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刹门：前传》灰色曲率

13、鬼魅

　　白朗算是听出来了，这小妮子追戏追得疯魔，以为彩云招和杏帘秀是戏假情真。眼下这个杏帘秀身份不明，还能假装。可彩云招同杏帘秀过不去不是一日半日了，压根装不下去。小妮子的一番话，惹得他大汗淋漓。
　　天可怜见的，华城冬天不算冷，屋内不常添置炭火。

　　白朗慢慢退出去，见着那永安班主就站在门廊外一射之地。他冲白朗笑：“白医生。”白朗被他唬得不敢眨眼。
　　“白医生，”他笑呵呵迎上来，“您付了什么票钱？我请你。”
　　“羊毛出在羊身上。”
　　永安班主双手一插：“您也太客气。上次您来我们这里，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按照规矩，我还得给您提上一条青花鱼，再加上二两绍兴酒，这才够表达我对您的感谢。”
　　“班主，我出诊都是遵照立波医院的各项规定。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我能帮您的，实在微不足道，您也不必……”
　　“我知道白医生你喝过洋墨水，可是呢，我没喝过洋墨水，你不让我好好谢谢你，我良心不舒坦。”
　　永安班主用力往肚子上摁了两下，就像心坠进肚子似的。

　　有了永安班主的慷慨，白朗得以进入二楼的雅座，舞台得以一览无余。班主也在一旁坐着，自愿给白朗讲戏。
　　这才好，白朗也乐得听，只是听戏她是不大懂的。班主讲得也细致，中途茶歇时，还演示了什么“水磨腔”，似乎比台上还好。
　　戏演完了，班主又派人叫彩云招和杏帘秀两人上来。过了会儿，只有彩云招上来了，捂着头叫痛。而若不是真头痛，他断断不会来的。班主瞥了眼，便说“先解了缠头”，跟着彩云招上来的两个小戏子就帮着解下头上裹的那层布，一圈又一圈，扯了足有一米长。
　　班主关切：“是不是缠头裹得紧了？”
　　彩云招“哼”了一声，手支着一边的额角：“裹得不紧，扮相不好看。”他又看着白朗：“可我这些天里，就算不缠头，也会头痛得厉害！”
　　班主向白朗道：“我请了好些个中医，吃药针灸推拿都试过了……”他有意拿眼看了彩云招，才向白朗继续道：“白医生在，就再给他看看吧。”
　　白朗手上在剥松子，一听这话，松子落到了地上，定定看了会儿，才看着彩云招说：“可惜我今天没有带工具，但你头痛，说不定头上有外伤，我帮你看看伤口。”
　　她拿了条未用的热毛巾擦了手，小心翼翼拨开彩云招的头发，但见雪白的头皮上瘢痕条条，犹如被海蜇叮了一般。
　　这伤痕绝非寻常蚊虫叮咬所能形成。白朗定了定神，又仔细看了一遍，均是新伤。她摁了摁，彩云招居然不出声。白朗问：“现在痛吗？”
　　彩云招说：“不痛。”
　　“你能感觉到我手的位置吗？”
　　彩云招说，就在，就在。他飞速在白朗手周围点了一下：“差不多就在这附近。”白朗问他，你以前头上受过鞭伤吗？
　　“鞭伤？”彩云招愣住了。他说：“小时候练功，什么毒打没挨过？但面上这层皮是最要紧，师傅拿鞭子只抽后背，绝不会抽到头上。”
　　班主凑过来：“我看看。”他也看了一会儿，迟疑着：“白医生，我看不出什么鞭伤啊，这不都好好的？”
　　果然白朗定睛再看，那密布的伤痕居然都消失了。班主指着彩云招头顶说：“倒是有些上火，找中医抓几个败火的方子就好了。”
　　彩云招冷笑一声，推开班主，到了对面的椅子上坐着，眼睛看着白朗：“白医生说的是我头上那圈火蝎子罢？我小时体弱，险些让火蝎子要了命，是我命大才活下来。”他转过身，指着脖子上的一条：“就是这个。”
　　白朗凑近看了，不是同一种，彩云招脖子上的，更像痊愈了的疱疹。

　　出了马家大院，天已经全黑了，三四米开外的小书店还开着，四五人聚在外头，站着喝现做的越南咖啡。借着放咖啡小桌板幽幽一盏煤油灯的光，白朗瞧见那个疯魔了的小妮子小口啃着一块饼干，看起来心神不定，煤油灯一闪变幻一种表情。
　　夜风一起，白朗不禁抬头看，稀疏的梧桐叶上皓月当空，预示着明日亦将是个好天。她手揣着一包班主送的松子。那班主是个会察言观色的，他拿报纸包了两把松子塞给白朗，说：“这松子是从北方的索伦旗买来的，都是山里养驯鹿的人从森林里采出来，吃起来有油香。”
　　“奶油味。”
　　班主笑了：“就是奶油味。”
　　白朗剥了一粒放在嘴里嚼，香得很，却又怅然若失。她成为人的年岁相较她成为狼要短暂得多，而松子就是她以人的身份尝到的第一种味道。

　　“回来！”
　　伴着一声惊叫，小书店里窜出一个人，朝远处跑去，只是没跑几步，那人就停下脚步，狠狠锤了一下胸口：“哎呀！”
　　他再哀叹一句，便垂头丧气往店里走了。

　　隔天，立波大学校内告示栏里新贴了一张大字报，内容是一女学生在联合书店购买越南咖啡后以冥币付钱。店家以为，此事是对他天大的羞辱，是可忍熟不可忍，定要翻遍整个华城将那女学生找出来不可。
　　下午大字报就被撤了，立波大学只有男学生，但此事还是在立波大学校内传开了。

　　也是，会接受新式教育的男学生，家族里或有同样接受新式教育的姊妹。传授新式教育的教师，家族里或有正当学龄的孩子。此事和立波大学没有关系，却也不是完全没有关系。再抛开教育一层来谈，夜半时分，少女孤身，垫付冥币，还逃过一个成年男子的追击，一点点一条条，全都鬼魅至极！

　　这日恰逢医科教研室合餐，学生教授齐聚一堂共进午餐，此事自然就搬上了餐桌。一群未曾亲临现场的人，你一言我一语，将那夜的来龙去脉竟也组得有模有样有声有色。但谈话者以无神论者占了多数，众人讨论了一番后，还是把探索方向重点放在了女学生的制服可能出自哪所女子学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