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刹门：前传》灰色曲率

12、夫妻

　　杏帘秀低头咯咯咯笑了一阵。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他推开袖子，露出胳膊上足足有碗口大的疤，白朗认得出这是烧伤。杏帘秀说：“我就是寻死觅活，拿蜡烛烫了块皮，怎么外头都传我已经死了呢？我这样的人物，死了必然要上梨园小报的头版，白医生怎么这点道理都不懂？”

　　这欠收拾的语气，和死杏帘秀一摸一样。白朗在杏帘秀的屋里坐了一会儿，找不出什么端倪，只好走了。走到屋外，班主还在同那小戏子拌嘴，白朗暗想，连个娃娃都压不住，彩云招和杏帘秀怎么会听她的？
　　再一想，说不定这班主就是不想接这烂摊子，才故意做出昏庸无能的做派。否则杏帘秀烧伤这样大的事，他怎会表现得毫不知情呢？

　　白朗回家没过多久，死杏帘秀便来了，还带了一堆上好的金银器。他问：“你查出些什么了吗？”
　　白朗伸手想去拿，杏帘秀就把那一堆死死捂在怀里。白朗只好说：“查到你还活着。”
　　杏帘秀眼睛瞪得比杏子还大，他道：“这怎么可能？”
　　“我还想问你呢，枉死的人都会先去找他的肉身或者坟，你没有肉身也没有坟的，怎么就去了地府了？你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吗？”
　　杏帘秀道：“这个不怪我，我醒来，手上脚上都是二十多斤重的大铐子，四个阴差把我死死围住，一路送我进了阎王殿。阎王又说，凡间有了我的新坟……”
　　“阎王也会骗人么？”
　　杏帘秀瞪着眼睛，看着还怪可爱的。白朗欣赏了一会儿，才不紧不慢地说：“阎王是不会骗人的，但他也会被人骗。”

　　骗阎王一事古已有之。最普遍也是最不可信的，就是给小孩儿取贱名防止鬼差勾魂。除此以外还有其他骗法，譬如说让相貌相似的人替死，再到阴间顶替生者，从此注销死籍，令生者永生不死。
　　杏帘秀的事情复杂些，但要是不复杂，也就骗不到阎王了。

　　白朗手指在桌上随意敲了敲，没有证据前，她不打算把杏帘秀的事情套到任何一个她见过的骗局上。
　　“你活着时，有哪些冤家？”白朗问。
　　“彩云招，”杏帘秀脱口而出，“虽没有十成十的把握，可我要是出了事，他必然是最受益的。”

　　的确，杏帘秀生前和彩云招在继承戏班的事上摩擦不小。然而问题在于——
　　“你杏帘秀在永安戏班，实际上没有死。只要你没死，彩云招就要继续和你争下去。你再想想，还有没有别人？”
　　杏帘秀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是满脸的迟疑：“不会，不会是……”他闭了嘴，又思索许久，才小心翼翼吐出两个字：“班主？”

　　这日下午六点，马家大院排出永安班“挖心记”的档期，贴上小桌板随意支在大院外。白朗上回从后门进，这次从正门走，她仰头看“马家大院”四字牌匾，四个金字，龙飞凤舞，肆意非常。
　　“你们二位要买票吗？”
　　白朗诧异，她回头，居然看到个女学生，着实被吓了一跳。再定神，才看清不是上次那一位。
　　这一位形容尚小，肩膀窄窄，上衣洁白如雪，如同新羽初生的鸽子。
　　“是你，你来了好几回了，我都记得你了，”卖票老人对她显然很有印象，“这回还是买永安班的票吗？不换换别的？”
　　“还是要永安班的，我有季票。”
　　说着，女学生从兜里拿出年画印花般的一张票据，递进窗口。收票的戴上眼睛细细看了许久，从生锈莲花铜盒取出一方石英印章，朝红印泥上结结实实按了一下，再盖到票据上。票据上印戳一个接着一个，几乎都不看清了。
　　“我也要永安班的。”
　　听到白朗的话，卖票老人笑了：“永安班真有这么大的魅力？”
　　“有人来听这么多次，必然是好的。”
　　白朗递上交票，换来薄薄一张卡片。卖票老人告诉白朗，听完戏再把卡片退回来，可以得一小罐话梅。
　　“真好，”白朗把卡片捏在手心里，斜睨着女学生，“季票能换多少话梅？”
　　卖票老人翻开账本——
　　“她的季票不能换话梅，可对她来说，划算得很，”他拖着声音，说话间倒有些戏腔耳朵味道，“她家里的话梅，多到当饭吃也来不及。”

　　白朗没进过前院，走起来陌生得很。她见女学生走在她前头，主动叫住：“你好！”
　　女学生回头，白朗捏着票走上去：“我在二楼六排……”
　　“太早了，他们座位都没摆出来，你就等着吧。”女学生看上去不大高兴。白朗拉住她：“你去哪儿？”
　　女学生一甩胳膊，就把白朗甩开了。白朗怔在原地，好半天过去，脸上仍在发烫。这会子有出来摆桌椅的人，见了白朗，热情招呼道：“您来得也太早了，要是感兴趣，可以去后台和戏班子说说话。”

　　这也好。白朗忙问了去后台的路，才进化妆间，就见到那个女学生同杏帘秀笑着说话，还将手上的一副金链子解下来给了杏帘秀。其余人都见怪不怪，想来这个女学生热烈追求杏帘秀许久了。
　　“彩云招哥哥来了。”
　　这一声后，彩云招披着戏服从二楼下来，他见到那个女学生，面有畏惧。白朗看了个真切。女学生娇声：“彩云招哥哥，你来找杏帘秀哥哥么？”
　　“我，我当然是来找她的，”彩云招勉强笑道，“我们今日还要返场唱一段《琵琶记》，我来找杏帘秀对对词。”他向杏帘秀说：“就等你排练了。”

　　这样看来，彩云招和杏帘秀对外还是维持兄友弟恭的假象。白朗看得津津有味，而女学生道：“彩云招哥哥，你是不是把我当外人了？“
　　“啊？”彩云招不解其意。

　　“你同杏帘秀扮了那么多次夫妻，比真夫妻还要夫妻，怎么现在就和杏帘秀哥哥如此生分了？”
　　女学生问：“是因为我在么？”
　　“这，这……”彩云招满头大汗，这个刁滑的丫头，他委实招架不住。
　　“要是彩云招哥哥不把我当外人，就该时时刻刻同杏帘秀哥哥做真夫妻，”女学生说，“我可是真心祝福你们的，你要是把我当外人，我是会伤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