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中戏》执殳

3、第三章 流年（三）

　　过了半月，眼看日子拖得不能再拖了，诗奴一再催促，秋儿无奈托人买了去青城的火车票，又特意多雇了两个丫头婆子照看诗奴。
　　临走前，又是一番千叮咛万嘱咐，诗奴听得耳朵起茧子，就赶着秋儿回去。
　　因是第三年祭辰，按照青城的风俗是需要大办的，可殷家已无男丁，只剩下几个老老少少的寡妇，他殷家昔日也算是盛族，便是只剩下几个寡妇，也得为着面子办一场酒席。
　　她家里头无男丁在世，是有绝嗣的忌讳，这次的祭辰邀请的宾客不多，皆是殷先生在世时的好友。
　　又因着秋儿的关系，她的那几个手帕交素来帮衬她，也特意千里迢迢赶过来吃这场酒席。
　　来的众人提前三五日就到了，待到当日便去宗祠吊瞻，到了吉时，只待礼官唱喝。
　　这日的礼官是殷先生的一个启蒙老师，曾教过他几日书，勉强也算是先生前辈了，人年纪大了，身形瘦削，精神却颇好，唱喝声如同钟鼓轰鸣，底气很足，众人也都满意的点了点头。
　　只唱喝了一声，便开席了。
　　席上人少却也热闹，这是风俗使然，若是席面冷清，主人家是要丢脸的，虽然殷家落寞，却也总归是世家出身，不可下了主人家的面子。
　　骤然，席上哄声一停，秋儿也停了酒，同众人一般朝着厅堂那边瞧着。
　　秋儿瞧着，那人眼角的皱纹又多了几条，身姿也不似以往挺拔，甚至行动间腿脚有些不便，她看得是既心疼，又无奈。
　　可不，就是将军来了，不然谁又有这么大的面儿。
　　她算了算，将军今年也已经三十有六了，也怪不得她瞧着，头顶上的白发有一大片，明晃晃的，遮也遮不住。
　　席罢，她的几个手帕交缠着慰问，她虽忧心将军也不可弗了她们几个的面子，又是一番仔细回答。
　　等她送了这几个手帕交，再寻将军时，已经不见踪迹。
　　遣了府里头的几个小丫头向管事的询问，说是将军有军务在身，吃了几杯酒就回将军府了。
　　秋儿听了又是一阵暗自神伤。
　　那人连她也不愿意见了吗？
　　她这般想着，便容易落下泪来，她往日里骨气硬，是不肯在丫头们面前掉眼泪的，这日，她确是不管不顾了，哪记得住自己的身份体面。
　　丫头们见她哭得伤心，觉得她夫妇二人恩爱，便是到了先生的祭辰，太太也时时伤心难过，如今哭得失了体面，可不就是恩爱至极。
　　哭也没法子，秋儿吩咐人遣了车来，便直接去将军府。
　　到了大门口，她又踌躇起来，任别人怎么劝，她都不回去又不进去，就在那大门口走来走去。
　　一会儿，里头的管事瞧见了她来，一路跑来，气喘吁吁，又热泪盈眶，道：“小姐怎么还不进门？”
　　她听了又是一阵眼泪，做了十年殷夫人，如今回家了仍是李小姐。
　　说道物是人非，临到头总也不过如此。
　　府里景致未曾便过，她在园里住了十几年不曾变过，离家了又近十年也不曾变过，只从台阶假山处的青苔便可看出有些落寞，府里头人也越来越少了。
　　而将军这几年身体也越发不好，前几个月不慎从马上摔下，又在轮椅里头做了几个月，到了今日去殷家吃酒席才勉强着站起来撑面子。
　　一场酒席下来，身体已经承受不住，故而用军务推脱，早早回来。
　　如今，在园子里坐着，手里拿着一叠军报，只见眉头紧缩，也是，眼下的形式军情仍旧不好，怪不得旁人忧心。
　　将军瞧见秋儿来了，也不同她打什么招呼，只似笑非笑只问她道：“这几年过得如何？”
　　这话听得秋儿鼻子酸了，声音有些呜咽，手心里头紧紧捏着帕子，她强睁泪眼仔细打量着，从头到脚，从里到外。
　　“也不如何，再如何又如何。”
　　将军撑着腿起来，给她倒了一杯茶，“你这性子，这几年还真的不曾变。”
　　秋儿忙准备拒绝，却也没理由来拒绝，如今她是客，不是主了，声音依旧哽咽，“我素来不是爱变的人，能怎么变。”
　　见秋儿不接，将军将茶放到那石桌上，茶是有些凉了的，不喝也罢。
　　“仲离说过，你为他守三年孝，便可婚嫁自由，如今，三年已过，你有何打算？”
　　听了这话，秋儿便恼火，皱着眉头，泪珠子一串一串的流，显然是气急了，“我自是恨不得将自己赶紧嫁了，好快点离了他们殷家这一窝子的豺狼虎豹。”
　　将军知她性子，又亲手养她长大，她如今自然是说得气话了，笑道：“呵呵，你素来嘴硬。”
　　“阿殷，你近来可好？”
　　将军一怔，晃了晃神，“我已经很多年没听过你这般叫我了。”
　　秋儿流泪流得止不住，窝在将军怀里头，痛哭起来，“因为你担着这将军位子太久了，你已经忘了自己是李殷，不是叫将军，便是你姓李，你就得需要处处胜过旁人，这样别人才会服你，所以你一抗就是二十年。”
　　见她哭得痛快，将军赶忙抚慰她，拍拍她的后背，还当她是总角孩童那样哄哄她，“是啊，抗得久了，我自己都忘了自己叫李殷，可这青城可以没有李殷，却不能没有李仲谋。”
　　见她哭，李殷却郁郁，心有纠结，话梗在心头，有苦难言，有泪难流，好长时间才舒缓过来，“秋儿，你们总说我已经做得十分好了，胜旁人太多，可我知道一个青城就让我殚精竭虑，险些扛不下去，所以我误了仲离，我总不如那些人，所以我羡慕蔡毅，羡慕江易鸿，甚至有些嫉妒，我不如他们可以生来天资卓越，能舍得下一切，无所顾忌。”
　　话到此，李殷不敢再说下去，而秋儿也不敢再听下去。
　　真真是难言，难说。
　　秋儿起来，扯了扯衣襟，正了姿态，还是以往端庄的寡妇样子，“宋先生最近身体不大好。”
　　李殷喝了那杯倒出来已经完全冷了的冷茶，心头不再郁郁，“身体不好同我说有什么用，我又不是大夫。”
　　“就是大夫说他身体不大好。”
　　李殷皱着眉，眼角的皱纹也蹦出来了，“送他去英格兰吧，他往日羡慕那里，送他去那里，以后别再回来。”
　　秋儿还是不甘心，忍不住问道：“你真的不想再见他一面吗。”
　　“两两向望，唯余失望，徒增厌恶。”
　　话到此，就结束了，将军精神不济，又一身病痛，回去歇息了。
　　秋儿在青城呆了不到半月就回来了，主要殷家人少也没什么需要特意打理的，她回来的这几日神色不好，人也蔫蔫的，没什么精神。
　　诗奴瞧了她这病蔫蔫的，一肚子话憋在肚子里头，发不出来。
　　他总想问一问那个人可好，可还健康喜乐。
　　听着门前莺雀的叽喳，他虽守得有些困顿，眼前却一亮，好似烟波浩渺，又想起了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