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师父》水煮金山

4、004

　　后半夜，那和尚就歇在火堆旁，靠着石头脑袋一点一点。

　　他到底是披着湿衣裳折腾了许久，睡着后火堆渐渐小了，被风一吹，就开始又是打喷嚏又是咳嗽。

　　孙悟空本来已经打了眯睡着了，又被他吵醒。

　　一醒来就听他咳得撕心裂肺。

　　看着那和尚一边咳嗽不止，一面头昏脑涨地爬起来给火堆加柴，他不由问他：“和尚，你真要去西天啊？”

　　和尚添柴的手一顿，转过头来：“施主缘何有此问？”

　　孙悟空摘了片叶子在手里玩，嘟囔：“看你蠢的。你可知西天大雷音寺离这里有多远？”

　　和尚正色道：“约莫不过十万八千里。”

　　孙悟空瞪大了眼睛：“约莫？不过？你是真傻，还是心里对十万八千里没个盘算？你看看你自己，不过是一场雨，你就成了这副样子，生个火也半天都生不起来，这路上豺狼虎豹，崇山峻岭的，大半是深山老林，一百年一千年没有人走过的，路都没有，你就靠你这双脚走，你怎么去？你可是个凡人。”

　　和尚咳了两声，道：“总共要有办法的。路是靠人走的，没有路，走一条出来就好。”

　　孙悟空扯着叶子道：“兴许你走不出呢？你走到半路上，就会给豺狼大虫吃了，给妖怪抓去，或者掉进山谷里摔死，或者被石头砸死，或者饿死，冷死……这样你也要去？”

　　“自然是要去的。”和尚双手合十，微笑道：“我受命于大唐天子，在万民面前立了誓的，怎么会因为这些困难就却步不前呢。”

　　孙悟空不解：“那大唐天子是如何人物？他就那等的威严，让你连命都不顾？”

　　和尚轻轻摇头，道：“施主说错了，贫僧不是为了大唐天子去的西天，而是为了大唐百姓，为了万民福祉。众生皆苦，贫僧欲尽绵薄之力，去往西天，求取真经。”

　　“那要是你在路上死了，你也不后悔？”孙悟空问。

　　和尚闭目微笑：“为众生，不悔。”

　　孙悟空扬眉：“这么说为了救众生，你死都不怕咯？”

　　“是。”

　　孙悟空嬉笑：“既然这般英勇，悍不畏死，之前我说要吃你，你为什么走开？”

　　“贫僧怕死。”

　　孙悟空冷哼一声：“一会说不怕死，一会又说怕死。怎么，为众生使得，我就不使得？我不是你怜惜的众生之一么？”

　　“为你一人，不值。”

　　孙悟空冷冷地盯着他，眼里突然有暴虐闪现。

　　“和尚！”他缓缓道，“如果我说，我现在后悔了，想吃你了，你当如何？”

　　和尚立即不动声色地后退了几步，才站定，警惕地看着他，面上镇定道：“自然当竭力逃跑的。贫僧的小命虽不值价，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有损。贫僧也珍惜这一条小命，不能不跑。”

　　孙悟空不言，仍是用凌厉的目光冷冷地注视着他。

　　那一双眸子里闪烁着的是无机质般毫无人性的冷光，冷酷、暴虐，喜乐不定，仿佛一方来自荒古的野兽，随时都可能暴起伤人。

　　即使只是一动不动地凝视，也给人刀刃刮骨般的刺痛感。

　　和尚镇定地望回去。

　　孙悟空知道这和尚在赌，赌他不会杀他。

　　这和尚真聪明，他赌对了。

　　虽然即使自己真想杀他，其实也动弹不得。

　　孙悟空蓦地笑了一声，声音里透着轻快：“和尚，你胆子真不小。”

　　和尚道：“胆子小的人不能取西经。”

　　“我还没有问你的名字。”

　　“贫僧玄奘，本家姓陈，得蒙唐皇赐姓为唐，西天藏经三藏，故又名三藏。”

　　“我叫你玄奘如何？”

　　“施主随意。”

　　“玄奘？”孙悟空念了一遍，又摇头晃脑连喊几声：“玄奘玄奘玄奘？”

　　他觉得好玩极了。

　　他被如来镇压在这五指山下，孤寂五百年，唯一来了个可以和他解解闷的家伙，却是如来的门徒信众。

　　好玩，真是好玩。

　　这件事的本质，比和尚这个人更好玩。

　　他抬头打量这个傻大胆的和尚，只见他衣衫狼狈，脸侧还沾着之前烧火吹烟时沾上的黑灰，鼻尖被夜风冻得通红，身板单薄，看起来禁不住大风一吹，而且湿个衣服就着了凉，时不时就要咳两声。

　　然而这样一个狼狈可怜的人物，一个弱不禁风的凡人，却敢不畏生死，立下去灵山的宏愿。

　　他轻描淡写地说出那句“为众生，不悔”，真是好豪情万丈。

　　他只是个弱不禁风的凡人，也许他明天就死了，可是至少他敢下这个决心，敢去做，也可以去做——不像他。

　　“和尚，你好志向！”孙悟空撑着下巴嘟囔，“凡人一生不过寥寥数十载，你年纪轻轻就能看破生死，立下如此宏愿，不畏艰险，颇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大境界，实在难能可贵。”

　　“取经路远，你虽有这样的志向，却难保不会路遇险恶，折戟半道。如果可以，我真想替你护一护道，替你斩平这路上诸多恶事，助你去那西天，取得真经，全了你这心愿，可惜——”

　　他唏嘘一声，摘了片叶子放到眼睛上面，闭目长叹道：“可惜我出不来呀！”

　　玄奘认真道：“施主莫要诓骗于我，你我素未相识，贫僧怎值得你这样做。”

　　“你开玩笑，”孙悟空把叶子拿下来，轻蔑地哼了一声，“你也不打听打听，我堂堂齐天大圣，会来骗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和尚？我说的，那自然是真的。”

　　“你以为我是在说谎话骗你吗？”他不乐地撇嘴，突然又有些黯然，有点赌气，他摆弄着手里的叶子柄，垂着眼低声道：“我这不是出不来嘛。你要是不相信，那就算了，当我没说。”

　　“施主，你莫要气，贫僧信了。”玄奘说。

　　“那也没办法。”孙悟空道，“其实你信不信都没用，我也帮不了你。我又出不来。你不用假装来骗我。”

　　“贫僧真的信了。”玄奘望着趴在山下的猴子，认真道，“贫僧会想办法救你出来。”

　　“你想怎么救我？”孙悟空笑了，“这可是一座山。”

　　“贫僧挖你出来。”玄奘看着他，老实道。

　　孙悟空大乐：“哈哈哈哈，你恐怕想靠说话笑死我。”

　　“有什么不对吗？”玄奘也不恼。

　　“傻和尚，要是你挖两下我就可以出来，那我也不必在这下面困了五百年。”孙悟空大笑，“你可知这山是谁布下的？”

　　“贫僧不知。”玄奘道。

　　“这山，是你那老佛祖，如来老儿布下囚我的。”孙悟空乐不可支地看着他，准备欣赏玄奘接下来精彩纷呈的脸色。

　　但是让他失望了，玄奘很镇定。

　　他淡然道：“既是我佛布下，那你定然是犯了错。”

　　孙悟空气道：“我没错，是如来老儿糊弄了我。”

　　玄奘不理他，自顾自道：“你既然有错，我佛罚你也是应当。”

　　孙悟空气急，大骂：“你们这些神佛假的，果然都是一家人，都是一副嘴脸。满嘴的仁义道德，其实自己也不过是恶心人一个，私自在心里给人定了贵贱高低，看不起人，更容不得别人说几句真话。虚伪！好虚伪！恶心！真叫我恶心！”

　　孙悟空指着玄奘，砸了他两把桃树叶子，大骂：“我老孙看错你了，你滚罢！你这个秃驴，别让我再瞧见你！我老孙是几百年不遇着人了，今儿瞎了眼，白瞎我这副火眼金睛的神通！”

　　玄奘不紧不慢，等他骂完，才继续道：“不过你既然说，你在这山下服刑几百年，如今也心生善念，我就该替我佛给你指一条明路才对。”

　　“你滚！”

　　“不若你和我认个师徒吧？你拜入我门下，做了我佛门弟子，保我去西天，取得真经，普度万民，也算功德一件。自能赎你的罪过。”

　　“你走开，你休想！腌臜的秃驴，你做梦呢！”

　　“贫僧就当你答应了。”玄奘看着他，微微一笑，对着上天念道：“阿弥陀佛，我佛如来，弟子的话您应当听见了。五百年，已经够他苦的了，弟子遇见了他，就让他将功补过吧。”

　　孙悟空看着这和尚天真的模样，冷笑：“呵，如来要是因为你一句话就放了我出来，那他就不是如来了。要是真给你叫动了，我跟你姓。”

　　玄奘转头看他，轻笑：“那倒也不必。你若是真做了我的弟子，我给你取个法号，如何？”

　　“哼！”孙悟空只看着他冷笑。

　　玄奘则看着他微笑。

　　孙悟空被他看得受不了，不知怎么，脑子忽然也抽了一下，竟然又觉得这和尚说的也许有点道理，就道：

　　“喂，玄奘和尚，你要是真的这么自信，就去试试揭开这山上那道法旨。你看到了吗？算了你现在看不到。那是你那如来老儿亲自下的旨，这山压不住我，那道法旨才是。你要是真觉得自己的话管用，就给我揭下那道法旨。”

　　玄奘听了当即就往山上看，孙悟空怕他傻得厉害，黑漆马虎地就往山上爬，不得不提醒他一句：“等天亮了才看得见，你现在就别折腾了，先去救救你的火吧，又快灭了。”

　　玄奘一听，匆匆转身，果然，他们说话的这一会儿，火又烧得只剩一点了。

　　他顾不上和孙悟空说话，急急忙忙跑去添柴了。

　　等添了柴，火又起了，被热浪一扑，他又连连打起喷嚏来。

　　孙悟空在这一方看着，也不睡了，只瞧着他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