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中戏》执殳

2、第二章 流年（二）

　　宋诗奴在院子晒着太阳，现下已是暮春，太阳也暖和着，他素来性子执拗，便不肯躺在床上休养。
　　这风却还是有些凉的，他裹着一件雪白雪白的大氅还觉得这风吹到骨头里了，格外生冷。秋儿见他哆嗦，忙吩咐人灌了汤婆子，又匆忙引一个炉子出来，免得他嫌冷。
　　他如今也三十了，按书上圣人说的，是该到而立之年了，可按他们行里头的说法也是时候该休场教徒弟了。
　　宋诗奴成名的早，退行的也早，现如今在外也时时有票友唏嘘：“说起这牡丹亭，最妙的还是那宋先生，可惜他转了宗，又退得早，不然咱这戏圈子里如今可就是四分天下了！”
　　别人退行了还是照着以前在行当里的样子过着日子，鸡鸣时起来吊嗓子，耍把式，素日里也时时洁面剃须，添妆画眉。
　　他倒好，日子过得懒散，分毫不沾先前吃饭的家伙，一天里一半待在酒窖里，另一半则躺在床上。几年下来，酒酿了一屋子，却不许别人喝，他自个儿也不舍得吃，就在那摆着，人见了都觉得是在供奉着。
　　可供奉着便供奉着，他也乐意。
　　近来他身子弱了不少，一场雨下来便生一场病，吃了几贴药也不见起色，秋儿原本打算带他去洋医生那把把脉，他素来不爱吃那些苦药丸子，也不愿见那些洋鬼子，便死活不肯去。
　　秋儿没法子，只得托人从长白山收了好些人参，鹿茸，煎成汤早晚各一盅让他喝了，临睡前再吃一碗南洋来的燕窝，一连喝了大半月，这才还有些气力折腾自个儿。
　　“今儿，我又做了个梦。”
　　秋儿呵呵笑，不甚在意，直言，“我日日做梦，有时奇了，一晚上也做的不止一个，你今儿个做了个梦又有什么稀罕的。”
　　秋色这话有些噎人，她性子就是这样的厉害，宋诗奴也不恼，只自顾自的说，“我梦到龙山寺的桃花开得旺极了，一时兴起便去赏花，老和尚的徒弟，就是那个长得像糯米团子似的小和尚，他长大了，身段也拔高了，长得倒也俊俏，却还是像以往那样贪吃。小和尚将他师傅藏在桃树下的桃花酒偷偷挖了出来，最后醉得迷迷糊糊，待酒醒了，被他师傅狠狠地罚了一顿，见我来了路都走不稳却还亲迎我进山门。我以为他是念着我往日的好才这般，等到了寺里引我去了那桃花林，却听他说，这桃花今年开得极好，施主何时酿桃花酒。感情这小和尚还痴心不改，学着他师父想着那些穿肠毒药，他师父听说了，又狠狠地罚了他一顿，这次他没闹腾，待我下山时，他还乖乖地在佛祖前抄着经书。那小和尚也只听他师傅说我酿酒酿得极好，可我也就青酒酿得好，别的酒怎么酿都是涩的，苦的，哪里酿得成那般甜的桃花酒！”
　　这话说得有些长，秋儿递过来一盏茶，让他润润口，他接过她递来的茶，尝了一口，他不觉得渴，只权当是润润嗓子，“我在山上住了四五日，花没赏几眼，便被老和尚扯着去做素斋，他做的素斋自是极好的，只我在梦里头胃口不大好，吃不得这回太甜腻的桃花宴，不过倒也便宜那个贪吃的小和尚，不过我也没去一趟平白下劳力，走的时候偷偷挖了一坛酒，老和尚苦得吹胡子。”
　　秋儿心有七窍，一听便知他想着什么，接着他的话来说，“现今也四月了，咱们这园子里桃花开得也败了，其它的花啊，草啊，也没见个影儿，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我算算日子，青城龙山寺的桃花也该开了，不如我今儿托人买两张去青城的车票，咱们明个回青城几日去看看。”
　　他闭着眼，倚在竹椅上，轻缓缓地摇头，好长时间也没见他说什么，秋儿以为他睡着了，便拿起另一件厚厚的大氅准备给他盖着，此时却忽地听他说：“昔日我离开青城时，便同仲谋赌咒发誓，尽断恩怨纠葛，仲谋那时也说过我此生再也不得入青城门，如今我又有什么脸面敢踏入青城，若偷偷去了只平白惹人厌恶。”
　　他又说，“虽说我不能去青城，你确实是要去的，今儿已经四月初六，再有一个月便是你先生的祭辰，你家宗族亲戚多，到时候乱子也多，你是当家夫人，也该回去料理这些事了。”
　　秋儿听了，盘算一会子也点点头，“你说的也对，我原想着这些事能躲着便躲着，只想着他原本心中没我这个人，现在又与她一起在下面重聚着，再甚者他们过得恩恩爱爱，我又何必当那惹人嫌的可我也毕竟是他的妻，虽当得不清不白的，却也总归是入了他家的族谱的，这些事我若不去料理，又有谁帮他去做呢，平白让他在下面也享不得香火。”
　　“你能这样想便好，我原本怕你一直那样想不通，现如今你想开了，也不值得来这么个犄角疙瘩陪着我，你回了青城，回你夫家也好，回你娘家也罢，都得好好谋划自个儿的后半辈子。可莫像我这样，耗得只剩下日子，往后这些日子还得耗着。”
　　他说着，她哭着，又想着他的病，哭的越发戚戚，呜咽着说道：“你，...也罢，你不回我回也是一-样。”
　　说完，诗奴让她进了屋里，怕外面风冷她又哭着，等到夜里染上风寒。
　　李秋儿进了屋，坐在小阁楼里，开了窗便看见站在院子里的宋诗奴，清瘦却仍窈窕，病弱也还风流，比之他当年青春正好时也不逊风采，又想到了他一身的病，只得暗暗叹息，又偷偷流几滴泪。
　　宋诗奴在院子里，见杏花没落完便看着杏花，想着青城，思绪飘得远了，又想起那个人，想着想着便止不住情丝。
　　秋儿在阁楼里却突然听他唱着词儿，只是估摸着药喝的多了伤了嗓子，声音讴哑的很。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
　　摇漾春如线。
　　停半晌整花钿，
　　没揣菱花偷人半面，
　　迤逗的彩云偏。
　　我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