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远山长（清初）》束禾

15、衮代

　　“给贝勒爷请安。”
　　门口突然响起琬拉和沙达利的声音，姑姑也赶紧出去迎。可背对着门口的我却被皇太极拽着想动也动不了。
　　“贝勒爷吉祥。”我听到姑姑语无波澜地和努尔哈赤请安。
　　“快起来快起来，你怎么瘦了？”
　　“贝勒爷走这半个月小阿哥一直睡得不太安稳，闹得格格也休息得不好，”听起来像是沙达利，“直到前几天回报说咱们打了胜仗，小阿哥的觉才格外多些。”
　　“你这丫头，惯会胡说！”是姑姑微恼的声音。
　　“不算胡说，”努尔哈赤仿佛很是受用，“这也是父子连心。这个小老虎吵到你了？嗯？”
　　“我是他额涅，没什么休息不好的。”她始终淡淡的。

　　他们并肩进了里屋，我才尴尬地拧过来一半的身子朝努尔哈赤行礼——一只手还挂在摇篮里：“爷吉祥。”
　　“你也在呢？”他看着我这滑稽的姿势，望着他臂弯里的孟古，“这是怎么了？”
　　姑姑笑着：“是皇太极喜欢咱们东哥呢，抓着她的手都不放了。”
　　努尔哈赤笑眯眯地走到摇篮边看着他的第八个儿子，目光里沉甸甸的都是父亲的慈爱。史书上说皇太极自小便得宠爱，看来是真的了——我还真没见过他这么和善地看过谁。

　　“孟古，再过几十天皇太极就满一岁了。”努尔哈赤也去碰小皇太极的手，他很轻地抚摸着，不多时，皇太极居然缓缓睁开眼睛醒了过来，终于松开了我的手指。
　　小婴儿居然没哭也没闹，只是忽闪着大眼睛看着自己的阿玛。
　　“他的周岁宴和抓周仪式，咱们得好好办一场。”
　　“贝勒爷，”姑姑有那么一瞬间的惊讶，“皇太极哪有这样的福气，还是别太……”
　　“他有，”努尔哈赤熟练地托起皇太极抱在自己肩上，“他当然有。”
　　姑姑没再回应，看起来像是顺从，她的表情里只有一闪而过的惊讶却没什么惊喜。怎么会这样呢？是她不想在努尔哈赤的一大堆老婆里面太过出挑吗？
　　“东哥。”努尔哈赤突然叫我。
　　“是！”我差点想得太入神没反应过来。
　　“孟古和我说了，要把你养在身边。”他哄着皇太极，看似不经心实则话里有话地告诉我，“下午你自己去找衮代知会一声儿，谢谢她帮你。”

　　努尔哈赤留在孟古这里吃了午饭。我小心翼翼观察着饭桌上二人之间的互动，能看出在我不在的这两年里他们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孟古的确始终言笑晏晏听丈夫讲这半月以来大大小小的事情，做着一个毫无错处的妻子，可是那里面几乎疏离的客气连我都能体会得到。我还记得，几年前，那个只要提到丈夫眼睛就会潋滟含春的少女，这样的转变不可能是朝夕之间就会有的。我特意去看了孟古的眼睛，那里依然是沉沉不变的温柔没错，可是就是说不出哪里不同。一顿饭也算有说有笑和和美美，我努力让自己在这份暖意融融里隐形。

　　沙达利和琬拉领人把东西都撤了之后，努尔哈赤也没有再多坐很久就打算离开。
　　孟古推推我：“你和爷一起去吧，不是要去找大福晋回话？”
　　我愣了一下才想起来这码事：“姑姑不陪我一起吗？”
　　“不用。”这次是她和努尔哈赤异口同声。
　　孟古笑弯了眼睛，看看我又看看努尔哈赤：“去吧。”
　　我只能低着头跟在他身后半米远，全当没看见努尔哈赤朝我伸出来的手。
　　孟古见状过来圆场，她用右手牵住他的，柔柔地说：“贝勒爷好走，”左手又拍了拍我的肩，“不必着急回来，好好陪福晋说话。”

　　我小心翼翼跟在他身后，实在想不明白孟古话里的意思。她很聪明，显然已经听出来自己丈夫的弦外之音，可这个音是什么，我这个当事人也许还没有百分之百确定。
　　“啊。”我突然撞上前面那人的胸膛——我自顾自拼命头脑风暴都没注意努尔哈赤已经转过身停了下来。
　　“你又胡思乱想什么呢？”他依旧那么傲慢、居高临下地看我。
　　我揉揉被头顶别着的头饰戳疼的地方，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嗯，不错，”他也拍拍我头顶，“这个敢和我呲牙的泼辣样子才是你。”
　　我躲了躲：“我在想，一会儿去和大福晋怎么说。”
　　“怎么在孟古身边你就乖得我都不敢认呢？”
　　我实在不愿意和他说起姑姑，只能摇摇头结束这个话题：“我一会儿和大福晋应该怎么说？”
　　他再次拍拍我的头顶：“照实说。我已经和她说过了，衮代没理由为难你。”
　　我一面“乖顺”地答着是，一面暗自叫苦，就是您的“说了”才让我更难啊。

　　努尔哈赤引我到了衮代那里，这是我第一次见除了孟古之外这府里其他的女眷。
　　女子看上去三十岁左右的样子，狭长微挑的凤眼说不出的妩媚。她着着最普通的月白旗装，袍角和袖口领口的边滚了一圈透亮的蓝，头上别着一只祥云图案的点翠步摇，端庄而灵动。
　　等她和努尔哈赤行礼之后，我错后一步想着第一次见人要行个半叩礼，却被这个女子扶住了。
　　她托着我的手肘阻止了我屈膝的动作，看了眼努尔哈赤，才对我笑着说：“我哪当得起叶赫格格这样大的礼，小格格，你是慕尔登格吧？”
　　“是的，福晋。”
　　“快进来快进来。”她拉着我的手要把我带进屋。努尔哈赤说他有事要忙便走了，衮代面上并没有表现出一丝的难过和失落，甚至连拉着我的姿势都一动未动。

　　“慕尔登格格格，”她叫人上茶，“现在看着你，真的像是在看天边的辰星。“
　　“福晋过誉了。”
　　“几年不见，慕尔登格也是个大人了。孟古真是好福气呀。”
　　我揭开茶杯盖看了一眼，就把它放了回去。
　　“我早前想着，是九部联军的什么人投了建州营，居然能让贝勒爷巴巴儿留在眼前，”衮代亲昵地挂了一下我的鼻子，“想来想去，也就只有你了。”
　　既然她已经主动说到这，我也就没有不直接表明谢意的道理。
　　我站了起来，朝她屈膝一拜：“东哥还要谢谢福晋，帮东哥担下来只身闯了军营的麻烦事。”无论什么时代，女人跟到战场上都是说不清的事情。努尔哈赤要我来谢她，多半也是为着这个。
　　“这不怪你。”
　　“事出有因，还请福晋原谅。”
　　“小东哥，”她让我站直又把我拉近，“没关系的，就算是我，我也会选那个能让自己更好地活下去的人。”
　　她显然误会了。
　　“福晋……”我急着打断她却被她摇摇头止住了话。
　　“你别急，一切慢慢来。”
　　“您误会了……”我蹲在她的腿边，“我留在这里，只是对叶赫对建州一个暂时维系利益的权宜办法而已。”
　　“你还是小孩儿呢，”她长长的眼睛里是平静，就和我的姑姑一样，“这是不是权宜之计，我比你更清楚。”
　　我愣了一下。
　　“叶赫可是百足之虫，不会轻易放手的。无论未来叶赫的消息如何，贝勒爷把你养在建州，就已然是为你做了打算。”
　　我不能否认，她是对的。
　　见我不说话，她扶着我坐到她身边：“你不必担心，做你的小孩子就够了。你和我的儿女们差不多大，我会像对待他们一样照顾你的。”
　　“福晋……”
　　“别担心，我明白的。”女人的笑是真诚的关心，“希望你接下来一切都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