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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凤箫声动(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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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后
入夜,戌时,街道上只有几家小贩摆了摊子,有一搭没一搭的吆喝着。
未几,但见街道之上缓身走来一女子,眉梢眼角暗藏风流妩媚,雪白的颈子垂出一道好看的弧线,手上撑了一把苏缎油伞,但一望去,惟觉那伞面之上朵朵牡丹盛绽,宛如方自枝上取下般悬露欲滴,美到极处,总带了三分哀伤迷茫。
因有伞面半掩着,那女子面貌瞧不清楚。却是那迤逦一地的檀红裾尾撒拉触地,伴着她嫋袅步子,灿如云霞,深浅分明。
忽而,劲风呼呼吹过。伞面微偏,那女子眸中闪过一抹慌乱,忙拢起鎏金绦丝云袖障面。小贩怔忡望去,只瞧见了依稀,那面靥双瞳剪水,修眉镂月,不由得呆呆望着那身影渐而远去,一时怔愕,多望几眼背影,便醉了,久久未能归神。
此际,凤箫林内。鸾镜收拢了伞,脚步挪动,裾尾绽开宛如步步生莲。六福流云如意纹格轩窗旁,一男子傍窗负手而立,窗外滴露清婉的玉兰花束子尚是含苞欲放,他神思恍然,正想着什么出神,下那颈间垂戴的羊脂白玉珠子便似有所感灵而轻轻躁动,光华毕现。
鸾镜再定睛一瞧,那珠玉之内冉冉凝拢之下,薄雾恣意缭绕化作一个人形,若隐若现,看不清晰。
他心神一恸,却听见身后女子细碎脚步之声,于是回神,面色波澜不惊,眸光温润如玉。胸间小小躁动赫然平复。
鸾镜倾身上去,与他并排立于窗前,嘴角牵合之下皓腕轻挥,芊芊十指弹出一股清气,那玉兰花仿若久旱逢甘露般次第而展,朵朵盛华无比,高洁芳香。忽而听到那男子语气欣然道:“你的法术越来越见长了。”
她的眉心,隐隐跃动一簇光束,点额如朱。每每动及道术,便煌煌而现。她记得他曾说过,待到朱印露面不褪之时,方可犹如常人般行走于白昼。
于是,她端眉垂目,潜心修法。
他抬手摆袖,星光淡闪间花束重合。他本是一介修道之人,得道颇深。百年前,她魂魄游移,茫茫然不知所归,凄然落泪,失却方向,飘至凤箫林。是他一眼瞧出那锁魂符咒,亦是他亲手替她除后教她修道习法。
鸾镜一笑,澄净如白玉的青葱十指捋起一缧长发,眸光似顽皮,又含着幽怨,“那可是前去杀他报仇之时了?”
“这么多年,你依旧看不透仇恨之空虚么?”男子平淡说完。语中隐隐规劝之意。
鸾镜嫣然一笑,也不回答,静静望着窗外。忽而眸光瞟向男子缥缈的眼色,神情一柔,她凑身上去倚在他的身上。那绛青色的袍子触感生凉,抵在她如冰的面靥上,“你且等我,等我报了仇便回到这里,潜心修道成人,永世再不出去!”半阖眼,嘴角喃喃那句,“只与你,永世不出林内半步……”笑靥渐渐漾起,如暖阳。
三更已过。
将军书房内烛火尚未灭去,随侍的年迈仆人早经等不住打了个呵欠,靠在墙边打着瞌睡。微风忽起,那烛火曳曳晃动,鲛绡薄罩上綉着竹菊,投影地上,皎皎的君子风范。
夜露深重,仆人环着肩膀,忍着倦意用短剪戟轻挑了下灯芯,斜眼望着那书案前端坐着的人。传闻中勇敌难匹的大将军,皇甫云谦,敌军闻之丧胆,为朝堂立下汗马功劳的戍边大将。而今,竟也是鬓角斑白,垂垂老矣。
忽而,房外一声细响。仆人挪步探出,意欲一探究竟。然而,举目漆黑,惟见天上一轮明月,清泓异常。他正待转身,便是感觉颈间传来“嗖嗖”凉意,仿佛是有只无形指掌抚在那里,毛骨悚然。他欲呼声,陡然间嗓子却如同被勒住,说不出半句话来,除了喉骨“呲呲”滚动之外,双眼亦睁大如铜铃。
清晖月光之下,但见一个不甚清明的人影幢动,映目艳红衣色,状若厉鬼,那芊芊血红的十指无限延长桎梏着他的颈,双眼亦如鬼魅般血红欲裂,杀气滔天而降。
“啪”地一声,仆人听到了自己嘴角溢出的血迹滴落在地上,一滴,有一滴,蜿蜒成一股小溪般,肆意游走。那血竟是穿了她的指掌而过,他不由万分惊赫,双手齐抓,无奈手中只抓得几缕空气,万分空虚。
须臾之间,那血由他的嘴角,眼角与鼻间迸出,夺七孔而出,汩汩而下。不多时,地上血渍汇拢,竟汇成一株焦骨牡丹,乍看了去,十分诡异可怖。
寸长的指甲,染了鲜血,深红如同蔻丹,盈盈一握,听得陡然一声乍响,那仆人身躯竟炸裂开来,一块块血肉横飞,散于地下,女子嘴角却凝聚起笑颜,鼻间萦绕凝涸着异样血腥气味,她伸手接住一块横飞跌落的脑仁,猩黄油腻,凝在指尖捏成齑泥,凑进鼻端一闻,“当年你荐他入丞相府,调制毒药,也作共谋……”呵呵一笑,“原来现世报也可做此一解呢。”
说话间,那抹轻灵如烟的身形渐飘进房内。烛火幽幽一晃,便瞬即灭了去。
那将军见灯火熄灭,出口唤了两声仆人,不待回音。遂自顾自起身意欲点烛。窗外月光投入几许,映出他双目威仪。
自他身后,冉冉升起一股轻烟,瞬间化作三尺绫布般渐渐向他靠拢。待他点亮烛火之时便见得此景,那氤氤在空气中状若绫布的雾影,他久经杀场,但觉这影中怨郁重重,杀意浓厚,便转身抽剑刺去。
失之毫厘,未中!
那影子渐渐凝在房中央,不过片刻功夫,竟盘卷成一株牡丹,隐隐透出鲜红光泽。
他心里一惊,面色怆白,兀自喃喃道:“不,不……不可能!”
空气中传出一缕幽怨凄哀的语气,“暗室亏心,神目如电,今日便是偿还之日。”那声音咿咿呀呀浅笑,待见他面色被赫得青黑,站立不稳,便吃吃笑出了声来。
忽而,语气幽幽,宛如忧潭之底的寒冰般,竟是吟唱出一只曲子来,“碧窗凉,红蜡泪飘香,皓月泻流光,割人肠……”便是累累重夫这几句唱词。
他双足微颤,两股站站,望向窗外,皓月流光,临霜遍地。又听那曲子末尾那句割人肠,禁不得一阵胆寒。
房内红光一现,须臾之间,他的身前已婷婷玉立着一红衣女子。那裾尾牡丹花盘散逸开来,她的相貌亦渐渐清晰起来。
赫然便是他几十年前迎娶之日,由他亲手害死之妻。
貌依旧,情难同。
鸾镜浅笑,那青丝在她浅笑间一寸寸延长自他的脚下蜒蜒散向周身,紧紧包裹着她。
他心里惊惧,悔不当初,何以不信杀人须偿命,头顶有神明。
那青丝微缓顿,鸾镜懒眼抬合,问道,“究竟为何让你痛下杀手?”
他一怔愕,忆起当年初初见她。骄扈荣贵,极不讨喜。那时的他尚为一介布衣,她一袭绛红色簇金百褶裙,那生生硬硬的红色耀目异常。自己的心里,颇为不屑与憎恨。
见他不答,镜笙吃吃一笑,形貌虚无,“可是因为有命师批定我命理不详?”
他一呆。
当年,她虽艳冠京都,却半无人敢上门提亲。鸾镜出生那日,恰逢天煞孤星现世,又方是七月半,俗称鬼半子。
采纳那日,他上寺中求算。便是她命理阴煞,一旦卺合,于己不利。对她的厌憎,惊恐,不屑,促成他不惜痛下杀手。
他垂眉,半是愧对半是感慨道:“是我负了你,杀人偿命,你,动手吧!”
鸾镜依旧是笑,看着眼前的云谦,这样两鬓华发丛生,面容上沟壑纵横,老态尽显,断无当初眷着的丰神俊逸,岁月催人老。
然,何以解怨?
她的笑,媚如玲珑花朵,看着那青丝寸寸缠紧他有颈脖……
晚风润和,月华清白如染。鸾镜斜斜看到那蘅艾嫋嫋自窗外翻身而入,品月色六菱格纹袍子,宽宽大大的披在身上,眼波淡如静水,湉和若霜,却是指尖惊惮一指,“啪”地一声,镜笙的青丝陡然缩褪了去。
她抬眼望着这女子,且惊且疑唤了声道:“蘅艾?”
蘅艾但笑,神色安和。
鸾镜怒道:“仙人为何出手救他?”
“他是朝中重臣,攻于谋术。他若死,他国来犯,必定又是一场大战,苍生无辜遭受浩劫。我今天救的也非他一人。”蘅艾眼色一转,看着她道:“你已杀了一人,也算解怨了,何不就此罢手?”
鸾镜咬唇不语,眸中红光忽浓忽淡,“若不罢手,会是怎样?”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你终会为其所苦,不值得。”蘅艾道。
鸾镜神色幽远,呢喃那句:“因果循环,因果循环……”想起林内那静和安然的男子,心绪渐渐平湉。
“你身上的锁魂符已除了,理当投胎重新做人。”蘅艾说完,红光渐薄,鸾镜身形渐渐隐去,终做一霓红练自窗前飘飞出去,末了道:“多谢仙人指点。”
蘅艾轻轻舒一口气,不禁苦笑道:“不知是帮她,还是害她,到底,意难平。”边说着,亦化作轻影亦冉冉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