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中戏》执殳

4、第四章 青梅（一）

　　从前是怎样的，不等他仔细回想，他便忍不住疲惫入了梦，梦到第一次遇见李殷时，他正在戏台上唱着《游园惊梦》，缘分来得巧妙。
　　彼时他十六岁刚过，身段窈窕，姿容正妙，且学的又是旦角，平日里又肯下苦功，故而在他师傅的戏班里头他唱功自是最好的，先前串过几次别人的场也有了几分薄名，他师傅便安排了他的头场，让一众师兄妹无不羡慕。
　　再说那包场的张老板是青城里有名的豪绅，出手阔绰极了，连点三出《牡丹亭》来讨好前来听戏的闺秀，而宋诗奴站台的《游园惊梦》恰安排在第一出，这可是戏圈里新角儿出头极有面子的事儿。
　　一番准备，他方登场，只袅袅婷婷地摆站在戏台子上，未开唱，就听得台下一阵掌声。
　　待开口念唱时，台下反倒静了许多，可见来的是极有规矩懂门道的人。
　　青城的闺秀时常捧角儿听戏，眼力都是极好的，只看几眼听几耳朵就分得出角儿的高低参差。
　　诗奴他虽是少年，但先前那几年苦学旦角，声音也变得柔柔旎旎，混似女声。妆成露嗓，初始人人皆以为他是哪个戏界被埋没了的秀姝，只那些已听过了他唱台或心思细腻的人仔细一听才知是个翩翩少年郎。
　　今日，来听戏的多是闺阁里的秀姐儿，心思细腻不说，个个儿有颗玲珑心肝儿，听一会子又仔细揣测，便知今儿这旦角儿是个少年郎，脸皮子薄的不觉间有些羞红了脸，捏着手帕捂起脸来偷偷地瞄着，细眉微挑，颊露红云。
　　又过了会儿，戏唱得深了，来了味，她们羞意也去了大半，也不生矫揉做作之态，开始细细打量起来，顾不得认真听戏这码事儿来。
　　那些随父兄在外见多了世面的，自是一股英姿飒爽，正大光明，也不怕别人碎嘴，且看着台上，细细地听，捏着手里的帕子又细细地盘算。
　　宋诗奴方唱了一段，换了气儿，准备唱下个时，却远远得听到一阵枪声，场外有人惊叫，他也不敢张口唱，想退场又挪不动脚。
　　见那包场的张老板轰然倒下，子弹打在身上溅了一地的血，只堂里铺着红毯子看着也不甚明显。
　　园子里有与他颇有交情的，壮着胆子，探了探他的鼻息，瞧那人胆战心惊的模样，显然这张老板是断了气。
　　在场的闺秀们哪见过这样的场面，胆子大的也摸过枪，愣愣地只强装镇定着，胆子小的，一阵晕厥，倒在随身丫头身上，再或是吓得小声哭泣哽咽，不敢嚎啕，却止也止不住，便花了妆容，像个猴儿似的。
　　宋诗奴到好，直接愣住了，直愣愣地站在台上，盯着地上的那摊血，回不过来神。
　　李殷走过去时扯了他手中的帕子擦枪，他还未回过神来。待他应过神儿来，已被李殷挡在了前头，看着前边的李殷后脑勺也没敢动，只听前头的那人说，“我今儿听这一出《游园》旖旖旎旎，分外缠绵也是唱得不错的，却又曾书中圣人训言，靡靡之音，亡国之曲。不若今个咱们听一出《亡蜀鉴》，让大家瞧瞧是不是太平日子过久了，忘了国难当头？”
　　场下惊愕，一时忘了呼喝。
　　园主是个能耐人，极会看眼色办事，一听这般说道就连忙吩咐人准备着，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请好了人，排好了场子。
　　见宋诗奴还站在台子上，又找人请了他师傅来，他师傅在旁呼了几声，诗奴才惊醒过来，忙不迭地下场，只匆匆地瞥了一眼，也未仔细看清李殷的样貌，又因走的急了，忘了去捡被扔下的帕子。
　　他方下了场，台上便开场，李殷坐在先前张老板的位子上，在场的人却走了大半，只剩下寥寥几个闺阁女子还坐着，宋诗奴一瞧，却见那几个女子浑身气度不凡，皆是青城大家出身，正暗暗惊奇着，他师傅却拉着他躲在一旁角落里，避着旁人嘱咐他道：“今个你也别恼，如今来的是咱青城的将军，一身浩然正气，最容不得张老板那般人。他今日也算是说了你好话，你日后混得也容易些，如今机会来了，园主也说了，现今你没了头场，待下个黄道吉日便让你连开三场。”
　　宋诗奴忙点头，“徒弟省得的，自然不会抱怨今日的开场。”
　　“下次开场的事也别告诉你师兄师姐们，总得防备些。”他师父不放心又点拨几句。
　　诗奴知道那些龌龊，他是明白人，见周围哄乱，也不回应师傅，只重重点了点头。
　　他师傅晓得他知规矩，也不多言，所谓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迈开步子就走。
　　见师傅走了，宋诗奴也不多做停留，怕出什么差错，忙跟着一众兄弟姐妹回了自家戏班子。
　　一路上赵婉婉叽叽喳喳的，众人各有心思没怎么理会，她觉得无聊就拉着诗奴下了马车。
　　她是诗奴师傅的女儿，自小跟着他师傅跑江湖，养成了不羁的性子，说不羁也不过是虚话，性子实是有些任性。
　　她前个月随师傅去了京城也见了吃了不少好东西，回了青城却独唠叨着城墙下头十文钱一串的冰糖葫芦，她去青城街上寻了几次，次次都要诗奴陪她去，诗奴不去她便不依，直让诗奴也有些恼了她。
　　青城毗邻金陵，虽及不上粤州，金陵繁华，却也是南方极有名的城。身处南方，天气潮热，自然见不到山楂这物什。已是五月了，桃李挂果，想来那山楂也还是没影子的事，去哪寻？
　　诗奴不点破，赵婉婉不说破，他师傅有时又撺掇着，分明是想成就好事，而诗奴性子生得好，就依着他了。
　　这时节，青梅刚下来，街上一串儿地卖着青梅果子，这东西也不稀奇，青城百姓家里都种的有，他们戏班子的外头就有几颗树，只不过果子尚是青绿青绿的，结的也没街上人家卖的这般大，许是地段不好的缘故长得不甚好，也算不得是熟的能吃的。
　　青梅泛着黄才算是熟了的，这西大街支着的青梅摊子虽多，也都不过是熟的生的混在一起。
　　半生半熟的青梅果子也是能吃，只吃几颗便倒牙，需放在瓮子里搁上几日才发甜。
　　赵婉婉拉着宋诗奴挑了好些摊子才止住脚，这摊主他们也熟，住他们戏园子东墙边的大娘，旁边蹲着她儿子阿生，婉婉见了阿生一口一个青梅果子，馋的不行，拉着诗奴就要拎着篮子走。
　　大娘家的阿生素来伶俐，是爬树的好手，这青梅是从山脚下的树上摘的，山脚下的青梅比城里头熟的早那么几天，只树冠顶头的果子早早就熟了，只这一篮子便要阿生爬上小半山头的果子树。这黄澄澄的果子，价钱也比之旁的贵些，贵的也不多，只三五个铜钱罢。
　　递过一串铜钱来，也不洗，婉婉赶忙塞了一个尝尝，果真是比戏园子外半生不熟的果子好吃。
　　街上熙攘，忽又见人推搡起来，诗奴忙扯着婉婉避开，站在大娘旁边的空位上。
　　“吆，竟是那几位出门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