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微风云》理*

26、十二章 此情还惘然（一）

　　秦三通的初诊竟一直耗到临近日暮才结束。那七八个大夫，一心巴结定远侯府，哪知自己的小肚鸡肠竟耽误了林夫人的病，林修齐一怒之下，将他们齐齐逐出侯府，并扬言再也不想见到他们，只怕这临安他们此后是没法待了。巧姑原本对秦三通颇有敌意，但一见他实力不可小觑，兴许真是夫人的救星，便立刻转了态度，笑脸相迎，以礼相待。说到底，巧姑人虽傲慢些，向着主子的心却是从一而终不容置疑的。念及此，秦三通便不再多为难她了。

　　秦三通向巧姑吩咐完今后的用药和疗程，便与林修齐一道出门散步，缓解下午的疲劳。临窗而立，眼见着落日西沉，余晖普照，天地之间，无论琼宇楼阁、茅屋草棚，抑或高山流水、禽虫人兽，皆沐浴于金色的恩泽之下，大自然的恩赐最是平等，世界大同，无分贵贱。

　　“秦先生，今日真是多谢。若没有你，那帮庸医还不知要如何折磨家母……”林修齐作揖感谢道。

　　秦三通坐在长廊中，一脸疲态，一面揉着太阳穴舒缓，一面朝他摆手：“他们本都是有些实力的医者，却是被利欲蒙蔽了心眼。再说，这也怪你们的不是。一下子请这么多大夫同时看诊，不是逼他们自乱阵脚吗？你们侯府不比寻常人家，自是财大势大，他们应诊本已是提心吊胆，又多了这些竞争对手，让他们怎能不狗急跳墙？”

　　抬眼看着面前皎然独洁的天颜少年，他不禁叹息，再优秀的底子，淌了豪门世族的浑水，都会失了人气味，“既然请了大夫，就该给予足够的信任。人和人的相处，正是建立在互相信任的基础上。你从一开始就对他人毫不信任，如何指望他人全心全意待你，为你尽心尽力？”

　　一席话一针见血，林修齐脑中忽然闷了锅：何为信任？这许多年来，他习惯于权谋算计，竟连这个词的真谛都不知道了；他可曾对人真正信任？青云、李奕、巧姑……对他们再亲近，自己都没有忘过主仆的身份，即便是父母，聚少离多的爹，长年卧床的娘，他更多是以伦理纲常约束自己尽孝，毕竟，他与他们说话的机会少之又少……

　　“远的不说，就说我家丫头。”秦三通突然提起熹微，听得林修齐心中一紧，再回过神，他竟找不出有这般感受的理由，“她呀，幸好从小结识一群真心实意的朋友，否则就她那顽劣的性格，指不定如今的行径，比你更令人惋惜。”

　　“怎么说？”林修齐脱口而出。他本不是个爱打听别人隐私的人，可关于熹微的事，竟渐渐地都好奇了起来。

　　“呃……一言难尽啊，遗传，这是遗传。”秦三通欲言又止，随后站起身，像长辈鼓励后辈般拍了拍林修齐的肩，“我至今都认为，你是个天生命格奇特的人，将来绝对有出息。我知道这么说你会不高兴，可我真心不希望，你走上你父母那样的道路。”

　　“我父母怎么了？”林修齐越听越古怪，他反手握住老秦的手，“秦先生，您是不是与我父母为旧识。您知道什么，可否告诉我？”

　　秦三通沉思片刻，欲言又止，终觉得过往那些事不该再累及小一辈人，于是轻摇了摇头。他忽地想起了什么，开口问道：“臭小子，你还记得当日我答应来临安是定下的四条规矩吗？”

　　在人前，秦三通称林修齐为世子，但在人后，他却总呼他臭小子。

　　林修齐点头，俊秀的眉眼仍因为没得到想要的答案而紧蹙不展：“第一，诊金按日计三倍收取，药方耗材费用另计；第二，行程得依您满意；第三，出诊之事对人保密，不接治其他病人；第四，医治家母之后，便不得限制您的去留……”

　　“第五，诊治期间，一切疗法我说了算，不准再找其他大夫来。一旦我决定接下病患，就会坚持竭尽所能，若实在无能为力，我会亲自告诉你们。在那之前，不要找其他大夫来打扰我。”秦三通正色道。

　　碍于今天下午的事情，林修齐自知理亏，只好尴尬地应承下来。

　　“那个巧姑……是你母亲的陪嫁丫头吗？”

　　面对今天秦三通跳跃的思维，林修齐显然有些应接不暇，怎的突然之间，话题又转到了巧姑身上。他虽不明所以，却也老实作答：“巧姑是家母尚在闺阁时的贴身侍婢，如此算来，伺候家母已有二十余年了，故而感情颇深。”

　　秦三通闻言，暗自在心中计较一番，很快下了一个决定：以后对东厢，一定让熹微能避则避。

　　“臭小子，虽然今天了解你母亲的征象，但昏迷不醒的病因尚未探得，这几日我会加紧研究。我比那几个利欲熏心的无良大夫可靠多了，你总可以放心吧。”说着，老秦竟破天荒地对着林修齐挤眉弄眼，逗得少年忍俊不禁，玉容浅笑，流转秋水般的光泽，温润沁心。

　　“多谢秦先生。”林修齐作揖有礼。

　　“嗯嗯，好了，我该回去了，臭丫头该等急了。”他说着便拍拍屁股，作势要走。林修齐招了小厮引他回西厢。

　　目送秦三通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后，少年又恢复了淡漠的神色，“青云”，他幽幽开口。

　　走廊旁的树丛后，一个青衣男子应声而出。自从林修齐三岁差点遭人暗算后，青云就形影不离地随着他，或在明，跟在世子身后随侍，或在暗，找个地方匿着等候召唤。

　　“去查两个人。”林修齐淡淡道，声音如他的脸色一样，没有一丝情绪。

　　“秦三通，熹微。”青云答，同样的，声如其人，冷若冰山。

　　秦三通回到西厢时，正看见熹微对着一桌佳肴流口水，明明一副又馋又饿的模样，仍坚持着等师傅回来一起吃饭。他心中瞬间一暖，这丫头并非没有规矩，很多时候也很顾得上家人好友，只是性子太野，不能让人放心。

　　走进门，他佯装嗔怒道：“臭丫头，再看眼珠子都要掉进菜里了。”

　　熹微一愣，刚欲憋屈地埋怨，回眸却看见师傅面带笑容，她立刻明白过来，师傅是在逗自己呢。晶亮的眸子提溜一转，娇俏的脸上立刻换上了乖巧的可人模样。

　　“师傅，您可回来了，可把徒儿我急坏了。”如花笑靥在俏脸上绽放，犹桃若李般讨喜。

　　秦三通笑笑，临桌而坐，并不忙着吃饭，倒先问起她的伤势。熹微今日所受那两杖虽重，但总算只是皮外伤，没伤及内脏，下午伤口有些红肿，及时涂上药膏后，清凉润肤，没再引起炎症。于是，两人举箸就餐。

　　西湖莼菜汤、龙井虾仁、凤穿牡丹，清炒芥蓝，三菜一汤，清爽可口，菜色精致。熹微大快朵颐，津津有味。秦三通却似乎没什么心思吃，他突然放下双箸，徐徐说道：“丫头，以后你就待在西厢，没事别出去。”

　　“啊？”熹微一惊，“为什么？”

　　既然随了秦三通出门，她早已做好了给师傅做帮手的准备，怎的现在突然又说不要她出门了，那把她晾在临安干什么？

　　“堂堂定远侯府人手绰绰有余。你新伤在身，就别那么辛苦了。”秦三通含糊地说道。

　　“师傅……”

　　“就这么定了！”老秦拍案而起，快步回房以躲避徒弟的追问。熹微一个人，茫然地看着师傅的碗，那里面的米饭颗颗晶莹，却几乎没被动过……

　　直至入夜熄灯，秦三通都独自待在房中，再没出来过。心知师傅今晚必有烦恼，料想许是与下午初诊林夫人有关，但熹微却不敢在这个节骨眼贸然招惹师傅。她只后悔自己没有一早跟去伴在师傅身边，若是那样，现在定也能为师傅分担一些忧愁。

　　由于背后有伤，她只能趴着睡，却并不舒服，再加上心中的愁绪，直到月落西天，她都没能入睡。轻叹一声，她悄悄爬起来，披上衣服拉开门，仰望天空宁静的月色，兴许能让她心情平复些。

　　时光如过隙流砂，不知不觉已到金秋八月，算一算，她离开吴城近半个月，也有两个多月没见到爹爹了。熹微突然极度思念起自己的父亲：她的父亲温文尔雅，教她知书达理；十五年来从未凶过她，十五年来仍念念不忘他的妻子；她的父亲是个书生，百无一用，却得闻名天下的朱夫子赞赏不已，更得赤子书生李奕慕名钦仰……

　　熹微骄傲地笑了起来。抬头遥望，苍穹如幕，新月如钩，月朗星稀。在无边无尽的黑夜中，皎然的月色更显澄明。她不禁回想起小时候，爹爹把自己抱在膝上，一字一句地教她吟诵《静夜思》的情景。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当摇头晃脑的熹微视线定格在某处，吟诵声戛然而止，她呆呆地看着一旁雕梁画栋的房子。那里本没人住，可现在，屋顶上却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皎然之姿，堪与月华光辉相媲美。

　　这么晚了，堂堂定远侯世子怎么会独自坐在屋顶上……还是西厢的屋顶，而且，他正晶眸皓皓地凝睇于她……

作者有话说

　　哎，rp爆发。一日三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