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献祭》缇汀

6、孤勇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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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两点，江桐如约来到重安集团总部顶层的董事长办公室。重安集团是山城最大的国有企业，十个山城人中就有一个在重安工作的。作为这样一家国企的领导能够耐心地等一位下属的下属，并不多见。

　　董事长办公室布置得朴素大气，褐色的家具带着一股陈旧的味道，书柜里的书至少有十年的历史了，却没有染灰；黑色的沙发倒是新换的，现代简约的款式与这里端庄的整体风格显得格格不入。

　　江桐问了好，便被安排在沙发上落座。秘书端来两杯热茶，便识趣地退了出去。六十平的办公室里只剩下江桐和贾强两个人。江桐身体微微前倾，摆出一副谦恭的姿态。贾强虽然年近六旬，但精神矍铄，腰板挺得笔直，完全不输年轻人。

　　“看看这个。”他递给江桐一份项目书。

　　江桐敷衍地看了两眼，便放下了。那是一份创建校企联合培训基地的项目策划书。这种项目虽然不算过时，但也绝对称不上新颖，很多高校已经做得相当成熟，成功案例也不在少数。令他不解的是，贾强为什么要来炒这盘冷饭？不过，他去意已决，这些对他来说已经无关紧要了。

　　“我知道你一直想回山大，这个机会是我特意为你争取的。”贾强看穿了他的心思，刻意加得了后半句的语气。

　　江桐依旧沉默。

　　“重安培养了你这么多年，你说走就走？一点留恋都没有了吗？”贾强啜了口茶，口风软下来，“这儿没外人，你跟我交个实底儿，为什么走？”

　　江桐还是不答。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压在他心头，他不知从何说起。

　　贾强叹了口气，强压着怒火开解他：“要是感情的事，我这个当伯父的，没那么狭隘，你跟小妮在一起，你是我女婿，不在一起，你是我老朋友的儿子。要是别的事，我就更想不出理由了。”

　　“贾叔，我……”江桐低着头，像是犯了错。他能有今天，的确离不开贾强的支持；但他总不能为了报恩就赔上一切吧？

　　贾强迟疑了一下，突然话锋一转：“别再犹豫了，团队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副手是市场部秦副总监；他可是谈业务的高手，这方面让他多带带你。虽然是校企联合，但咱们毕竟是企业，得追求利润最大化，市场经济下生存，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下周一你先去跟校方接触一下，熟悉环境。虽说山大是你的母校，可毕竟这么多年没回去了，先见见老熟人，联络联络感情，以后沟通起来方便。”

　　贾强不再给他解释的机会，不容置疑地安排好了一切！

　　“小桐啊，你也不是小孩子了，男人过了三十岁，该负的责任就得负起来，你母亲就剩下你了，这几年她过得不容易，别老让她着急。再说，你要是走了，那还不得有人戳我的脊梁骨啊，连老书记的儿子都留不住，那重安的人心就散了，我这个董事长也就当到头了。”

　　贾强的这番话看似语重心长，然而慈祥之下却是咄咄逼人，不留一点回旋的余地。这不是关怀，而是对弈。

　　原本，江桐只是想离开重安集团，甚至离开山城，去过属于他和周可的生活。他们从没想过妨碍任何人。然而，在成年人的世界，任何决定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尽管他们把伤害降到了最低，但还是不可避免地伤害到了一个人——贾妮，也就是贾强的女儿。

　　世界并不是公平的。贾妮是个好人，但好人并不意味着就要被爱。因为“好”就要去爱一个人，这是对两个人的不公平。江桐承认，在漫长的岁月里，的确有那么几个瞬间，他曾对贾妮动过心，但那是因为他以为，他和周可永远不可能了。

　　现在一切都变了。现在周可回来了，之前的种种也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贾妮可以理解江桐的选择，但她父亲不行。

　　贾强是看着江桐长大的，他对这个女婿的喜爱，甚至超过了自己的女儿。在很多人看来，这的确有点匪夷所思。连江桐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但他从来没想过拒绝，也不敢拒绝。所以，这一次他是做好了孤注一掷的准备。他不是没有担当。而恰恰相反，正是因为责任使他不能再耽误一个善良的女人。贾妮值得更好的人，但绝不是他！

　　当项目书重新塞回江桐手中时，他能看到贾强的眼神中已不再有慈祥，取而代之的是冷峻。那一刻，他只是挡在女儿前而的父亲，一个超出江桐好几个段位的强大对手。江桐终于明白，他从来没有选择的余地，山大之行，他的决定与否并不重要。

　　江桐心乱如麻，反正周可的意外死亡已经打乱了他的全盘计划。余生，他身在哪里已经无所谓了，他只为一件事而活。

　　-2-

　　周可的死，让“吕斌”这个名字一下子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而他这个人却神奇地消失了。按常理说，妻子死亡，即使不是像坠楼这样残忍的死法，作为丈夫也应该露面，哪怕象征性地哭一哭，装装样子，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可包括警方在内，没有人能找到他。

　　“这夫妻关系真是奇葩，老婆死得这么惨，他连个面都不露，他老娘给他打电话说起这事，他也就回了三个字‘知道了’，然后就关机了，周可摊上这么一个老公，跳楼也真是不新鲜。”

　　年轻的侦查员一边向大刘汇报工作进展，一边报怨。连旁人都看不过眼了，何况将周可捧在手心上的江桐，心早已沉到了谷底。不过，在他的时间表上，吕斌消失的时间更长。最近一个多月，他每次打电话，对方要么占线、要么关机。最后一条信息是吕斌告诉他，自己在外地躲债，并警告他少插手他们夫妻之间的事。

　　江桐收起手机，一赌气，扔到副驾驶座上，一只手狠狠在砸在方向盘上，“嘀，嘀”的长鸣声搅乱了夜色。来来往往的行人不禁驻足，向白色雷克萨斯望去。有人甚至想过去提醒他，却被同伴拦住了。

　　十几年来，他从未这样招摇过。他一贯的低调和隐忍已荡然无存。这一刻，他就像正在只发泄期的野兽，四处寻找吕斌的踪迹。

　　江桐想起，贾妮曾提起过，山城的法医司法鉴定中心就设在山大附属医院的一幢独立办公楼内。不过现在只能走急诊通道，而急诊楼和后面的办公楼是隔开的，所以必须要有内应，否则是不可能到达内部办公楼的。而贾妮刚好是这家医院的住院医师。他看了看日期，今天正好是贾妮值班，也许可以找她帮一个忙。

　　他拨通贾妮的电话时，很快又按了取消键。理智告诉他，这样做是有危险的，他不能让贾妮也搅进来。可是情感……他大脑中频频闪现的周可独自躲在解剖台的样子，手指控制不住地按下了拨通键。

　　很快，在贾妮的帮助下，江桐顺利地进入到医院办公区。下班后，法医司法鉴定中心与前院就只留下一条员工应急通道，但必须得具备一定行政级别的医师才知道这条通道，并且需要刷卡进入。

　　江桐并没有预料到这些特殊情况，当贾妮掏出工作证准备刷卡的那一刻，他拦住了她，眼中满是愧疚。

　　“放心吧，我有办法解释。”贾妮推开他的手，“嘀”的一声，干净利索地刷了卡，然后调皮地朝他笑了笑，“现在想逃也逃不掉了。”

　　“真的不会有麻烦吗？”江桐还是有些担心。

　　“放心吧！”贾妮刚走了两步，转过身，踌躇再三，还是问了出口，“你，真的要去吗？我不确定里面的……是不是她，但是这两天一直有警察进进出出。”

　　江桐也停下脚步，怔怔地看着贾妮。感应灯幽暗的光打在她脸上，有一种朦胧之美。他从前竟没有发现。

　　“就到这里吧，剩下的路我自己走，你跟进去太危险了。”他并没有回应贾妮的担忧，他知道那些担忧并不止是担忧。

　　“好吧，你小心点。”贾妮知道，这一面他们是非见不可的，而且也只有这一次机会了，所以她并不想看着心爱的人在悔恨中度过余生，“我就这儿你，有事……电话铃声响几下，我就知道了。”

　　“好。”他轻轻地答了一声，算是对贾妮的承诺。尽管她知道，这样的承诺并没有什么用。

　　推开一道应急门，门内完全是另一个世界。感应灯的光微微有点发红，江桐从口袋里掏出两只鞋套套在脚上。那是他进门时从鞋柜里顺手拿的。他忽然有种莫名的恐惧：原本作恶这种事，根本不用学。

　　他走得很慢，很轻，一步，一步，小心翼翼。远处，绿色的指示灯上，“太平门”三个字亮着白光。昏暗的楼道并不像有人的样子。但贾妮说过有警察进进出出，所以还是防患于未然比较好。

　　就是这里了！

　　终于到了那扇门前。他停下脚步，脚下的感应灯随之亮起，照亮了他周围的区域。这里的光格外亮，吓了他一跳。他下意识地向周围扫视了一圈儿。

　　还好，没有人！但贾妮给他的门禁卡在这里并不起作用，联动门打不开。他冷笑一声，早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可还是要来。不是傻，是他承诺过，要陪周可走到生命的尽头。三天前那个下午，他失约了，现在算是补偿吧！

　　他站在门外，想象着门内那个黑暗的世界，仿佛这样可以离她更近一点。

　　“原来永别就是这个样子？明明知道你在里面，却见不到，摸不着……”

　　死，并不是生命的终结，但却是与另一个世界的隔绝。

　　突然，黑暗中传来“嘀”的一声。江桐眉头微蹙。

　　这么晚了，还有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