王爷卫君澜只娶了王妃姜氏一人，夫妻恩爱笃深，举案齐眉，那么那些失踪的女子，到底人在何处，是死是活，无人得知。”
她的寥寥数语，激起了我一直以来努力平息遗忘的隐隐担忧，三年来，我们和师傅们习得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几位师傅言语技艺皆是不凡，可是却从不谈如何受雇而来，郑嬷嬷更是悉心教导我们一切高贵的礼仪，行路进餐，举手投足，全然是高贵典雅的气度。钗环裙袄，吃穿用度更是奢华之极。
从初次享用的诚惶诚恐到如今的心安理得，我们不得不去想，这优渥生活得代价，到底是什么？
那时，我们并未知晓这一切已经让我们被盘根错节的纠缠在原本高不可攀，深不可测的皇室阴谋之中。
庭院深深，时光清冷，寂静。
一个月后，我们等来了答案。
那是三月里的一日，我与楼心月相约去后山采些桃花瓣窖藏起来，用作冬日敷面。一位素未谋面的五旬老者昂首阔步踱进来，门外还停着一顶轿子，郑嬷嬷见到来人，一反素日的倨傲威严，对那老者极为谦卑尊敬。
互相交谈数句，那老者便走向我们，将我和楼心月都细细打量一番，连声赞叹几句，我正视着他，只见他笑眼狭长，一脸喜色。饶是他收芒匿锋，一派慈眉善目，我却仍是察觉到他笑意背后咄咄精光，仿佛一触即可伤人于无形。
“不错，不错。”老者捋着胡须，对郑嬷嬷道：“明日便会来人，将这两个丫头一个送去谢府，一个送去萧府，今日你且替她们收拾收拾吧。”
我一愣，楼心月已跨出一步，努力镇定着语气问道：“敢问……敢问一句，是送我们去……去做何事？”
那老者面上犹带着笑，从郑嬷嬷手中接过茶，闲适坐定，以茶盖轻轻摩擦着茶盏边缘，发出悉索声响，良久，才缓缓道：“也是时候告诉你们了，将你们一个送去御史中丞谢府，另一个送去光禄大夫萧府，之后你们会有一个新的身份，那就是两家的幺女，然后你们会被举荐参加月底的采选，入宫侍君。”
郑嬷嬷看我二人仍是一脸疑惑惊恐，继续道：“你二人在这别苑吃穿用度皆是大家闺秀品级，若是能进宫，得蒙皇上圣宠，好似玉环飞燕，不但荣华富贵，甚至让皇上对你们言听计从，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岂不甚好。”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分明看见她不怀好意的讪笑，眼神中却还有着几分晶莹闪烁的欣羡。
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我冷冷出声：“如果我不同意做这祸国妖妃呢？或是将六王爷的谋划对皇上和盘托出，你们又待如何？”
郑嬷嬷凑近我和楼心月，揽住我二人的肩，像吐着信子的蛇一样逼近猎物，缓慢而压迫的，使你无力反抗，未曾尖叫就束手就擒。她在我们的耳边吹气，森冷的语调，“莫要说皇上是否相信你们，若是你们有半分不听话，不仅会丢了性命，还有姬姑娘你的表叔，表婶，楼姑娘你做老鸨的母亲，还有她口中讲出的，你素未谋面的父亲……”
她没有说下去，只用修剪的精致尖刻的指甲轻轻划过我俩的脖颈，一丝丝冰凉。我的心一阵痉挛，正想反驳她，我根本不在乎表叔表婶的死活，可是楼心月已经揽着膝盖跪倒在地，“单凭嬷嬷吩咐，心月一定尽力而为，但求王爷莫要伤害我的爹娘。”
她似幻影般孤寂安然的脸庞有泪不断划过，令我心痛不忍。爹临终所说忽然在我耳边响起：
“嬛儿，嬛儿，要好好活下去，莫要轻言放弃。”
我挨近楼心月，抬腕覆上她轻颤的手指，缓缓跪落，“妩嬛谨遵嬷嬷吩咐，誓死为王爷效命。”
若是那一刻，我是和楼心月一般低眉顺目的谦恭，就不会看见这一世的孽缘……
只可惜，我是昂然抬首，直视前方的老者的，一阵疾风吹过，从他的身后，门外不远处的轿帘被掀起，我的视线落在轿中人的身上，竟再挪不开半分。
轿中的少年一袭玄衣锦袍，他鬓发飞扬，眉藏绚阳，眼眸轻阖，手中持着一柄竹股烫花洒金素面折扇缓缓摇晃着，脸上微露的疲惫神色丝毫减不去他那属于天之骄子的俊朗风仪。似是感受到有人在望向自己，那少年微转下颌，瞥向我跪着的方向，我心下暗暗一惊，原以为设下这般阴谋诡计的六王爷会是阴沉噬人的奸险面孔，却不想他是如此一个儒雅俊秀的少年，流水温润。
暖风微拂，鼻端隐隐飘来一阵安神的檀香气味，我恍然回首，那一袭玄衣的男子已在眼前，树叶之间投下斑驳的点点金光在他的衣袂之间，我却不敢再抬眼望他，只和楼心月姐姐一般，低低俯首，屏息凝神，心跳的生疼。
“六王爷……”见这男子进来，老者轻唤一声，“您风寒未愈，小心再着了凉。”
“不打紧。”六王爷卫君澜口里说着，还是依言走向轿子，随口道：“陈管家，过些日子是母妃的祭辰，咱们也该回府准备准备祭品了。”
老者亦步亦趋的跟着他出去，直到脚步声远了，我和楼心月方才抬起头来，携手起身，郑嬷嬷依旧定定望着空荡荡的门口，感慨道：“六王爷在他的母妃生前极为孝顺，对兄弟仁爱，对王妃情深，是个好人呐……”
“好人……”楼心月眉心微蹙，哑然失笑。
我亦并不知道所谓好人是如何定义。
娘临终前，不止一次紧紧抓着我的手，殷殷嘱咐，“表叔表婶都是好人，你要待他们至孝才好。”
那时，我含泪点头应允。
叔婶的打骂曾让我一度寒心，对娘亲的话产生疑义。
可残羹冷炙，至少可填饱脾胃，柴房薄衾，亦是予我片瓦遮头，不至流离做街边冻死枯骨。
于是，我转而默认了娘亲的话，在她心里，至死都保留着这人世纯净美好的善念。而我的心中，亦没有绝对的好人或坏人，饥时有食物慰藉，寒时有陋室容身，人生在世，要求原也卑微之极。
当晚，郑嬷嬷为我和楼心月收拾了简易行装，她的动作熟稔，多少光鲜衣饰，但凡觉得不合用了便弃如敝屣，我默然不语，只僵直立着，直至她从衣箱底部翻出一只小包裹，打开一看，正是牙婆送我的那套衣裙，藕荷色襦裙，象牙色云纹褙子，柔软的棉布衣料，许久未穿，加之压在箱底，已经略有些皱褶旧色，郑嬷嬷一愣，道：“这衣裳你还留着？”
我笑着将衣裳复又包裹好，只淡淡应一句，“留个纪念。”
郑嬷嬷鼻间溢出一声冷哼，语气似有不屑，倒也有几分关怀，“你这样随波逐流，又太过重情的性子，在宫里怕是会摔跟头。”
我静坐一隅，陪着笑，怔怔盯着屋角桌上的烛光，眼前一片模糊中，日间那玄色衣衫男子的孤绝身影被拉得长长又长长，如月清辉的冷漠已然从眼角逝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点点的柔情，一点点的明媚。
他的皱眉，竟牵扯了我的心痛，若是我进宫所做的一切，能使他开怀展颜，抚平他的愁眉。
当“值得”二字浮上心间，我不由辗转，一夜难眠。
作者有话说
第41章 权柄玉座（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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