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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鲜虾柠檬香槟酒 ...

  •   他坐在波利金酒吧从大门开始向左数第三个高脚凳上,正对着空空荡荡的吧台,瘦瘦高高的身体在椅子上不太舒展。

      这时候该是午餐时间了,好莱坞的餐厅酒吧纷纷拉开大门,好让大人物们进来吃喝。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露出使他们饱受爱戴的招牌表情,维持不动着走进可保护隐私的阴影里。但波利金酒吧不是如此,它在好莱坞还是一片橘子园时就矗立在这儿了。悠远的历史使它备受尊敬,它是比弗利山庄规格最高的社交中心之一。这里没有野心勃勃的小明星,身上的布料少得没有底线;也没有失意喧闹的激进编剧,阿拉花园酒店才是他们胡闹的根据地。它不提供午餐,四十多年来每天都是下午五点开始营业,直至深夜。

      理查德是用了哈丽雅特的名字才被允许进门的,她吩咐他来酒吧取她遗落的水色丝巾。听到这一点,一脸哀伤的侍者点点头,告诉他“公爵”马上就来。

      早餐时,她往自己嘴里灌了一大杯气味古怪的活性干酵母冲剂,盘子里只有几小颗芝心枣。在她就座的天鹅绒椅子旁,凌乱地摆着近十套搭配成套的西装和长裤。《小镇生活》那混乱糟糕的补拍过后,迈耶打电话要求她换个凯瑟琳·赫本风格的男装造型。

      “丝巾!”从他坐下,往碗里倒牛奶开始她就冲他说。

      他迷迷糊糊地抬起眼睛,懒洋洋地问:“什么?”

      “去波利金取我的丝巾!”她颐指气使地说。

      准确说来,理查德算是个脾气不错的人。活泼逗趣的个性和宽容大度的脾性值得玩味地结合起来,这一点使他从小到大都备受青睐,在异性中尤其如此。当然,能承受他时常的恶作剧是不可缺少的:你因为懒得从椅子上下来所以无止境地差使他为自己跑腿取文件,必须要承受的后果就是某天被愤怒的上司质问为什么提交的资料中夹了一页画着发情仿生猿的漫画。除此之外,他也有倔强得让人想揪着他的脑袋往墙上猛撞的时候,不过只要你不和他争论物理和哪种鲸鱼拥有最适产身形的问题,就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她在补拍时表现太糟了,迈耶砍断了她一半的饮酒定量。酒精摄入不足,哈丽雅特如她所言“有些讨人厌”。她过尖的声音回荡着,对面小洋房花园里的狗警觉地吠叫了几声。

      此时此刻,他不由自主地被一种令人愉悦的幻象吸引了:

      哈丽雅特那张高傲的脸被安在一只肥鸭子头上,它正疯狂地在烧得通红的锅上跳爱尔兰铁掌踢踏舞。

      理查德举着打火器,恶狠狠地威胁哈丽雅特鸭:“对我态度好一点!不然我就烤焦你!”

      鸭子哀嚎着,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继续跳踢踏舞,这次换成了地中海变式。

      理查德和打火器都哈哈大笑。

      爽啊,理查德心想。

      “好啊。”他微笑着说。哈丽雅特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也许是因为见惯了怪事,她耸耸肩又低头切割盘子里的芝心枣了。

      “好啊,小子。”一只厚实的手掌压在他肩膀上,波利金酒吧的老板“公爵”来了。

      有人说他靠皮肉生意起家,至今手下还拥有洛杉矶最庞大的皮条客网络,有人说他为爱尔兰□□做事,杀过至少六个人,有三个人的尸体到现在还没有找到,其中包括他的第二任妻子,有人说他曾在剑桥大学就读,毕业前一个月因为受到参与非法组织活动的检举而被扫地出门,有人说他和俄国的迪米特里大公来往甚密,大公豪华的寓所里一半的艺术品都是经由“公爵”的门路走私而来的。这些话中当然是又有真话,也有假话,可究竟哪些是真,谁也说不清楚,每个发言者都信誓旦旦,恨不得把手中的酒杯拍碎在桌子上以表决心——这些话的的确确都是“公爵”亲口说的。

      这个普普通通的男人笑眯眯地站在他面前,脑袋中间秃得很干净。他整整齐齐地留着一块白胡子,底下的嘴唇都快笑烂了,那只地精般的尖鼻子非常讨人喜欢,而其上蓝色的大眼睛很是明亮。“公爵”打扮时髦,孔雀蓝的西装夺人眼球,贴胸口袋里还别着一只亮粉色羽毛,他的脚上套着一双老旧的鹿皮靴子,走起路来无声无息,一看就很舒服。

      “我跟他们讲过要为你准备些饮料的!”他说,“莫比工作真是不认真,我最讨厌对待工作不认真的人了。该让他下地狱的,对吧?”

      “什么?”

      “哈丽雅特小姐的丝巾在这里!”他欢欣鼓舞地说,从身后掏出包装好的盒子。

      理查德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又亲热地把他按住了:“喝点什么?”

      “威士…”

      “哈!不懂行的小崽子!你可不能错过我们的特色鲜虾香槟柠檬酒!”“公爵”自作主张地咆哮。

      老侍者像突然换上了溜冰鞋一样疾速,两杯鲜橙色的饮品转眼间就摆在他俩面前,里面飘着螺旋状的柠檬果皮。“公爵”拿起一杯塞到理查德手上,“干—呃—杯!”他兴高采烈地说。

      “干杯!哇!”理查德一饮而尽,仿佛无数只裹着柠檬皮腌成辛辣味的小海马旋风般从他的嘴里跃入刺激得他七窍生烟。

      “很棒吧?”“公爵”拍了拍他的背。

      理查德感觉自己已经醉了,他挥舞着手去抓空中的小海马,不过他看中的那只机敏地躲开了。

      “再来一轮!”“公爵”咆哮着。

      他们喝了一轮又一轮,带着程度客观的快乐纵情畅饮。“公爵”太会带人喝酒了,他的一举一动都在确凿无疑地劝诱:这一切都是你应得的。

      “喂,小男孩,你对我了解多少?”“公爵”问。

      “不太多,就是那些人人都知道的东西。”理查德醉醺醺地说。

      “公爵”猛地起身,对他怒目而视,脸色通红,不久,他大笑出声。

      “好啊!小子!”他再度笑烂了脸,“风言风语可真够令人头疼的,是不?但那都不是真实的我,没人对我了如指掌,除了我,今天还要算你一个。投缘的酒肉朋友不好找啊。”

      “你想听听故事吗?”“公爵”说。

      理查德对这种通常出现在恶俗电影中的开幕词不屑一顾,他不太成功地故作冷淡。

      “公爵”笑了:“好吧,那我们开始!”

      他把酒杯们都整整齐齐摆到一边——“对于听故事来说,我们喝过的酒已经足够了。”

      “故事的开头是,渔民一家都被割喉杀死了。”

      “什么?”

      “我是说,我的养父养母一家人都是被割喉而死。”

      “这太可怕了。”

      “公爵”长长、长长地叹了口气,瞧出理查德的灵魂在微微颤栗。他的音调越发严肃,其中包含着符合他这种形象的沧桑。

      他顿了顿。

      “那是四十多年前的圣诞节了,全家人共度节日,桌子上摆着烤制的鱿鱼干和蛋奶酒。除了我,我要受罚,因为我没能买到妹妹想吃的那种火鸡。我很喜欢我的妹妹,真的很喜欢她,所以我不像往常那样吵闹反抗,而是老老实实、安安静静躺了进去,躺进了壁柜里。

      虽然没有吵闹,可我真的非常难过。不像现在,那时我还是个敏感的十四岁孩子。那可是圣诞节啊!我伤透了心,在黑暗中听着他们唱圣歌,吃鱼,碰杯欢呼,而我一个人在柜子里悄悄哭。慢慢地,我睡着了。

      直至深夜,我听见一阵声响,类似剐蹭和喘气的声音。它持续的时间很长,我有些奇怪,可是壁柜从外面被锁住了,所以我没办法出去。

      我想着是我养父母在收拾房间呢!想到他们度过了如何快乐的一个夜晚,吃下了养母准备的多么美味的食物,我痛苦万分,那种酸酸的情绪又涌上来了。

      我一动不动地睡着了。

      早上,我被警察叫醒,他们清点人数后发现少了一个人,最后在我养母的口袋里找到了壁柜的钥匙。家里悄无声息。

      我爬了出来,看到地板上一共有六具尸体。那是我养父母和他们四个亲生孩子的尸骸,他们一家人都被割断喉咙杀死,全部用白布包得严严实实,整整齐齐。”

      他从未提及他的生身父母的情况,他们也许只是普通的工人,失踪或死于事故,无法为“公爵”的故事增饰传奇色彩。他热心地讲述自己的故事,荤素不忌,在一次次添油加醋传播中逐渐声名远扬。一个乱七八糟的形象在好莱坞上空冉冉升起。

      他不仅仅是酒吧老板,还时常担任影片顾问。当二十世纪福克斯需要拍摄一部讲述爱尔兰□□老大自取灭亡的电影时,他就成为艾尔·卡朋的亲信;当派拉蒙需要讲述旧沙皇一家的故事,他就成为沙皇一家的挚交,如果你值得信任,他还会告诉你他本身就是一位真正的俄罗斯亲王。这些为电影公司出主意的活儿赚不到什么钱,但“公爵”依旧十分珍惜,因为他能接触到很多大人物。他利用这些机会打通关系,为打通的关系做事,从而打通更多关系,一层套一层,“公爵”早已比大部分真正的公爵富有得远。

      “公爵”慢慢地讲,他说他养父母一家是被谋财害命了。有人听说他们从海里打捞上来一大箱金子,于是铤而走险杀了一家人,至少警方是这么说的。而对于凶手姓甚名谁的问题,到现在还不清楚答案。

      “四十年了啊——四十年!”“公爵”感慨万分地说。

      后来的事情便是,“公爵”继承了养父母留下的小屋和渔船。在六个活生生的人死去的屋子里,他毫无顾忌地居住着。生活拮据时,他会卖掉死者们心爱的家具以求生存。在六个活生生的人为之丧命的渔船上,他毫不畏惧地照常工作。当地的渔业巨富听说了他的故事,对他十分敬佩,将他招致麾下,为他提供工作,对他百般照顾。

      他也正是从巨富那里继承到了一笔对巨富家人而言不值得争抢、却足以让一个黝黑健壮、满怀梦想的小伙子迅速成长的小钱,这就是“公爵”发家的第一步。

      “公爵”在意地问理查德:“你的反应就只有这样吗?”

      他指的是,理查德听完了故事后,静静地一眼不发。

      “很精彩,”理查德不客气地说,“可是,老实说我并不太相信。”

      “公爵”眉头一皱,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铸造的纪念币给他看。那是一块上面刻着波塞冬画像的家族纪念金币——白手起家的富人惯常的做法,从神话里挑一个和自己多少能沾上边的人物,接着认祖归宗。

      “致扬·波利金斯基:带着密氏家族永远的尊敬。”理查德念出声来,那的确是个人人都有所耳闻的水产巨富家族。

      “公爵”委屈地叹了口气。

      这时候的窗外夕阳西沉,一轮又大又圆的落日把整个酒吧照得亮堂堂的,地面看上去仿佛由金砖砌成。“公爵”同样心满意足地看着。他要开始张罗晚上的生意了,于是今天的私人酒会结束。他为理查德打包了包括鱼子酱配烤面包在内的特色小吃,又热情地把他送上车。他年纪已大,可依旧站得直直的,在道边挥着手送理查德远去。

      理查德捧着食物篮和丝巾盒,若有所思。

      下面这件事是很后来很后来发生的。那时理查德和妻子去夏威夷度假,在那里,他有幸为一位由朋友介绍的密氏家族旁系子弟就私人飞机齿轮问题提些小建议。他们坐在沙滩椅上喝精酿椰子酒,当他向密氏子弟提起这段发生在好莱坞的经历时,却听到了完全不同的关于一个年轻波兰裔男妓兼诈骗惯犯的故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鲜虾柠檬香槟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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