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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珍珠贝母台灯 ...

  •   星期一早上四点,哈丽雅特·基斯勒一睁开眼睛,胸口就猛地涌上一阵恶心。

      她刚刚度过了一个难熬的夜晚。半夜十二点时,她从日落大道返程,一刻钟后到家。大腿磨破的皮肤在她用婴儿般怪异的碎步走路时会黏在一起,凉风吹干了她脊背上的汗珠。从远处的峡谷传来孤狼的嚎叫,这可以理解也不足为惧,好莱坞毕竟是个年幼的地方——一个让人厌恶的、斑秃的婴儿,有人聚集的地方金碧辉煌,而无人处却野兽丛生。好莱坞不是奥地利,它更不招人喜欢。

      她真希望能坐在花了半个月工资在其上的花园里静静地吹一会风,在月光下,它像仙境般神秘美丽。

      可她不能,她必须赶紧睡觉,好让自己明天一大早起来处理烂摊子。

      走上台阶,踩着纽约某个大家具商送给她的什么部落彩绘地毯,她打开卧室的门,没惊动任何人,在她臆想中听到的阿苏和年轻人的呼吸声中,她为这份体贴而暗暗表扬自己。她打开灯,这个镶满珍珠的台灯是另一个船长送的,她觉得丑极了,可实在打不起精神为自己挑选一个新的。

      她累得想要倒头就睡,可脸上的妆还没洗掉,那是早上花了两个钟头化的。她恼怒地想要直接入眠,可琼·克劳馥迷人的面庞闪着金光出现在她脑海里,她曾就化妆品对皮肤的伤害严肃地告诫过哈丽雅特。脑中克劳馥那无时无刻不带有巨星风范的面孔越来越闪亮,一张毫无瑕疵的脸,一张颠倒众生的脸,透着刚强,那是十几年如一日严厉的自我约束造就的,迈耶无数次地把她叫做“明星的典范”。哈丽雅特痛苦地支起身体,怀着惭愧和嫉妒慢慢迈向浴室。

      她本来打算起床后再洗澡的,可头发在洗脸时被困得双手打滑的她弄湿了一大半,她于是又咒骂着走进浴缸。

      她合上眼睛时已经快两点了。

      她睡了两个小时不到,是阿苏问她给片场工人们带的三明治要什么夹心的声音把她叫醒的,她讨厌被闹钟吵醒,更渴望人类温暖可爱的嗓音。她迷迷糊糊地跟阿苏说要芝士和培根,阿苏摸了摸她的脸颊,要她今天加油干。当阿苏胖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时,她强迫自己坐起来,然后绝望地哭了。

      小跟屁虫帮她拎着阿苏盖上保温布的食物篮,他睡眼惺忪,头发可爱地翘起几缕。他们一起坐进天蓝色小轿车。他太高了,她看着他滑稽地把自己塞进后座,忍不住咯咯笑了,看聪明人吃瘪一直是她的爱好。

      司机道了声“早安”后就一言不发,只是尽量平滑安静地把车往制片厂开,就像他妈的哑巴花滑运动员似的。

      “我还没睡够。”小男生抱怨,她忍不住嗤笑了一声,但没有力气告诉他自己昨晚是怎么度过的。他家庭不富裕,她看出来了,可他是被精心爱护着长大的,一块新鲜出炉的香甜奶酪。

      “片场好玩吗?”他转转脖子,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活过来了,开始兴致勃勃地问。

      “好——玩——死——了——”

      “我需要干嘛?提词?记录?发表看法?”

      “什么都不用干,玩吧,闭嘴就行。”她又不想说话了,怀念起小跟屁虫还会因为她的外貌而怕她的那段时间,虽然也就持续了一两天吧。

      黑发女演员的情绪就像蜂鸟一样,变化多端,没人搞的清楚。他们离片场越近,她就越烦闷,到最后简直到了眼含热泪的地步。“上帝”,她带着抑郁低声念念有词,从雕刻着象征制片厂的雄狮的银质香烟盒里掏出烟抽,她持续着这样的行为,小男生用深巧克力色的眼睛仔细地瞅她,并最终读出,她是一个烟草新手,资历浅,但用量大。

      她下车后先是分发篮子里的食物,香烟让她的脸上重新绽放出了瓦数足以照亮整个大场地的灿烂笑容。她的伙伴们——罗莎琳、比利、西席、克拉拉和拉尔夫,无数个没有姓的人,亲吻她,握她的手,要她加油。人们多么爱她啊,她这样想着,终于感觉到昨天开始干瘪枯朽的身体慢慢饱满起来。

      我是他们的小姑娘!她对自己说。

      她坐定在化妆间里,三四双手瞬间伸过来拉住她的头发,像给宰杀前的家禽拔毛似的,他们给她的头发夹上巨大的塑料卷发筒,飞机发动机般的吹风筒在她耳边轰鸣,沿着镜子轮廓边缘的灯泡放射出刺眼的光线。她脑中嗡嗡作响,刚刚汲取的力量显示出疲态,透过半梦半醒的眼睛,她看到小男生乖乖地坐在离她不远的椅子上,不知道从哪里讨来了一只热狗。他被三四个暂时还没有事情做的女孩儿围着,也许是在跟她们讲笑话,要么是在跟她们玩他热衷的数字游戏,那张聪明而英俊的脸上由纯粹的快乐和坦然娇惯得神采奕奕。这就是到目前为止她最困惑的地方,在不到十米的距离中是否有一堵看不见的墙?为什么他和她像是处在完全不同的世界里?

      “迪克,老兄,”她听见有人叫他的昵称,“你来干嘛啊?”

      “我在放暑假呢,没有事儿做。”

      “哈莉,闭上眼睛。”温迪说,五个手指缝里夹了九把刷子。

      她照做了,眼皮被弄得很痒,不知道他们又搞来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在她脸上比划。过了好久,他们还是没有叫她睁开眼睛,眼前的虚空开始出现万花筒中才能见到的斑斓花纹,一圈一圈,逐渐扩大。她的耳朵嗡嗡作响,可吹风筒早就用完了呀?女演员身体一软,晕了过去。

      她躺在软绵绵的某处,身边有人焦急地呼喊。不急,她暗暗地想,让我先决定自己该在什么样的环境中醒来。她希望这一天已经过去,她已经回到了自己奶蓝色的小洋房里,躺在床上,最好同时被他抱在由一周三次的高尔夫球和飞行训练造就的结实的怀里,而那台该死的台灯已经被打碎、运走、和昨天早上吃剩下的橘子皮一起送到垃圾场去压成一块她这辈子、下辈子都不用再见到的废料。

      哈丽雅特睁开眼睛,五个化妆师绕着她围成宽松的一圈,她躺在放倒成一张小床的化妆椅上。小物理学家无影无踪,不知道去哪里风流快活了。

      伦蒂开口说:“哈莉小姐,请说句话试试,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现在几点了?”她酝酿好笑容,声音嘶哑地问。

      “差一刻钟六点,哈莉,你的妆化好了。”

      她想,现在再装病就太迟太迟了。

      今天补拍要穿的戏服还没有运到,她缩在化妆椅上磕磕巴巴地记走位。六点半,小物理学家喘着粗气把层层叠叠的厚重纱裙抱进来,哈丽雅特看着他吃力的样子,猜想这服装也许比她本人还重。

      她脱掉身上所有的衣服,只留下一条底裤。她瑟瑟发抖,其实天气并不太凉,可她此刻感觉自己像是日本餐馆里了无生气的鱼,全身的皮肤都布满了鳞片似的鸡皮疙瘩。小男生惊呆了,她平静地要他早点习惯这种事情,不然他以为化妆间是干嘛的?!

      服装师把她精心缝进大裙子里,她不断地按照要求吸气——再吸气,腰被收到比正常尺寸还要窄三英寸的十七英寸,因为她的胸部没有丰满到公司想要的那种夸张的程度,所以她的腰身必须一收再收,好让上围看起来更诱人一些。

      她的脚被按在一双高得吓人的金色鞋子上。哈丽雅特想问,既然穿上了曳地的纱礼服,里面穿什么鞋子就无关紧要了,不是吗?可她没有说话,这是她应得的。

      那一部电影的导演是极富盛名的大导演V先生,他着急着进下一部筹备已久的奇幻电影的剧组,对为黑发女演员补拍这件事极其不耐烦。他早上七点半时捧着一杯咖啡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大脑袋上椒盐色的头发狂野地四处乱翘。该先生属于自诩为“大男人”的那一类人,是白人和当地印第安人所生的混血小孩。他身高近两米,年轻时上过战场,腹部左侧永久地留存着一块深深地疤痕。他曾经帅气过,乃是一个著名的裙角追逐客,如今却只剩招惹过身边几乎所有朋友的妻子后残余的孤独。V先生现在还不知道,从今天算起的刚好六年后,他将心脏病突发倒在片场,一睡不起。

      他坐在专属于他的椅子上,袖子卷起,露出粗壮的手臂。哈丽雅特穿着飘飞的长裙向他走来,向他问好。他扯扯嘴角,露出一个歪斜的笑容。“好好干。”他说。

      她能干好,只是一个从旋转楼梯上走下来的镜头而已。

      黑发绿眼的“安娜”站在摄影棚,她美丽迷人,穿着重磅白纱裙,围着皮草披肩,钻石大耳环在耳边轻轻摇摆。她的皮肤娇嫩柔软,丰满漂亮的嘴唇上涂有猩红色的唇膏,薄薄地上了一层金色漆光唇蜜。她身体颤抖,悲哀地看着下方所有像注视着美梦般注视着她的人,她真希望在糟糕的表演之后,他们还能继续爱她。

      她就像安娜一样,一个温柔羞涩的欧洲少女,在美国读书、打工,遇见心爱的人,向雇主借来裙子,渴望着在舞会上引起他的注意。在耀眼的灯光下,她应该充满期盼、含情脉脉地看向台阶下男主角站立的位置,把指甲光秃秃的手藏在身后。

      她慢慢向下走,脑中一片空白,四肢酸痛得让人难以忍受。到最底下那级台阶处时,她已经汗如雨下,腰肢沉重得动弹不得,整个人如同木偶一般。所有人都同情地看着她,他们爱她,也清楚地知道,她糟糕透了,马上就要挨骂了。

      V横在女演员面前,对着她大吼大叫:“你是木头吗?看在上帝份儿上,给我立刻放松下来!你看着的可是你爱的人啊!不要表现得像具尸体一样!”

      哈丽雅特试图解释:“可是,先生,裙子太重了,我有些动不了。”

      “裙子太重?!好啊,基斯勒小姐,或许你能再试着扭扭你那娇贵的奥地利屁股,让它活动活动,这样你好歹还能做出点效果!”

      她的眼泪夺眶而出。

      上台阶,走下来,挨骂。

      上台阶,再走,挨骂。

      一整天的时间,她都在重复地拍这样一个镜头。中午的时候,她花半个小时时间脱下戏服,五分钟时间吃东西,再花半个小时时间穿上戏服。离下午的拍摄开始还有最后十分钟时,她鼓起勇气去找V先生,解释自己对角色的看法。

      “她根本没有勇气在那么多人面前直盯着麦克走下来,她太不自信了。我在想,是不是让她…”

      她说不下去了,因为V先生看她的眼神就像是看一个打碎的花瓶,一个烟头,一坨狗屎。她是没有生命的小东西,愚蠢而糟糕。

      再次:上台阶,走下来,挨骂。

      V先生气疯了,他摔碎了自己的咖啡杯,大声质问她为什么要这样为难他。

      晚上六点的时候,她可以回家了,迈耶为她争取的合同规定她六点下班,没有人能强迫她工作了,至少此刻。

      她和每一个人道声再见,除了V先生,因为他早已扬长而去。

      她坐上小汽车,清楚地知道拍了一整天的镜头在成片里一个都用不上,不仅如此,追求完美的V先生可能还要剪掉她其他的戏份来协调缺失的剧情。

      小男生坐上车,她羞耻地把脸转向窗外,不愿意看他。

      到家了,她没跟任何人说话,用青肿的脚一步一步地走回卧室,锁上门后,她把脸埋在枕头里哭泣。她没有吃晚饭,肚子饿得疼,可她就任这种疼痛蔓延,一口东西都没有吃。饿着吧,你活该。她对自己说。

      睡觉之前,她接了一个电话。是迈耶打来的,他问她今天表现怎么样,又安慰她没关系,让她早点休息,明天的补拍一定能表现得更好。

      哈丽雅特揉了揉哭得红肿的眼睛,拨通了他在长岛的住宅电话,想听听他的声音,她知道他这两天在长岛谈生意。

      “请问你找谁?”电话对面的女孩说,声音年轻甜美得过分。

  • 作者有话要说:  翻黄金时代明星的回忆录,感觉他们好累好累好累好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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