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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十一章 临安林家(三) ...

  •   林修齐来到西厢,所有上房皆是门窗紧闭,唯从一间房中传来熟悉的笑语盈盈。

      对着铜镜,秦三通抚须细看,不免慨叹岁月不饶人,却也不失一丝暗喜,多年后自己这副模样,即使是旧识见了也未必能认得出。

      “师傅别看了,看再多皱纹也不会少,越看越悲怆。”熹微趴在榻上嬉皮笑脸地说着风凉话,殊不知门外之人已听得哑然失笑。

      秦三通牛眼圆睁,气鼓鼓地说:“小毛丫头想造反吗?越大嘴越毒……”说话间,视线仍没有从铜镜前抽离,他眼神放空,一再抚须,熹微知道,这是师傅思考时的招牌动作。

      “丫头,现在的我和二十年前的我,长得很不一样吧?”秦三通复又开口,问题有些突兀,引起了熹微敏感的狐疑。

      片刻沉默后,老秦回头,朝木榻的方向不满道:“嘿,问你话呢,怎么这会儿又变哑巴了?”

      熹微撇撇嘴巴,作事不关己状,“二十年前我还没生呢,哪知道您长什么样儿?”

      门外有人“噗”地笑出了声,师徒俩不约而同地回望而去。

      林修齐向来自持有度,自担任定远侯府主事以来,更可谓阅人无数,然房内那个丫头却实在叫他感到新奇:在人前她嬉笑怒骂如此直率活泼,在人后又多愁善感令他印象深刻;她与一般女子截然不同,行为常常出人意表,但却也算得上细腻懂事。多日朝夕相对,相处下来他竟有了些着迷,总期待发掘她更多的特质。看她一颦一笑都觉得舒服,听她妙人妙语都觉得有趣。

      房门吱嘎拉开,秦三通圆眼圆脸,小身子跃然而出,一脸凶狠地正对上门外两个男子。青云保持着一贯的纹丝不动,冷若冰霜,秦三通瞟了眼便没再搭理。倒是林修齐,意识到方才自己的失态后,面色尴尬,胜雪的肌肤难掩微微泛起的粉红色泽。

      “秦先生,修齐恭请先生随我一探家母。”颔首作揖,他仍是文质彬彬,起身抬眼时,不着痕迹地瞥了眼房内,却未见到想见之人。明知她应该正躺在内室修养,他心中仍忍不住有期许,直到现实驳人,才又在心中自嘲。

      秦三通并未细觉出对面少年的异样,只因他心中也自有一番较量:

      医者行医治病,是天职,救死扶伤,天经地义,他便是如此说服自己才来到了临安,以一个大夫的身份,为一个病患治疗,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可到了林家才半日时光,周围的一切都给了他无形的压力,使他不得不回想起过去的罪孽,若是治了林夫人,以那女子的心狠手辣,绝对会不依不饶地威逼他,那他不就是亲手摧毁了自己十几年来营造的平和?

      午后的半路折返,关心熹微伤势之余,秦三通多少有些逃避的私心。从吴城到临安,他睡了一路,以图淡化面对危机的焦虑,可进了林家,他已然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的惶恐。现在的他,时时刻刻担忧着过去会否被揭开,根本无法以医者的心态平静地面对林夫人,如果可以,他很想躲回吴城去继续逃避,可是,出尔反尔显然非他秦三通愿做之事。他该如何是好?

      “师傅,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掩在窗后的女声响起,那般熟悉的伶俐。林修齐不由自主地搜寻它的主人,无奈终究见不到她的面。待发觉到心中异样,他不禁讶然,自己这是怎么了?

      半晌沉默后,秦三通苦笑,“知道了……”说着,他一甩衣袖,示意林修齐主仆带路,随着他俩出了西厢。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进侯府容易出侯府难,他不去也得去,更何况,他是个医者,不该置病患于不顾……哪怕那患者一旦醒来,便会将毁他的浮屠尽毁。

      及至东厢,三人来到林夫人所住上房,皆对中厅的景象吃惊不小。巧姑领着七八个男子,面朝大门一字排开。那些男子身背药箱,看模样应该是大夫,他们年龄不一,高矮胖瘦参差不齐,但无一例外地留着山羊胡,青衫长褂,小心翼翼探究的神色。看看他们,再对比自己,天生的八字须,走动方便却草根到不行的灰布短衫,习惯了圆睁却显得粗鲁的眼神,秦三通暗笑:在那几个根正苗红名医做派的人面前,他倒成了个十足的长工。

      “巧姑,这是……”林修齐茫然地问道,虽然如此,他亦看出,这个架势定是来者不善。

      巧姑稍稍屈膝,算是作福,旋即转而仰起下巴看向世子身后的秦三通,不咸不淡地道:“这几位都是过往为夫人诊治过的大夫。夫人为疾所苦,卧床多年,这些个大夫好说也在越城小有名气,却始终一直没能治好她。如今听闻世子请来了一位医术高明的名医,巧姑便自作主张,把他们招来,向名医好好学习,以后精进医术,省得日后再被笑话了去。”

      仗着资历深,她竟对林修齐和青云两人的面露难色视若无睹,又挑起蛾眉,向身后问道:“说是从吴城请来的,不知几位有否听过吴城出名医呢?”

      那七八个大夫不约而同地摇头。吴城虽属美丽富饶,可终究是吴地的小地方,名人多因东林书院的科举进士而出名,再加上秦三通这些年以隐居避世为主,外界人不认识他并不奇怪。

      可他听了,心中难免不快。这唤作巧姑的老姑娘嘴上说的好听,实地里还不就是想给他个下马威,让他在这些越城名医面前颜面扫地。心下不由冷哼,当他是那些禁不起挑衅的江湖郎中,可就大错特错了。

      “林世子,请带路。”秦三通沉声提醒,再无意理会老姑娘的摆阵。

      林修齐无奈地看了眼巧姑,便转身引老秦进入内室。转过巧夺天工的双面苏绣屏风,便是红纱绡帐垂珠落帘。每靠近深处沉睡着的妇人一分,秦三通的心情就忐忑一分。然而,在走过最后一道珠帘,目光触到那张华美的花梨木古董床后,他又是一阵哑然。

      古董床为上好黄花梨木制成,其色由浅黄到紫赤,鲜艳美丽;切工平滑,偏光映得它光亮润泽;黄花梨木本就纹理拳曲,圆晕如钱,配以富贵花开的精细雕工,尤显相得益彰;淡雅木质香气,有助人舒缓疲劳,放松心情:如此床榻,乃养身上品。虽慨叹贵族精于养身之道,可当视线被两抹黄色床帘遮了去处,秦三通没见到那躺在床上本应接受他诊察的患者,心中暗咒:这是个什么事儿啊!

      “秦先生,请。”

      看到林修齐牵出一根红线恭敬作礼,他再次回首看了眼那抹刺眼的黄,不屑地扯扯嘴角:“你不会想说叫我用悬线诊脉那套吧?”

      “夫人出生高贵,岂是一般平民百姓可碰触的?”巧姑已进得内室,身后跟着那一干“名医”。

      “哼!那是故弄玄虚的浮夸之举。望闻问切望为先,治病哪有不看患者的道理?”秦三通甩了袖子直面窗户说着,虽对巧姑正眼都不瞧一下,可其他人都识相地隔岸观火,分析形势以免这场火殃及池鱼。

      “大胆!”巧姑自有作为大户人家资深侍婢的教养,可被秦三通无礼叫板,面子上过不去,到底薄怒难掩。

      “大胆的是你。敢问老姑娘你是以什么身份在这里说话?”秦三通毫不留情地驳斥,又以手前后指点床榻和林修齐,“你看清楚了,躺着的是你家主母,站着的是你家世子,他们俩都没说话,凭什么轮到你一个老姑娘婢女说话?”

      老秦说话直接,句句刺中要害,更一口一个老姑娘,听得巧姑怒火中烧,多年管家她习惯了盛气凌人,连世子都礼让她三分,不想今天却受一个小地方来的无名郎中的气,她到底面子薄,很快就面红耳赤。

      “嗯哼,”林修齐轻咳一声,提醒众人他还在场。说来他人生中被人无此忽视的情况真是少之又少,可自从遇上秦三通师徒俩,这种悲哀的发生频率渐涨,他暗自叹息,这对于白石郎而言实在有些挫败。小小的自怜之后,林修齐不忘说出自己的立场:“秦先生,多年来大夫们为家母诊治,惯例都是悬线诊脉。”眼下之言,请秦先生也照做。

      老秦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一字排开的“名医”,都是屈服在权势之下没有自主力的人。想当初他在……都没干过悬线诊脉这档子事,算了,英雄不提当年勇,更何况那段日子他也未必不是屈服于权势之下的败类。

      “为人治病,再没有比接触病患更直观的。”说着,他忽然掀起床帘,一手搭在掌中人的额头之上,一切猝不及防,“譬如现在,你的母亲正发着低烧,悬线诊脉可探得到体温?”

      林修齐闻言一惊,箭步上前看着家母,急切地问道:“怎么会这样?可有大碍?”

      “气火内炽,应有热证。”秦三通深嗅几口,又是一声冷哼,“还有,熏香缭绕是够优雅,可这屋子终日门窗严闭,还有杂乱的用药,就这空气中的药味,少说该有十几味气血大补之药,温寒相冲。”想来眼前几个大夫都觉得自己医术了得,没少为诊治林夫人勾心斗角下功夫,却彼此隐瞒施治之法,最后竟变相坑害了病患。老秦心下慨叹:大夫多了一团乱,治不好也就算了,还净相互扯后腿,实属无德。

      他终于回头正对巧姑,却是还以昂首之姿,“通风不畅,闷坏了你家夫人;胡乱用药,害煞你家夫人!”复又指着林修齐哼道,“你的母亲至今卧病不起,多少与你们病急乱投医脱不了干系!”

      一席话说得巧姑脸色紧张,一阵红一阵白,而林修齐的俊脸早已霜冻冰结。一干“名医”看在眼里心知不妙,个个暗图安生之法。

      “那也应是寒热证。”有人忽然开口道,“《素问·至真要大论》有云:‘热者寒之。’林夫人脉象沉,先前亦有四肢厥冷的情况,如此发冷发热,当属寒证。”

      秦三通回头,细看说话之人,印堂饱满,收拾得光洁照人,山羊胡亦理得有条不紊。他若与那人并肩行医,恐怕十人有九人会选择干净体面的山羊胡,而不选自己这个虽然粗鄙却是童叟无欺的八字须。

      “阁下所言通风之说,在下亦以为不妥。”山羊胡继续振振有词道,“风为百病之长,为外邪致病的先导。且四季皆有,其性善动、开泄,凡寒、湿、暑、燥、热诸邪,常依附于风而侵犯人体,从而形成外感风寒、风湿、风热、风燥等证。风邪终岁常在,无孔不入,表里内外均可遍及。”

      见众人并无打断之意,山羊胡咽了咽口水继续道:“早前听巧姑所言,林夫人最初是病犯头风。在下推断,应是早年初从京城迁居临安,起居不慎,坐卧当风,邪自表侵袭经络,上犯头部,清阳之气受阻,气血凝滞,阻遇脉道,而至头痛。这点,在下最初曾向世子和巧姑报备过。”他亦不忘向那两人作揖,博取认同。“是以,在下认为,林夫人不宜受风。”

      老半天,秦三通才反应过来,那话语中的“阁下”是指他,而“在下”是指山羊胡自己。许多年的翛然生活,让他一时间对敬称谦称感到不适的疏离。

      抽出自己的脉枕,秦三通左手按上林夫人的右手。细细探取,良久,他收手回视山羊胡。

      “轻取不应,重按始得,果是沉脉。”老秦此话一出,山羊胡立时如得赦般扬眉吐气,可惜沾沾自喜没多久,又被老秦一盆凉水从头浇到尾,“脉沉而有力,按之不衰,乃内热过盛,深伏于里,阳气被郁而不能浮应于外,应判为阳盛格阴,虽外见寒象,实为里热盛极。所以,这是真热假寒。”

      老秦起身,徐徐解释道:“四肢厥冷,也应是阳气被遏而不能达四肢所致。另外,我所指通风,并非你断章取义所说的受风邪,而是指吸纳和风。”

      他轻轻推开红木窗棂,窗外灿烂阳光豁然洒进屋内,映得一室明媚,柔柔清风拂面,令人顿觉神清气爽。

      “风者,四季皆有。夏暑冬寒,四季相移,阴阳更作消长进退,而不失温和之度,此为和风,有助五脏原真通畅,人即可得安和。和风者,人能适应,万物皆能适应。若超出其常度,夏天过热,冬天过寒或非其时有其气,人体不能适应,万物不能适应,便成为致病之风邪。”

      万事万物均有其规矩。不失其度,便能得和;未到其度,总显不足;超出其度,则过犹不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十一章 临安林家(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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