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二章 堂皇 ...

  •   谭少戚站在镜子前,谭母替他整理好了衣领与袖口,笑着称赞:“我们少戚也是个小大人了呢。”

      看了一眼镜子里的儿子,“父亲大人希望你这边学业结束了能回去,如果能在东大的话是最好不过了。”

      谭少戚没有啃声。

      “我会同你一起回去,你父亲可能会在上海再待一段时间。”

      “我也不能留在中国吗?”

      谭母拍了拍儿子的背:“东大读书不好吗?”

      谭少戚让开了这种安抚,将西装外套脱下,于母亲说:“我换一下衣服。”

      酒会定在周日。

      谭澹牵着妻子,谭少戚跟在他们身后入了会场。

      水晶吊灯明晃晃地悬挂在中央。

      场内播放着西洋的乐曲,侍者托盘端着斟好的香槟,杯面琉璃潋滟。放眼望去,这里多数是外宾。男子们各个西装革履,而女子们皆是换上了华丽的礼服,浓妆淡抹,明艳动人。

      谭少戚在陌生的觥筹交错之间依稀见到了熟人?

      沈弥嘉卷了头发,穿着黄色小礼服,手中握着一杯酒。似是尝过一口,又觉得并不怎么好喝,于是一直捏在手上。

      见到了谭少戚,沈弥嘉亦是有些欣喜,大约是饮了酒,竟是主动与之攀谈:“我被父亲叫来参加这个酒会,却并不怎么想待在这里。”

      谭少戚微笑,表示赞同。侧耳听到旁人在说:“听闻‘大总统’会来,杜老板也会来。”

      于是同沈弥嘉道:“今晚大约有几位大人物。”

      “我不懂这些。”沈弥嘉语气有些急。

      “我也不懂。”谭少戚缓缓地附了一句。

      端着酒杯并不知谈些什么,沈弥嘉搜刮了一会回忆道:“之前朱砂说踩了你的脚,有些过意不去。”

      “她自己就从来没与我亲口说过。都是旁人替她给我讲的。”

      “你们……从小就认识?”

      “我原先在日本上的小学,来上海读的中学。”

      “你父亲原是早一批赴东洋留学的么?我舅舅从前是在法政大学念书。”

      谭少戚点头:“我外祖父是我父亲的教授。”

      “你还会回东洋吗?还是就一直留在这里?”

      “可能不能一直留在这里。”有些无奈。

      “我之后也要去意大利。”

      战争刚过了没几年,谭少戚并不明白她去欧洲的缘由,但也不多舌。想着自己来上海至今,军阀亦是混战至今,普通百姓照旧生活。

      沈弥嘉又问:“你和朱宏一直一个班吗?也是一个社团吗?”

      “不是,他是天文社,我偶尔会去玩玩。”

      “看星星吗?”

      “大多时间不会去用望远镜,那是先生的宝贝。”

      沈弥嘉觉察到对面有一道目光向此处瞟来,抬眼瞧了瞧,发现是何若琳,于是同谭少戚道:“有人在找你。”是肯定的语气。

      谭少戚闻言,向身后看去,果真何若琳朝这边走了过来,于是沈弥嘉笑了笑与之告辞。

      “你与她在讲些什么呢?”何若琳将酒杯交给谭少戚,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

      “没什么。”谭少戚把酒杯还给了她。

      “等会和我跳支舞吧?”

      “如果不怕脚被踩的话。”谭少戚诚实地笑。

      “最好不要,不然我会向阿姨告状。”何若琳拉了谭少戚的手走向会场舞池中央。

      随着音乐跳了一会最为简单的交谊舞,何若琳看向了一个人站着换了杯白水的沈弥嘉一眼,靠近谭少戚的耳朵道:“沈弥嘉是个讨厌的小姐。”

      谭少戚一脸茫然,尔后才笑:“为什么?”

      “你这个时候怎么能问为什么,应是附和我才对。”何若琳故意踩了谭少戚一脚,说道,“自命不凡一脸清高,其实比谁都希望得到大家的讨好。”

      “听上去是有些讨厌?”

      “她父亲的商行开到我们家对面,卖得廉价,买的人多,摆明了抢生意,先来后到的道理看来是不懂。”

      “占了你们的地盘是不懂道理。”

      “不许觉得我说人坏话讨厌,我是信任你才同你说这些。”何若琳笑意狡黠。

      谭少戚配合笑出声。

      一曲结束,于是同她道:“母亲方才似是叫我过去。”

      何若琳却一脸没尽兴,看见谭母坐在一边椅子上,向谭少戚招了手,于是只能放他走。

      “和何家小姐相处不错?”

      “她也去日本么?”谭少戚有些哂笑的意味。

      “若是你们想。”谭母温柔地道。

      “若是你们想。”谭少戚亦是浅笑。

      沈弥嘉喝了几口酒,面色有些微微泛红,脑也有些胀胀的,于是先离了场,沉沉地睡了一个晚上,第二日便将此事与朱砂道。

      “他要回日本啊。”朱砂从沈弥嘉口中知道了这件事,心口觉得有些微妙,“也没听阿宏说起过。”

      “总之是如此,”沈弥嘉侧脸观察了一下朱宏的神色,“当然也有可能是托词,只是我父亲同我讲,现在局势并不稳,指不定哪日就打仗了。”

      “仗不是总在打吗?直奉战争也就过去没多久的事儿,我都习惯啦。”朱砂不太在意。

      “不是北洋军阀之间的事,是列强觊觎我们国土的事。”沈弥嘉小心翼翼地讲。

      “好啦,”朱砂觉得沈弥嘉将事儿说的太可怖,有些大惊小怪,于是安抚搪塞道,“要是真有那么一天,大总统总归会有法子的。我们普通百姓也不必瞎操心,非议国是。”

      见她固执至此,沈弥嘉一时不知说什么,只见朱砂转过身,拿出本子开始整理先生讲的重点。

      回到家中的朱砂翻来覆去没睡着,却也不知究竟是什么缘由,心中急躁,不得其解。又重新下了床榻,打开了台灯,复习了一会课业,直到有些困意上涌,才关了灯去睡觉。

      梦里的故事比较碎,一会沈弥嘉与她道她要去意大利不回来,一会又梦见朱宏打包行囊要离开家的模样,又见到谭少戚坐上他父亲那辆日本车同他穿着和服的母亲一起坐在车后座开走了,就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在楼上的房间里,从窗户里看着大家全部离她远去。朱砂心想朋友与兄弟也不过如此,彼此之间还要什么联系呢,反正总会断绝的。

      这个梦做得并不是很舒服,朱砂一个晚上都没怎么睡好。第二日去上课的精神恹恹,一到下课就埋头补眠。一个上午过去了,沈弥嘉都没同她说上一句话。

      这样子的情形并非持续了一两天,直到四月份升学模拟测试刚过,梁先生挨个找大家谈话问志愿的事之后,朱砂才渐渐平下心绪。

      回了教室见沈弥嘉在位置上,朱砂特意同她道:“我志愿填了国立清华。”

      沈弥嘉有些讶异:“挺好的啊。”

      “希望能考上吧,”朱砂有些小得意,“这次排名我升了十多位,如果按照这个样子,梁先生觉得我可以试试。”似乎在暗自期许回应着什么,并不是沈弥嘉之前提议的北师大。

      原是在努力读书,“很棒啊,”沈弥嘉心中稍有缓和,稍稍想起是她当时同她建议考的不是这一所学校,也忘记当时自己是个什么样的神情,于是也没把它放在心上,而是道,“周末一起去市图书馆自习吗?”

      朱砂说好,然而她却是觉得自己一人学习就够,在图书馆里反而会分心。但又想之前冷落沈弥嘉许久,怪不好意思的,若是这次再拒绝,就是她自己的不对了。

      沈弥嘉说:“也可以叫上朱宏,如果学晚了的话。”

      朱砂倒是有些明白过来了,大概大小姐比起谭少戚来,更加中意自己埋头读书的弟弟。

      笑着说好,却不好意思拆穿。

      朱宏被软磨硬泡地答应了下来,想着朱砂近日全身心扑在复习上,不好扫了她的兴致,但一想一个男孩子同两个姑娘在图书馆里,朱宏则有些无趣,于是又拉上了谭少戚。

      四个人看得是不同的四门学科,也并不存在互相帮助的意义,朱砂想仅仅是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已经有些难了,又何况,朱宏还要让谭少戚来分她的神。

      一想到这个人大概之后再也见不到面了就有些胸闷,然而他却一个词也没同她透露过。罢了罢了,本身他俩也不够熟稔,他不说也无可厚非。朱砂觉得自己有些太过自以为是了,把自己在他人心中的位置看得太重。实际上不过就是普通邻里、普通同学的关系。这个人为什么还不还她偷偷塞好的红花油呢?为什么中饭到最后是他来结账?为什么他从来不主动叫她们一起出门,素来都是朱砂叫人,可如今她邀请客人的主人地位也被动摇了。

      每个人都有着看似长远冠冕堂皇的规划,在志愿表单上清清楚楚罗列着要去的学校,要分配的公司,一年之后的自己会如何,三年之后的自己会如何,五年之后的自己又会怎么样。

      不敢说这些计划都能有条不紊地被施行被实现,但看似有理想追求的表后实际上掩藏的只有朱砂自己毫无头绪的内心。她大概只能够继续她所会的,力达力所能及的,走一步看一步。她对这世界一无所知,怎么能做得出一个未来的好的谋划。

      说白了,在座的另外三个人未来的蓝图上也并没有自己。他们为什么可以比她更理智,更不近人情?

      朱砂一横心,也不想将他们填写到自己的生活中去。

      索性看看究竟是谁更自利谁更自私。

      然而事不尽人意。

      沈弥嘉并没有被罗马的学校录取,这个消息大概一时半会无法被人所接受。

      沈父对弥嘉失误未能去意大利感到极其不快。而沈弥嘉却没有朱砂料想之中的萎靡不振,自暴自弃,而是她又在劝服父亲试图再用接下来一段时间考一考北大。可是几次撒娇讲理未果,沈弥嘉平日里文文静静,一有什么事情性子却倔得很,不知为何就病倒了。

      朱砂将之看在眼里,特别是朱宏收到了北大录取通知之后,更是五味杂陈。一方面有些心疼她,但始终看不懂沈弥嘉,如今亦是不怎么希望她坚持不懈地想接近朱宏。顺带自己也拿到了通知书,眼下沈弥嘉则更是想考去北京了。

      然而父亲却回家同他们宣布了一件更为沉重的事儿:

      “我被远洋辞了。”

      简单的一句话,凝重的神情似是恍惚之间天变了色,支柱轰然倾塌般。

      家中仅有父亲一人工作,一旦他没了工作,全家就断了收入来源。

      母亲愁眉不展,与父亲彻夜盘算,银行里还有些存款,大抵能支撑起这个大家个半年。于是母亲提议将佣人皆辞退,毕竟这用工也是一笔开销。父亲又想不如将这间楼卖了,搬到小一些的房子里住,反正朱砂同朱宏都要上大学念书了。

      “头顶上司与日本人狼狈为奸,垄断市场,关闭他家投标通道,暗中作祟,略过上浆这一程序就将布料卖给政府百姓,衣服亦碎且不保暖,我拒绝如此偷工减料之举,然便被立即辞退,不容辩驳,毫无道理可言。”

      “世道艰难,人心不古。卖国求荣者断不会有好下场。”母亲怒而斥之,灯下一脸倦容。

      “只不过现今倒是苦了你了,”父亲披衣端坐,看向母亲的眼道,“明日我便去问问有没有厂子招工。”

      朱砂起夜,却听到父母二人的叹息,心中揪得很。

      只觉自己太为任性上这个学了。

      念到朱宏一早就下了决心要学这物理,而朱砂只是半路无事可做才选择好好念书,因而拿到这一纸的通知书时的心并不如朱宏那么雀跃。母亲年岁也大了,并不适合外出工作,倘若她能自己生活,将工资补贴家用,那么日子就不会那么难过。

      抱了自己的被子,推开朱宏的房门,朱砂爬上了塌,睡到了朱宏脚边。

      睡眼惺忪的朱宏觉得莫名其妙:“你做什么啊?”

      “你管你自己睡。”朱砂讲了一句。

      “你这样要我怎么睡?”

      “我又不占你位置,你反正就走了,以后也占不了你位置。”朱砂说着说着眼里湿了,把头埋在被子里,不出声。

      朱宏叹了一口气:“现在家中是困难的时候,我们生活也要拮据起来,姐你放心我去了北京之后,尽量不让家中出生活费了。”

      “你说父亲这样还能找得到工作么?”

      “父亲都是经验和本事,怎么会找不到?”朱宏打了个哈欠,几乎又要睡着。

      “要打仗了吗?”朱砂口里喃喃,心头悲切,紧张与不安感侵袭全身。才明白前些日子沈弥嘉同她说的话,不忍笑话自己什么都不懂,在觉察到丢脸羞耻之余,愈发厌恶这样的自己。

      却得不到朱宏的回应。

      连续几日下来,父亲皆未收到再次雇佣的好消息,寻朋问友,一筹莫展。仿佛彼此之间都说好了似的,要断了父亲的后路。作恶者亡国者用心险恶。

      于是在本是应同梁先生讲自己要去哪所大学,有何等出路的日子,朱砂却是将通知书还给了他,并腆着脸问:“先生,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念这个书了。”

      “怎么了?”

      “您能不能帮我问问学堂里还招不招人?”有些不好意思,“我指的不是学生。”

      “校史馆有一个空缺,只是……朱砂……先生我不懂为什么你不念大学呢?不觉得可惜吗?”梁先生看了看录取书的校名。

      “大学教不了我什么,实际上我也并没有心思念书了。”

      “学无止境,又怎么能这般断言?你确定想清楚了么?父母都同意了?”

      朱砂点了点头,撒谎毫不费力。梁先生叹气亦是有些生气,便让她先回去。

      路过校史馆,一想到方才先生说的话,朱砂则就跨进门来,拉亮了灯,看见堆了一地档案还没整理,陈列柜里的东西也不全,几面墙上都贴着好些照片。

      朱砂顺着年份找到了自己这届的画报,又发现一堆旧照片,却在其中找到了一张自己的。是前年运动会的时候拍的,落款的拍摄人竟然是谭少戚。

      忽感有些难以喘气,还记得再早些年份,他刚搬过来的时候,朱宏才同谭少戚成了朋友,那小子问了几次朱砂:“姐你觉得他怎么样?”

      “就这样啊。”那个时候不解,然而如今才有些回过神。

      却猛然摇摇头,惊醒过来,朱砂说服自己一定是想得太多了。

      然第二日母亲却是拿着朱砂录取通知书问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梁先生果真来寻她父母了。

      一阵心虚,却是嘴硬:“就是不想读了。”

      “这么好的机会,说不读就不读,你也不让人省心吗?”母亲痛心疾首地问。

      “我过两个月就满十八了,能做出自己的决定。”朱砂道。

      “脾气犟得同你父亲一模一样。”母亲皱眉,语重心长,“你书还得给我读,家中积蓄能让你俩都上大学,你无须担心。”

      “这大街上不读大学的千千万,姆妈你也没念这么多的书,也没有什么关系。”朱砂却觉自己有理有据。

      “不知你在胡言乱语什么,你给我安静待在家里,等到开学了,让阿宏同你一起去北京,就这样了,通知书放在我这里,省得你丢了。”

      辩不过母亲,朱砂也不敢再提高嗓音争论,气鼓鼓地跑下了楼,出门绕着院子踱步生闷气。

      正巧谭少戚方路过,隔着绕满常青藤的围栏在外头问:“你在做什么?”

      “不关你小日本鬼子的事。”朱砂凶得很。

      谭少戚听闻这样的称呼则是迟疑,拍了拍铁围栏,却弄脏了手心:“朱宏去学堂确认录取了吗?”又看了一眼自己沾上铁锈的手掌。

      “他早去了,你也快去啊。”恶狠狠地催促道。

      “那你怎么没和他一道?”谭少戚还是之前的语调。

      “昨日我去过了。”

      “听朱宏说你被国立清华录了呢,恭喜呀。”谭少戚由衷祝贺。

      “叫他多嘴。”

      ……

      “朱砂?”

      谭少戚还是站在围栏外头,朱砂一个人蹲在院子里的草坪上,将头埋在手臂间,并没有微微抖动的肩膀,连声音也一点都没有,他却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了她在哭。

      过了好一会,朱砂才声色无虞地说: “回了你倭寇老家就不要再回来。”拍了拍裙子,直起身子,探头往向栏外看了一眼。

      却发觉谭少戚并没有继续在外头守着,自然也没听到她说的这句话。

      心下怅然,她说不出什么话来,觉得没趣极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二章 堂皇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