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姬二旦

3、第三章 任性

　　朱砂没坐上去北京的火车。

　　并且把票提前倒卖掉了。送朱宏去上学的那日，也就是本应自己一同离开的那日，她找了个借口迟迟没上车。

　　等到火车发动，并且追不上之后，才跑了出来同朱宏挥手最后道了别，留父母一脸惊愕。

　　“朱砂啊……”父亲一时之间再讲不了什么话，只是抱住她拍拍她的肩胛。母亲又叹了一口长长的气，说：“明日还有一班车，你必须走。”

　　“我就想留在我们中学里的校史馆做点事儿。”不说挣钱二字，是怕父亲伤心。

　　回家后朱砂看着圆镜中的自己，剪了头发，没有麻花辫的朱砂觉得和从前有些不大像，但究竟哪儿不一样，却也说不出来。

　　四处碰壁，大抵所有人都反对她不去清华园，然越是这样朱砂就越是反逆，连她自己亦是不知是对是错，只不过长久以来她难得有一次如此坚决，即便是错的也不惜一错到底。

　　一个月几番协商沟通，找到了最合时宜并且不唐突的理由，终是说服人事处的先生们，让她在校史馆同陈翠先生一同整理资料，撰写校史，编写校历。

　　而朱砂所一直担忧的战争并无显著动静，而第二次直奉战争却爆发了，冯玉祥发动北京政变。母亲开始担忧朱宏他们学生的安危，反倒是产生了“幸亏朱砂在身边”的这种想法。

　　中华民国十五年，孙文逝世一年后。朱之章终于是受了友人的接济与引荐，到了一家中德合资的印染厂重新开始了工作。在此之前，也幸亏朱砂微薄的薪水与家中的积蓄，大抵能使他们安然度过一个新年。家中的旧舍并没有卖掉，佣人几乎全辞去，毕竟这临近租界，相对安全一些。

　　弥嘉准备了第二年的考试，这年春季便可入学。而谭少戚应是四月回东洋，但走之前却闹出了些动静。

　　方过了年，上海、青岛的工人便纷纷罢工，北洋军阀与日本政府几次镇压。学生们在租界内散发传单，发表演说，抗议日本纱厂资本家镇压工人大罢工、打死工人，号召收回租界。导致抗日情绪越演愈烈，谭澹一家因而受了牵连。何若琳的父亲何正觉得这些工人、学生的矛头开始转向他，知晓他同谭氏有婚约之后又称之为汉奸卖国贼，更有甚者直接上他家店面砸门面。由于谭澹原先在日留过学，又娶了半个日本妻子，如今又在替日本商人周旋政策事务，自然是众矢之的。

　　何正的厂子大半的工人罢工，无法正常周转经营，眼下之际唯有与谭澹撇清关系方能恢复生产原状。谭少戚临走却失了未婚妻之事，被朱砂乐滋滋地写进信里告诉朱宏了。

　　然自己却也因父亲的关系大抵要和其友人之子见几次面，其中的含义不言而喻。

　　剪了短发的朱砂大抵与何若琳有些相像，乃至于那日打扮好出门时谭少戚认错了姑娘。若是不然，为何他单单要对她说一句“抱歉”呢？

　　朱砂想，应当是谭少戚自己东洋人的身份拖累了人家何氏的大厂子，才会同她说道歉的罢。

　　“谭少戚你什么眼神儿？”朱砂回过头来道。

　　他一脸惶惑：“这副模样，你做什么去？”

　　“或是见一见未婚夫？”朱砂并不确定，但依旧要埋汰他戳一句他孤家寡人的痛处。

　　谭少戚神色无所波动，似平素打招呼一般笑：“怪不得打扮得漂亮。”

　　被恭维了的朱砂亦有些放下了对他这日本鬼子的厌弃之情，问了一句：“什么时候走啊？”

　　这个人却微笑答道：“快了。”

　　笑什么笑啊？中国难道不是他半个故土吗？偏偏要回到海的另一边，是想躲过上海并不安稳的生活与百姓仇恨的眼色吗？真是胆小鬼啊。

　　朱砂想了很多，也憋了很久，却只说了一句：“阿宏会想你的。”

　　他抿唇笑：“我也会的。”

　　他说话的时候，朱砂正好抬头，不想看着他的眼睛，而是盯着他的讲话的嘴，以及讲这句话时的唇形，以至于尾音结束后，她还有些出神。

　　两个人是在外白渡桥北岸的咖啡馆见面的，朱砂很少来这种地方。

　　俞觐还在念书，是复旦的学生，黑色外套里面是一条白毛衣，戴着眼镜。

　　结账的时候朱砂瞧见了他随身包里放着六寸长的小册子与夹在上头的钢笔，以及一些手稿皆用夹子固定好。

　　普普通通的交谈感觉没有不愉快。

　　礼节性地见面、告辞、再见面、再告辞。这两个人从不主动联系碰面，皆由两位父亲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议，虽然有些怪，但大家竟然也有些习惯。

　　大概是俞觐学校里课业繁重，且游行示威的活动亦不少，全身心地投入，并无其他空暇去思酌。又或者是朱砂成天与陈翠先生一起理档案，寻资料，脑子里满满当当都是历史年份与时政，思路不得被打断。

　　但他俩话题却挺有聊，再加上两家有意撮合，自然而然地默认了彼此的关系，五卅运动兴起时，俞觐还同朱砂念了演说稿。俞觐的父亲俞承龙虽不喜欢儿子掺和进党派，然其自身亦是一位爱国先驱。那日英国巡捕逮捕一百多位学生，包括俞觐。俞父则召集了万余群众聚集在英租界南京路老闸巡捕房门首，要求释放被捕学生，高呼“打倒帝国主义”等口号。英国巡捕竟开枪射击，当场打死十三人，重伤数十人，逮捕一百五十余人。俞父幸免于难，算是福大命大。

　　三日后俞觐才被保释出来，而这时朱砂才知晓他被关了监狱。

　　“还好吗？”

　　俞觐见到是朱砂前来，温和地点了点头。

　　“这些事情太吓人了，俞叔叔也还好吗？我都听我父亲说了。”

　　“他一早就去工厂了，你不用担心。”

　　“我想，喊口号与示威的作用甚微，反倒是牵连了身周的人。”看着他下巴上新长出的青茬，朱砂难得用了认真的语调，却也怕触了他的逆鳞。

　　“是我未念周全。”经过这件事，俞觐自然也觉察到，不可太过高调，亦不可拖父亲下水，开化民智是并非以血肉之躯堵炮弹铁枪。

　　于是此后偃旗息鼓，而是与同学们更多地是私下参与工人夜校讲课，也并在萨坡赛路那儿印发宣传反日小报。

　　“你要不要来夜校看看？”

　　因此一句话，朱砂亦是参与进来，同俞觐一起，每周给工厂职工们上一次识字课程。

　　却也在夜校碰见了许久不见的同学，陆尊苹。

　　“你们原是同学？”朱砂笑道，“这世界真小啊。”话毕，却有些唏嘘，想着一个上海就是他们眼中的世界了。

　　“你现在在做什么？”陆尊苹拉着朱砂的手问，“沈弥嘉呢？”

　　“我在中学里头帮忙，弥嘉今年要去北大。”

　　“诶，”陆尊苹大抵是觉得和她所获知的以及意料的信息不大一样，面色稍稍染了点叹惋之情，怕被朱砂察觉，立即调整了过来，“我年初还回了几次校，那个时候竟然没碰见你，却在这儿碰见了。”

　　朱砂对陆尊苹说：“我平日里也懒，在办公室里都不出去，同学之间也少有联系，本是应经常同弥嘉一道的，但去年她生了一场病，身体一直不是很好，所以也不太来往的，就怕影响她准备考试。”

　　“你想太多啦，我还怕你结交了新朋友就忘了我们旧同学呢。”陆尊苹笑着看了一眼俞觐，万分熟络与亲切。

　　俞觐听闻此话白皙的面有些微微泛红，朱砂见此觉得极为有趣，同陆尊苹道：“怎么会忘呢，结交新朋友的分明是你们，我只是在学堂里继续认一遍先生们。”

　　两个人一同笑了起来。

　　“好啦，不打扰你们，我周三在夜校有客，有空就常联系呀。”陆尊苹与之告辞。

　　朱砂点了点头，望着她远去的背影，觉得大家都还在上海真是一件好事。两人上完了课，俞觐带她到店里吃了些夜宵馄饨。夜里风大，路上刚下过雨，湿漉漉的，朱砂则稍稍与俞觐凑近了些，抬头看了一眼他，低下头来悄悄伸出手握住他的指尖。

　　俞觐有些诧异，嘴巴微微张，又瞧了一眼好似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过的朱砂。不晓得主动牵手的人心里究竟在想什么。耳根有些发烫。

　　朱宏刚放暑假回家，便被拿到了北大通知书的弥嘉请出来。单独邀约总是奇怪，但见朱砂并无空闲掺合此事，于是朱宏还是一个人见了见沈弥嘉。

　　两人坐在咖啡馆窗户边，朱宏意识到沈弥嘉比当年他刚离开时看上去精神要好上一些，听着她细声细气地以着学妹的身份问了好些应注意的事项：学校有多大？几个校区？几个食堂？图书馆有几层？宿舍又是什么模样？从上海怎么坐车去北京？等等等等。

　　朱宏对此一一解答。但两人本就并不怎么熟悉热络，更何况朱宏对于外人话就更少了。干坐了一会连杯中咖啡亦是喝完，却见沈弥嘉还没有想离开的意思，只能再续了一杯。

　　“我叔叔家有一台西洋带来的望远镜，这两日寄放在我们家中，听闻你原先是天文社的，不知道会不会瞧这个东西？马上就满月了……”

　　朱宏稍稍有些为难，说最近他有同学会要参加，因而并不晓得到底哪一日有空闲。

　　沈弥嘉眼色有些失落，口上说着：“也不碍事儿，若你有空了，记得同我说。“

　　于是朱宏就再也没联系过沈弥嘉，以至假期过了大半。此后还是朱砂以中间人的身份让四个人一起出来吃饭或是小聚。只是当年的谭少戚换成了俞觐，于是她的主场身份便不会动摇了。

　　只是朱宏一副并不是很愿意出来也并不是很喜欢俞觐的模样，朱砂私下斥他说那是因为朱宏自己小肚鸡肠觉得被身高比下去了。实际上，站在朱砂角度上看，这两个人还稍微有些相像，却被朱宏一口否决，不肯承认：“他只不过在复旦。”

　　朱砂觉得有些好笑，“你了不起。”朱宏自然挨了打。

　　揉着痛处的弟弟君问：“沈弥嘉也要来了，你还想不想去北京。”

　　朱砂背对着朱宏，动作显然一滞，没有回答。

　　“姆妈说你日夜奔波，亦是挺辛苦的，你信里不怎么说这些，所以如今的日子到底累不累？”

　　“这家里既然多了我一位能挣些零碎钱，你还是专心自己的学业，不要耽误了，不用替我想，我觉得还好，谈不上累。姆妈是当我还小呢。”

　　“即便你仅仅比我早出生几分钟，如今却好似真较我更成熟一些。”

　　“大抵是我在学堂里还同长辈们接触，你们只交涉同龄人罢。”

　　“你同那位俞觐是就定下来了么？”

　　朱砂笑：“才认识多久，定什么？”

　　“看着比同少戚关系更亲昵一些。”

　　闻言，朱砂放下手中的杂物，转过身来看了一眼坐在床铺上的朱宏，脸有些烫：“理应如此，你说什么玩笑话呢。”

　　“你莫管父亲的事，他自己的工作怎么会受这场子虚乌有的姻亲影响，你这样算不算盲目，自当仁以为己任？”

　　朱砂选在留在上海不继续学业，另一方面也造就她的受害者心态，朱宏这句话虽然不够露骨但也依旧能够刺激到她的神经与脊髓。

　　但事实上所有人都不希望自己的伪装被拆穿，朱砂淡淡道：“你怎么知我不情愿？”

　　朱宏惊，而后渐渐平复。想这是自然的，谭少戚既然回了日本，又怎么会再回来。

　　朱砂余光瞟到他缓缓皱起的郁结，吞了一口口水，不敢出声叹，怕惊扰到他，又怕打破长久以来好不容易筑起的高墙。

　　然而这堵墙显然已经开始动摇。

　　朱砂不晓得自己的犹疑与猜测是对是错。

　　观完星星的夜里，朱宏仿佛若有所思，即便一路上替沈弥嘉背了镜筒，走在她身侧，却一直不说话。

　　朱砂走在他们身后，都已经开始想将这趋紧的步子拉开，告诉她早一些退出，莫要陷太深。

　　然弥嘉却先一步同朱砂表明自己喜欢朱宏。

　　明眼人都瞧出来了，即便沈弥嘉比常人更为矜持，更为寡淡。

　　朱砂并不知晓她应该怎么办。也不知晓朱宏究竟感受不感受得到。

　　总不好主动打消沈弥嘉的念头，倒显现自己是个恶姐姐。

　　朱宏在外人面前算是谦和有礼，受人喜欢也不是什么令人意外的事情，只是沈弥嘉这份心思暗自揣了这么久，到如今才慢慢显现，叫人有些心疼。

　　四个人的心思皆不在观星之上。

　　朱砂坐在草地上，悄悄打量着看着朱宏的弥嘉。侧耳却听俞觐问她：“在看什么？”

　　“我眼睛挺近，抬头也看不到星星。”

　　俞觐说：“我觉着他二人并不合适。”

　　朱砂点了点头，反应过来，笑：“你晓得还故意问我。”

　　“你也不用特意找说辞回避，他们听不到的。”俞觐看了一眼调着望远镜的朱宏，道，“也不用想着要如何掺一手，这毕竟是他们的事，到最后自然就化解的开了。”

　　“按你的说法，什么事都不用想办法解决，本就会消亡的。人也不用吃饭，反正会死的？”

　　“就事论事嘛，犯不着这么绝对。”

　　“我是一根筋啊。”朱砂叹。

　　“你只是闲不下来。”

　　“你在那个慈安里的办事处经常做些什么啊。”朱砂不想讲自己的事情，而是问了俞觐的近况。

　　“就是一些通信稿件的书写整理，总结孙文先生的思想，有些时候也涉及点国民革命。”

　　“诶，那今后你不打算接手俞叔叔的工厂吗？“

　　“我大哥已经在帮父亲处理生意上的事情了，讲道理如今大家都是惨淡经营，工人持续罢工根本维持不了运转。”

　　“那你还参加游行。”

　　“抗日是一回事，我父亲的工厂又是另一回事。他自己也并不反对，只是希望这事过去之后能太平些。”

　　简单散场，朱宏没有如沈弥嘉臆想中的一样单独送她回家，俞觐也没有单独送朱砂。沈弥嘉难免稍稍有些失落。

　　直到暑假将要结束的时候，一日朱砂从夜校回来，夜有些深了，她将家门轻轻带上，锁好了门，转身发现朱宏一个人躺在沙发上，险些被吓到。打开了客厅的大灯，走近茶几，瞥见桌角边上立着几瓶酒。

　　父母都睡熟了。

　　朱宏迷迷糊糊酒醉微醺的模样。

　　竟然在家中喝醉酒。

　　朱砂觉着这个弟弟是病得不轻了。

　　“你给我起来。”推搡了几下朱宏的肩膀。

　　“啊你回来了。”朱宏笑眯眯地说。

　　“大半夜的一个人在这里喝什么酒啊。”

　　“你要不要也来一点，还有半瓶呢。”

　　“朱宏！”朱砂用手背拍了拍他的脸，被弟弟一把拉住袖子问道：“你觉得我的朋友怎么样？”

　　“他走了。”

　　朱宏闻言霎时松了手，面色转白，背过身去，不朝着她，头埋在沙发上。

　　朱砂于心不忍，坐在空余的边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他的背，喉头似是梗塞：“你是个男孩子。”

　　你不能任性。

　　纵然全家皆对你没有要求，但很多事是无论如何都不可的。

　　朱砂脑中出现这两句话，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太过沉浸在这情境之中，转念一想又顾怜起自己的不易了。

　　家中困难，你说生活要拮据，读了大学遍不花家中一分钱，但如今依旧吃喝住穿用家里的。

　　你要念书就尽管去念，眼下却是我身为女子来担起这个大责任。全家都宠你。

　　我不能跑着进屋，我不能高声说话，我不能随意顶嘴，父亲母亲会不高兴的。

　　你都可以，跑着进屋是念家，声音高是洪亮，顶嘴是有主见。

　　就连半夜买醉也无人责怪。

　　哦，是因为，你是男“孩子”。

　　朱砂皱起了眉头，起身上楼，拿下来了一床毯子，盖在神智不清的朱宏身上。转身看见茶几上是一封信，邮戳是日本的。心中微漾，没有去收拾那些倒地的瓶瓶罐罐，也没去看那封信，就关了灯。

　　第二日清晨一起用早餐的时候，家中果真就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父母对昨夜朱宏的事不闻不问。

　　朱砂照常一般，用完粥就早早出门。

　　搭上电车，走十分钟到学校。

　　到了却是将包放在椅子上，径直入了档案室去翻之前看到的那张运动会上的旧照片。按照年份打开高一时的相册与校刊，那张谭少戚拍的照片里除了一个朱砂的大幅侧脸，还有一个远处望着镜头，直视镜头的朱宏啊。

　　“姐你觉得他怎么样？”脑中回响起这句话。

　　“就这样啊。”

　　“你觉得我的朋友怎么样？”

　　朱宏你到底想让我怎么回答？

　　刹那惊醒。

　　随之而来的是彻彻底底的自我厌恶与羞愧，自己长久以来究竟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啊，深陷脑补与自我编制的一切，把一切当真，以自我为中心得也太过分了。

　　静默到档案室的灯管滋滋作响的声音也听得见，朱砂肿胀的心绪迟迟无法吞咽下。

　　太过发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