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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沉沦 ...

  •   上海的夏天热到棉被都能发霉,摇扇子也不能缓解闷热。

      民族情绪越演愈烈,就好像是大暑的天气猛然下一场冒雨,就算是国民政府也无法掩盖。

      谭澹是众矢之的。

      俞觐的同学们热血满腔,在位高者眼下则就是学生闹事。

      朱砂听说了此事,望着俞觐双眼讲:“谭叔叔人很好。”没有劝意,还望他自己好好掂量。

      在家国面前,大抵对他人“好”算不上什么。

      俞觐与谭澹并不熟稔,也不好对之有什么评价,只是说:“但却为日本人做事。”

      朱砂无法辩驳,因为她根本不知谭少戚父亲究竟在做什么。

      “你们先将事情弄清楚,不然又会同前些日子一般,这次不知你父亲能不能将你救出来。”

      俞觐点点头,同朱砂告别,而几日之后再见他时,嘴角却新添了瘀青。

      “怎么回事?”朱砂皱了眉,指了指乌青的地方。

      摇了摇头讲:“没什么”

      “你同人打架了?怎么会这样?”

      俞觐看了一眼朱砂,说:“不碍事。”

      朱砂没再继续追问,回了家却听母亲唠叨朱宏:“明天上街去新配一副眼镜,不然什么都看不清。”

      朱宏笑哈哈:“还是姆妈疼我。”

      “以后走路小心些,配好了别又撞坏咯。”

      “朱宏!”朱砂心头猛一怔,顿时恍然,话音露了怨怼,一不小心就当着母亲的面喊出了声,客厅里在说话的二人闻声皆是有些惶惑。

      看朱宏一手捏着眼镜架子,转头看向她,朱砂顿时没了言语,换了个说辞:“明天中午我陪你去挑眼镜。”

      “你下午不用在学堂吗?”

      “这两日没什么事情。”

      母亲笑呵呵地说:“让你姐陪你去也好,她挑的好看。”

      朱砂点头道:“姆妈,那我先上去打个浴。”

      “去吧去吧。”

      洗完澡擦头发的朱砂房门被推开,来的人自然是这位不省心的弟弟。

      朱砂一咬嘴唇,微微皱眉:“你做了什么眼镜会碎,带了三年都好好的。”

      “他帮你讲了?”朱宏满脸不悦,对俞觐的厌恶之意越加严重。

      “没有。”

      “哈,那你怎么晓得呢。”

      “我就是晓得。”朱砂盯着朱宏的脸道,“若是为了谭叔叔的事情,你大可不必,我已经同他说过了。”

      “你说话就有用吗?复旦这帮人是收不住的,说不服的,犟得很。”

      “那你动手不对吧?”

      “他就对了?”

      “朱宏你几岁?幼不幼稚?”

      “啊你最了不起,你最厉害,你最辛苦行了吗姐姐?我不懂事,我是你弟弟不是你儿子,不要来□□这儿的心。”

      “我不管你,我随便你怎么样,谭叔叔到底在不在帮日本人你知道吗?你他妈跑去东京找谭少戚说啊!”朱砂冷笑乃至于口不择言。

      朱宏顿时没了声,霎地面色苍白阴郁,走出房间,克制住并没有摔,还稍稍带上了点门。

      朱砂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但是根本拉不下面子来去同朱宏解释。

      这种隐秘到不可说破的情绪断然开诚布公,但却被朱砂狠狠地拨开并捅入,几乎能想象到他大抵被溅了一身自己的血,都是酸涩腥臭的。

      第二日早晨朱砂用完早饭,擦了擦嘴同朱宏说:“十二点钟在我学堂见吧?走五分钟路就到静安眼镜行了。”

      “嗯。”朱宏没有发作,平静宛若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朱砂以为这件事情就过去了。

      一直到朱宏与沈弥嘉开学离开上海之后都没再提及此事,两人默契不作声,相处模式还同现前一致,大概也算事双生子的一种默契。

      之后朱砂倒是有听说有学生青年去质问谭澹等人,但最后都被拦下了,事情并没有弄得过激。假装不知道朱宏同俞觐打了这么一架,不想因此事而对俞觐有所愧疚。既然他不提起的话,那就让事情过去。

      她好似坦坦荡荡。

      在同一个学堂里的沈弥嘉总问朱宏要不要一起自习。

      朱宏起先答应过几次,后来渐渐就有万千种借口推脱。

      沈弥嘉微微笑说好:“你们专业这么忙啊。”

      “一年级都会稍微轻松些,等大二课多了也和我们一样。”朱宏找的理由几乎找不到突破口。

      沈弥嘉知道这是一再地拒绝,有些失了动力。不想再做这么低怯的自己。

      但却又不好意思写信同朱砂讲,因为怕丢脸,觉得羞耻。被喜欢的人嫌厌这件事一再抹煞她那高到天际却薄如轻纱的自尊心。

      于是想远离朱宏,但却并不是很按耐得住心绪不找。与她走得近的几位也皆不知她对朱宏有意,沈弥嘉依旧擅长表现出一副生人勿近的清高模样,自然也无法让人联想到此事。

      今天柳叶生新芽了,吃饭吃到头发丝儿了,南门口的棉花糖很好吃,学校湖里竟然有天鹅。一点点的小事都想来找朱宏讲,但遇不到面,就算见了面讲了,又怕他嫌她碎烦惹人厌了。只能够好好克制自己,不去想他,没必要同他说这些事,找其他舍友也行。

      可就算在图书馆自习是远远瞧见他在座位上看书,沈弥嘉也会仍不住打探一眼,两眼,继而三眼,但都异常小心不让他发觉。

      料峭的春寒,沿路的白色灯光,让人以为是东方微白的残夜,在静寂的学校里,风吹起来,凉飕飕的,沈弥嘉忍不住一哆嗦。

      慢慢出图书馆门,恰好等到朱宏也出来。这个人同抱着书的她打了声招呼:“你也在啊。”

      笑了笑,抬头说:“好久不见。”

      朱宏一愣。

      在沈弥嘉眼里的一个多月大概算很久很久了吧,总忍不住想他。

      沿着小路走了一会,他讲:“我们学校有交换去西洋的机会,听朱砂说你原先是要去意大利的。”

      弥嘉咧嘴笑说是,心满意足地他还记得。

      “要不要去试试呢?”朱宏问。

      沈弥嘉低着头,慢悠悠地吐出了一个“好”字,又问:“是在哪儿看到这个项目的呢?”

      “你可以去问问教务的先生。”

      她屏了口气点点头,说了声:“谢谢呀。”

      “不用客气,我宿舍这边到了。”然后朱宏就顾自己走开了,徒留沈弥嘉一人自己空泛心酸。

      过了好久,沈弥嘉才同父亲说了交换留学的事,沈父自然极为支持。而沈弥嘉也想在借此机会回到原先的轨道,不被这些心绪再度牵绊。

      俞觐同朱砂在夜校碰面,今天是朱砂初次讲课,原先都是俞觐讲,她当助教随意补充与解答女工们的问题。

      本是能见到陆尊苹的,然而她这日却没有来,因而俞觐替她上一节,之后由朱砂代俞觐来讲。

      “你晓得她什么事情吗?”朱砂问。

      俞觐轻声讲:“她大哥没了。”

      “年纪轻轻怎么会没了?“朱砂记起来高中的时候她们应该还见过面。

      俞觐摇了摇头,解释道:“你晓得我们一起参加运动的同学们有一些加入了□□。”

      “但是不是党内合作么?这和党派又有什么关系?”

      “始终不是一派别,自然会产生嫌隙。”

      朱砂不敢多问,饶是这几句话都让她暗自后怕。莫商国事,莫议时政。他们给工厂职工讲课讲的是三民主义,可笑的是民权在哪,民生在哪,单单一个民族就能让整个上海市工人则全体罢工,举行第三次武装起义。若是这些工人们明白了民权民生,这世道就乱了。

      民国十六年,北伐军第六军、第二军占领南京。与此同时,北大校园亦是不平静。蔡先生自身加入参加清党运动,一纸以中央监察委员会名义发表的通缉名单悬而公之,将学生跨省追回。朱宏并未参加□□的活动,因而未受牵连。沈弥嘉出国的事情也几乎就快定下来,亦在是非之外。母亲总在家里提心吊胆,朱砂老叫她放心一些,但并没有什么用。

      四月,中共中央从上海迁到武汉。因此蔡元培又同吴稚晖、李石曾等人严词指责武汉政府的非法性,号召“全体同志念党国之危机,凛丧亡之无日,披发缨冠,共图匡济;扶危定倾,端视此举”。

      陆尊苹哥哥的那件事不是偶然,早早地是一颗试探性的石子,乃至于蒋公组织上海临时/政/治/委员会之后,朱砂才意识到这点。

      俞觐的父亲亦是忧心忡忡,叫他赶紧从戴季陶办事处离开。俞觐却不情愿。

      十二日,法租界多辆汽车分散四出。严查闸北、南市、沪西、吴淞、虹口等区的工人纠察队。双方发生激战。孙传芳旧部第二十六军,以调解“工人内讧”为名,收缴枪械。上海总工会会所和各区工人纠察队驻所均被占领。在租界和华界内,外国军警搜捕共产党员和工人一千余人,皆交给□□的军警。

      纵不太能够理解这些,朱砂并不是很赞同国民政府的这等做法,亦是想让俞觐不要参党议政。局势太乱了,总觉得眼下自己什么都不知,什么都不懂,探入陌生却险恶的虎穴泥潭大可不必,有什么抱负等今后慢慢蓄势多好,脚踏实地多好。

      但说服一个人是极为艰难的,更何况是心智已接近成熟的青年人。

      找了俞觐出来,在最初约的那家咖啡馆坐下来,点了蛋糕放在一边,看着他有些欢喜的模样,却要想同一拍两散,有些不知所措,于是讲:“我们认识也有两年了。”

      从前朱砂觉得,在乱昏昏的上海租界里住着,四季的变迁和日子的过去是不容易觉得的。然而年岁增长,不问世事的学生子的身份跳脱出来,成为一名大人之后,日子的流逝却是在脑内越发清晰,因为就是在掰着手指头度日子,全然没有安全感可言。

      “时间过得快,我就要毕业了。”俞觐笑道,“过段时间等我文章交了,一起去趟苏州好不好?”

      囊中羞涩的朱砂,好久也不能上什么地方去旅行一次,虽然听了俞觐的话,心理稍稍有些希冀,也想去寒山寺一趟,然而朱砂今日的目的并非如此,于是她讲:“我不晓得学堂请不请得出假。”

      “苏州那么近,两日也足够了。”

      “不是,我们两人一起去苏州,并不太好。”

      俞觐闻言笑:“住所的房间有分开的。”

      朱砂摇头,看着俞觐用勺子挖了一块蛋糕下来,讲:“啊总之那时你听话,我也听话,但我未喜欢你,你也对我没有意思,不要因为父辈的话就想两人在一起。去苏州这件事情,其实并不必要。”说到底还是她自私,不想被人拖下水,只愿平平静静过生活,不想天天提心吊胆度日,便是要用这种说辞拒绝。

      “好的啊。”俞觐放下手中的勺,笑了笑。

      “当时我们冲着婚配相见,如今省去这一层关系,今天之后依旧是朋友,相处会更加自然的。”

      “原先不自然?”

      “我性子急,那天,不该拉你手的。”

      俞觐闻言默然,望着咖啡杯里的泡沫。

      朱砂继续解释:“我晓得俞叔叔同我父亲关系好,但如今若说是我俩的意愿,觉得彼此并不合适,他们肯定是听的。”

      “若是听父辈的话,我就不在这里了。”俞觐说。

      “什么意思?他们放弃再撮合我们了?”

      “他们放弃的是我,不是你。我已经加入了国党,不想也不愿抽身,父亲对我很失望,”俞觐讲道,“不过不要紧,除了大哥之外,我还有个念中学的弟弟。”

      “你在胡说些什么啊。”朱砂以为自己没听明白。

      两人的气氛有些凝固,似冷场但又还有一丁点的余热,正当她踟蹰不晓得怎么继续的时候,俞觐动了动嘴。

      朱砂立即看向他,以为他要说什么。

      但是没有。

      沉默了许久,久到大家都把盘子杯子里的东西吃完喝完了。

      “若我不放,你会不会再考虑一下。”

      朱砂蓦然抬头,不太确定是他讲的这句话,望着俞觐认真的双眼,一阵心悸。她胆子小,心间千曲百转,只觉自己生不逢时。

      “我贪生怕死,就想平平庸庸做个小老百姓,窝在学堂里,乌托邦一样,能不长大就不长大,一点也不愿意担责任。你现在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想过之后要怎么样吗?”

      俞觐轻轻一笑:“想过啊。”看着朱砂一脸的愕然。

      沈弥嘉九月远渡重洋,去往意大利。从上海宝山的港口出发,她走的时候朱砂同朱宏都前去送了。朱砂给沈弥嘉一个大大拥抱,却是忍不住落泪。

      “有什么好哭的。”朱宏在边上说。

      弥嘉本是酝酿好的一腔情绪被朱宏这么一说,强忍了回去,拍了拍朱砂的后背说:“又不是不回来了。”

      “意大利这么远,更何况是坐船。你把柚子皮和冰片带上,若是坐得头晕了,就含一片。”

      “好。”沈弥嘉点了点头。

      朱砂松开了手,擦了眼泪又挤出了一个极为灿烂的假笑,比哭难看。

      沈弥嘉抿唇扯了笑,拉了拉朱砂的手。然后走到朱宏面前,讲了句:“能不能拥抱一下?”

      朱宏一愣。

      而朱砂听了这句话对沈弥嘉心疼极了,却见这个姑娘面上笑盈盈,一副不在意的模样。于是朱砂悄悄地,轻轻地拍了下朱宏的肩。

      朱宏也笑了笑,稍微有些不自然,向她张开了手,沈弥嘉放下行李箱子,回了朱宏一个拥抱,两只手搭上他的背脊。

      他不会知道第一次见到沈弥嘉是什么时候。

      而正是七年前的这个时候,十四岁的小姑娘被学堂里的其他学生排挤,画的画差点都被恶意撕毁。

      “这么好看你们为什么要撕呢。”穿着制服背着斜书包的少年在窗口问。

      大概就这么一句对他来说无足轻重随意从口中说出的话,却让她记了好些年。

      借了他的光,燃起的火大概终于要熄灭。紧攥的钥匙也毋庸敲墙。

      犯不着再留遗憾,不想再难堪为难。

      一九三二年一月十八日,谭少戚回到上海,劝其父谭澹一起回日本。田中操纵流氓汉奸乘机将两名日僧殴至重伤,日方传出其中一人死于医院。指使日侨青年同志会一伙暴徒于十九日深夜焚烧了俞觐父亲的三友实业社,砍死砍伤三名中国警员。千余日侨集会游行,强烈要求日本总领事和海军陆战队出面干涉。见此,谭澹笃定心意不走,意愿留在中国,为此事斡旋。

      谭少戚无奈,竟是碰上这等事,只能在上海继续停留几日。

      小学教室里,朱砂带上了眼镜,将掉落下来的碎发绕在耳后,背着讲堂写着板书预备上课。

      感觉有人走近拍了拍她后肩,朱砂下意识地转身,险些用教鞭敲向那人,以为又是朱宏不好好待在交大念书,闲来无事来找她茬。

      “先生不能体罚学生。”谭少戚笑眯眯地道。

      哪能知道是这个已经陌生到有些年头的人。

      握着粉笔的朱砂戴了戒指,有些拘谨地擦了擦手,问:“你怎么回来了。”

      “来找我父亲回去,”叹了口气,“他固执得很,不想同我走。和我说你在学堂教书,你们这么些年竟也没搬家。”

      朱砂点了点头,低头又道:“他家在中国,没有回去这一说法。”

      谭少戚觉得有些尴尬,看见她中指的戒指,平淡地笑着说:“什么时候结的婚啊。”

      “去年。”

      一九三一年,也是这个沈弥嘉离开的季节里,九一八事变爆发。这年是朱宏在国立交通大学读博的第一年,朱砂与俞觐在这年也办了婚礼。

      “去年发生了好多事。”

      朱砂点头,看了一眼黑板上的钟,对谭少戚讲:“我就要上课了。”

      “嗯。”

      想了想,朱砂从练习册上撕了一页纸,写了一串地址,交到谭少戚手上:

      “阿宏在等你。”

      一九三二年,一月二十八日,正是当天,淞沪抗战爆发。闸北华界的商号被毁达四千多家,房屋被毁约两万户,死伤百姓数千,损失惨重。

      谭少戚在上海滞留了将近三个月,眼看国民政府宣布迁往洛阳,又闻虹口公园日军阅兵被炸,等到停战协定签订了,还是没等到朱宏。
      天上涂满了灰白的薄云,晦暗得不似墨迹的水渍,而是炮火烟熏,使人睁不开眼。同腐烂的尸体似的沉沉的盖在那里。云层破处也能看得出一两点日光,薄弱地又很快被掩去。

      整个上海城都没有撕心裂肺的哭声,街上寂静得很,零零星星散落着些人,翻来覆去地看不成样的尸首,然后背回家去,见怪不怪。

      取而代之的,更多的是抗战胜利的喜悦,战事终结的平静。黝黝看得出来的天色,好象透着光亮,却蕴藏着无限哀愁的样子。

      五月他就回东京了。

      没有请回父亲,没有收殓旧友,匆匆忙忙浑浑噩噩地在这片曾经的故土上度过九十多日。

      远航的轮船,收锚起浪,越来越远的海岸线消失在水汽云雾里,以及记忆里。

      种种皆云烟,醒了便忘。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四章 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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