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曲-闺与营》各自双双

54、隐情

　　蓝蝶子自从得了出宫令牌，便像一匹脱了僵的小野马，四处蹦跶，十天半月不见人影。
　　皇上入夜龙体欠安，太医院七进七出仍无法让其安眠。恭邑寻蓝蝶子，绕城三圈仍不见其踪影。
　　最后，却是秦墨裁将她扭送了过来。
　　恭邑的车驾停在护城河的大桥下，恭邑拉着蓝蝶子，“你那个穿着黄袍的伯伯，就是曾陪着你在上清宫玩的那个伯伯，他病得很严重，文武百官都很难安，你去给他瞧瞧。”
　　蓝蝶子先是挣开她，随后又过来抱着她的胳膊撒娇。“美人姐姐，不是我不管他，我是医仙，不是神仙嘛!我可以治病解毒，但没办法救一个心脉衰竭的人嘛！人各有命，我也不希望死人的嘛!”
　　恭邑身形一震，她好像从来没有想过，那个人有一天也会带着他满身的罪孽离开这个人间。

　　蓝蝶子被周未雨拉回车驾。恭邑问秦墨裁:“你是怎么找到她的？”
　　秦墨裁有些无奈，“她钱不够了，来找我要。”
　　恭邑震惊，“那么多钱，还不够她用？”
　　秦墨裁语气宠溺，“她可能只是带出来的那部分用完了。”
　　恭邑叹气:“这丫头，真是恣意又单纯，通透也凉薄。”
　　秦墨裁走近她，“这样也好，不出意外，她一生都会这么快乐的生活着。”
　　恭邑与他四目相对，身体一点一点的嵌入他的怀中，“墨裁，不知怎么，我忽然就不恨了？”
　　秦墨裁拍着她的背安抚道:“我们终归是要学会放下，放下一切，放下仇恨，珍惜当下。”

　　忠弓去了苗疆寻焕颜蛊，蓝蝶子玩得野，御妆宫上下都拿她没办法。恭邑最近总是异常的疲惫，睡着的时候就连身旁逗乐的仕兮山兮何时被太子妃抱走了都不知道，更遑论去管旁的什么事。

　　周未雨说要出宫去祭拜周大人，恭邑除了宽慰，也没有再多说些什么。
　　倒是记得九儿约末是从晨起之后变不见了踪影。

　　月末酉时，天空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恭邑睡得昏昏沉沉的醒来，问起宫人，才知道周未雨和九儿皆未回来。
　　恭邑一惊，随后陷入了沉思。
　　“未雨去祭拜周大人，九儿去了何处？为何双双至今未归？他们之间，有什么关联吗？”
　　有什么关联呢？九儿是忠弓的旧爱，未雨是忠弓如今的心上人，九儿与未雨火场共患过难，未雨救过九儿，也因此，她们之间有了别的情敌之间没有的和睦……
　　九儿是什么时候回到大家身边的呢？恭邑想了很久，也想不起来，只隐约记得大概的时间脉络是，她和忠弓远征，龙宣找到了她，她和未雨投缘，她入住周府，然后一切变越发不可收拾……

　　“九儿……”几乎是下意识的，恭邑刷的一下从座椅上站起来，“来人!迅速派人去灵山，寻找小怜的下落，尤其是周画师周小姐墓周围!”
　　随后直奔九儿的住所。她一反常态的细细打量着九儿的房间，翻翻找找，然后就看到了那盒蓝蝶子送给九儿的专治喉疾的药，盒子开着，一颗未动，接着便是大大小小的数不清的药瓶子。
　　派出去的人刚走，恭邑的车驾便紧随其后，一前一后的出了宫。
　　雨越下越大，当侍卫拉着一身泥水狼狈不堪的九儿出现在恭邑面前的时候，恭邑掀开车帘，忽然目光一狠，吩咐侍卫:“拿下!”
　　九儿被侍卫摁倒在地，仍一脸难以置信的看着恭邑。
　　“告诉我，未雨姐在哪？别告诉我，你听不懂，回答不了!”
　　九儿犹在挣扎。
　　恭邑已经红了眼，“我去过你的房间，蓝蝶子给你的药你不用，是因为你根本用不上!你房间里那些毒药，是一个遭受迫害柔弱不能自理的宫女需要的吗？”
　　她扬手示意，侍卫落在九儿身上的手又加重了几分。
　　“我最后再问一遍，未雨姐在哪？”
　　九儿忽然挣扎着抬起头，一双眉目，已经变成了狠厉，她红着眼，看着恭邑，忽然猖狂大笑，状如疯魔。
　　“她死了！我终于再次把她杀了!就像她一次又一次的把忠弓心里的我杀死一样!你们再也见不到她了!”
　　说着她的目光再一次无比怨毒的落到恭邑身上，“都是因为你!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她居然还活着!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个如鬼魅一般丑陋低贱的女奴竟然是她，是我恨不能千刀万剐的周……未……雨!”
　　最后三个字，她说得咬牙切齿。恭邑已经没有多少闲心再听她废话。“把她带回去，重刑之下留她性命，倘若我今日不能活着把未雨带回来，我有一百种方法，让她生不如死!”

　　大雨滂沱，秦墨裁带着蓝蝶子赶来，在恭邑决定再上山的时候把她拦了下来。
　　“雨太大了，你和蓝蝶子在山下等，我替你去寻，你放心，无论生死，我一定把人给你带回来!”

　　秦墨裁带人寻遍了灵山，最后在周未雨的衣冠冢里将她刨了出来。
　　当恭邑看到一身泥土，奄奄一息的周未雨时，眼前一黑，差点倒下去。

　　恭邑陪着蓝蝶子守了周未雨一天一夜，直到她悠悠转醒，悬着的一颗心这才微微放下。
　　看着眼前从鬼门关走了一遭的周未雨，恭邑心里愧疚不已。“未雨姐，都是我失察，差点害死你!”
　　周未雨还很虚弱，用尽全力去握恭邑的手，“不要……自责，不要……告诉忠弓!”
　　恭邑忍不住伏在她身上痛哭，“你怎么这么傻!你受苦了……”

　　忠弓回来的时候，一切已经瞒不住。
　　小怜就是周未雨，恭邑让他去寻焕颜蛊，也是为了周未雨。
　　他走后，九儿因爱生恨，差点害死周未雨。

　　忠弓迫切的守在周未雨门口，她却死活都不愿意与他相见。
　　忠弓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来形容此刻的心情，有失而复得的喜悦，也有对心爱之人所受的一切苦难的愧疚与心疼，还有对九儿由愧疚不忍到愤怒到怨恨的心痛!
　　“未雨……”他将头紧紧的贴在她的房门上。“万幸，这一次，我再也不会错过你了!”

　　周未雨好转，恭邑提审九儿。
　　她已经对她失望透顶，若非必要，她一个字也不愿再和她多说。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九儿坦然的与她对视，坦然的面对人群中来自昔日好友爱人的愤恨，失望的目光。
　　“从一开始，我的出现，就是一个局。目的就是骗过你，骗过你们所有人!”
　　“你们也不想想，我为什么能够活下来？我已经是秦后的人，至少我成功让她这么以为。”
　　“忽然出现，也是秦后的意思，留在你们身边，也是为了为她做事。圣上为忠弓和周家小姐赐婚的消息传遍天下，我故意违背秦后的命令，接近周未雨，秦后见我和周未雨亲近，担心我把她的秘密泄露给周家，这才一不做二不休，直接灭了周家满门的。那日周家燃起熊熊大火，周未雨一身武艺，本有机会逃脱，是我故意被困，害她为了救我，葬身火海!”
　　“我没有想过她还能活着!不仅如此，你第一次察觉有内鬼，九公主帮你拦截的那封信，那些官员的名单，是我偷偷送出去的，相国夫人逼疯你，也是我帮忙出谋划策，你院子里的铜铃、画像都是我挂上去的，放火烧了秦后老宅，救你出牢狱，背着你爬了整条街也并非出自我真心!”
　　“我从来没有原谅你当初抛弃我，也没有一刻不想周未雨死!唯一不变的，是对忠弓的心!”
　　“我从来没有想过周未雨居然还活着，没有想到我和她居然朝夕相处，更没有想到，你居然会为了治好她的脸，让忠弓不远千里去苗疆替她寻焕颜蛊!不是我非要和周未雨走到她死我活的地步，是你们逼我，是她逼我!”
　　“我跟踪她祭拜周画师，确认她的身份，假意答应为她保守秘密，诱她喝下假死药，亲手将她葬在她的衣冠冢里。若非大雨冲刷了新土，若非我一时失控推倒了刻着‘柳忠弓之妻’的墓碑，你们这辈子也休想找到她!”
　　恭邑闭目。
　　她的言行，让周围的人纷纷不寒而栗，她却最后将深情款款的目光投向忠弓。“你看，我是多么的爱你啊!你不用觉得诧异，我这一生都没有想到的两件事，一是你会爱上别人，二是有朝一日我自己会为你疯魔至斯!”
　　她的一番话，让好不容易从失去亲人的悲痛中走出来的周未雨陷入了无边的自责和悔愧之中，险些萎堕下去，也让曾经深爱过她的忠弓一时难以面对自己，难以面对因他而受苦的周未雨，甚至是他一直忠于的恭邑。

　　九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在他们身边的呢？
　　恭邑在脑海中不断的重复着她与她从幼时相亲，到后来亲眼目睹她的背叛，忍痛抛下她，然后重逢，误解，化解心结，共患难，共荣辱，朝夕与共……
　　相识十几年，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变成连她都不认识的人了？
　　或许从一开始，她就不应该对她心存仁慈!

　　恭邑招了招手，侍卫再次上来将她钳制住。
　　“你想怎么死？”
　　这一次，恭邑没有再看忠弓。
　　“关于先皇后的死，我还有一个秘密，用来交换我与忠弓最后一次道别。”
　　她捶死挣扎，恭邑握紧拳头，“说!”
　　九儿抬起她那张写满苍凉、戏谑的表情的脸，痴痴望着忠弓，“最后再抱抱我……”
　　忠弓颓唐的走过去，跪在她面前，双手紧紧的抓住她的肩膀，就这么看着她，目眦欲裂。“无论值不值得，是我守不住对你的情，是我要放下你的!你有恨，为什么不冲着我来，为什么？我好不容易明确的心意，你却告诉我，我所爱之人受的所有的苦都是因为，我曾经爱错了你!孟九儿，你让我情何以堪？”
　　九儿无视他所有的痛苦和愤怒，温柔的张开双臂将他抱在怀中。“作为惩罚，你就好好的，安稳的活在这个世界上吧！有时候，死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就像先皇后，死了，也就解脱了!”她慢慢的松开手，眼泪顺着眼角滑落，她最后一次看他，带着笑，带着纯真，就像当年，她和他缔结终生的时候一样。
　　“先皇后，是自杀死的。尚贵妃想害她，不过是临时起意，秦后想害她，下毒、放火，还逼我在她的寝宫门上上了一把锁。我当时其实是想救她的，可当我好不容易砸开锁的时候，我发现，先皇后把门从里面反锁了，任凭我怎么叫也没有回应，只是不断的从里面传出凄婉的琴音。”
　　忠弓和恭邑同时震惊了，“你说什么？”
　　九儿笑着流泪，“说来讽刺，我所有的恶，从先皇后寝宫门口的那把锁开始，到头来却无一例外，都是在为他人做嫁衣。忠弓，你别恨了，要么就忘了我吧!我最介意的，就是这个了。”

　　她所说的所有的一切都太震撼，太突然!恭邑已经没有能力去分辨，去处罚，只能吩咐侍卫暂时将她收监。

　　皇上病危，先后传了内部大臣，龙宣太子，随后便是恭邑。

　　其实他生病之后，恭邑很少去看望。时至今日，他最后一个想见她，恭邑的心里仍是困惑，猜测多余悲伤。
　　看着满腹心事的恭邑姗姗来迟，他靠在床边招了招手，“过来，朕有话和你说。”
　　恭邑的手，在走近他的短短几步的过程中松了又紧，紧了又送，变换了无数次。她大着胆子在他床边坐下，“父皇……”
　　他抬头，恭邑第一次觉得他也老了。
　　“恭邑……”，第一次，他在册封礼之后没有叫她“凤池”，而是叫的她名字。他指了指寝殿中央放着的铁柜，“这些是你收集的废后谋害你母后的证据，都在这了……你一心想要复仇，朕没敢告诉你，九儿是朕保下的。朕不知道有多少人害过你母后，却一直知道，你母后是死于自戕，只是朕始终不愿承认，也不敢承认。”
　　“嫔妃自戕是大罪，九儿说，你母后去的那天，寝宫里仍传出琴音阵阵，朕就知道，是她借了别人的手，心安理得的赴死，是她终于再一次抓住机会要离开朕了!”
　　“朕是那样难过，朕愿意与她共享天下，她却从来没有一刻放弃过，寻找离开朕的机会!哪怕是赴死!”
　　“她那样放不下他，又那样爱你，爱到我甚至忍不住去怀疑，你不是朕和她的孩子，至少在她心里不是吧!恨只恨，她那么在乎你们，可最后你们谁也没有留住她，无论是你，还是她心心念念的人……”
　　说完这些话，他停了许久，恭邑这才慢慢的开口:“父皇，如果再给您一次重来的机会，您还会拆散母后和师父，将她强留在身边，还会把所有的怨恨都发泄在我和师父身上吗？”
　　他闭目，长长的呼了一口气，吐出来，“朕还会那么做。朕就是舍不得放手，也没办法做到不妒不恨!”
　　“废后对朕，一世情真，朕之所以不下旨将她赐死，一是想替你保全你和龙宣的情分，再者是因为朕明白，朕时日不多了……朕坚信，朕死后，她亦不会独活!”
　　恭邑瞪大眼睛看着他，很多想说而未说的话，此时都堵在胸口不上不下，膈得人心里发慌。
　　“你我人世走这一遭，终归父女一场，答应朕三件事……其一，放下一切恩怨，有生之年，尽心辅佐龙宣，不得有二心……其二，太子根基未稳，朕死后，新皇登基，允许龙宣赦免秦相，许其官复原职……其三，卫国和亲，定的是九公主雪目，朕要你亲自送她前去!”
　　恭邑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他虚弱的咳了咳嗽，提着一口气重申:“这三件事，你若不允，朕死不瞑目……死不瞑目……”
　　恭邑含泪，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儿臣，应允!”
　　他微微松了口气，手指了指桌上放着的三根响箭，一个锦盒，“那场大火……将一切都烧成了灰烬，这个……给江城，让他带着它……去领略……她向往的江湖吧!”
　　最后，他指了指门外，“让太子进来，那三根响箭，出了宫门……再放，替我转告他，就说，二哥……先走了……”

　　恭邑抱着锦盒，拿着响箭恍恍惚惚的走出来，龙宣太子进去没多久，殿外冒出青烟阵阵，百官诧异，恭邑却知道那一箱的罪孽，约莫也随着他的离世，付诸一炬了。
　　皇上驾崩，太子，百官齐哭。
　　当鸣丧的钟声响起的时候，废后也殁在了冷宫中。

　　恭邑独自在宫墙上站了许久，风吹干了她的眼泪，她默默的拿起那三根响箭，放出，然后看着一望无际的长空，陷入了无边的畅想中……

　　她想象着她父皇当年的自私与执拗，她母后火中抚琴安然赴死的壮烈与孤勇，还有他们和她师父、父帅、般娇姨之间的恩怨纠葛与情深义重，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这一刻，忽然变得无比的鲜活，清晰，丰富了起来……
　　三天后，郑江城姗姗来迟。恭邑才知，原来那三支响箭是他们兄弟间独有的联系方式。
　　恭邑把锦盒交到郑江城手上，没有点明，却也大概意识到了里面是什么东西，只说:“他说让你带着它，带我母后去领略，她所向往的江湖……”顿了顿，“他还说，二哥，先走了……”

　　恭邑犹豫着纠结着要不要把母后的真实死因告诉郑江城，想了想，她问:“师父，您对母后，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呢？是已经化为回忆，还是仍然刻骨铭心……”
　　郑江城回答得笃定而落寞。“仍然刻骨铭心。”
　　恭邑默然。师父，您还是就这样，带着他的嘱托，带着母后对您不变的爱，继续恣意的生活着吧，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