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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尾声 ...

  •   早上,当戴夫·邓纳姆从睡梦中醒来时,他仍然对那个谜题念念不忘。虽然从小学开始,他就是个远近闻名的爱钻牛角尖者,弄得科罗拉多乡村小学的老师们一听到他的名字就要皱眉,但这件事并不常有。第一,能让“大脑袋戴夫”苦苦思考数天后仍无头绪的问题并不多;第二,他年逾古稀,记着按时吃降压药都算个大难题了。

      他下楼,来到餐厅,儿子小戴夫·邓纳姆正坐在桌前享用咖啡,妻子忙着煮燕麦粥。他的专座前摆着一份《数位通讯快报》,他就着热牛奶粗粗翻阅,在一则“电气与电子工程师协会为扩频先驱迈克尔·马库斯颁发1994年年度奖章”的消息上做了标记。

      “爸爸,早上好,今天准备去几所学校?斯普林公立?圣玛丽?奥尔斯汀?”

      “哪儿都不去,我有个问题要研究研究。”他回答道。

      小戴夫惊讶地挑了挑眉,仔细打量父亲几眼。眼前这位老人其实是个在无线数位通讯领域小有名气的民间爱好者。

      自从离开军队后,退役上校老戴夫就一头扎进了无线数位通讯的世界。经过十余年研究,他认为阻止农村学校赶上信息潮流的真正障碍并非电脑的价格,而是高昂的通信线路费用。六十二岁那年,老戴夫正式向“邪恶的电话公司帝国”宣战,帮助无法负担昂贵通信专线费用的农村学校建立免费无线通信网络。经过他十余年的耕耘,科罗拉多乡村学校的网络建设蓬勃发展,老戴夫也因此获得了电子前沿基金会颁发的先驱者奖。如今,他的研究兴趣逐渐转向无线通讯技术发展史。每天的日程安排为:吃饭——去学校检修网络——读书——吃降压药——看《天才小医生》和《我为卿狂》——睡觉。他坚信,规律的生活能让自己看到新千禧年的曙光,这套一丝不苟的日程安排在他的生活中风雨不动,堪称过去军营生涯巍峨的遗迹。

      燕麦粥还有些烫,老戴夫浑然未觉,他沉思良久,拍拍小戴夫:“儿子,我要怎么找到这个迈克尔·马库斯的电话?”

      “这里是通信专家迈克尔·马库斯,请问有何贵干?”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年老的声音,这便是受人景仰的扩频通信先驱,价值近千亿美元的通信产业开辟者,迈克尔·马库斯。

      “我叫戴夫·邓纳姆,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他干脆地说。

      “哦,我听说过你,你的工作还不错。”马库斯说。

      “我在编写无线通讯发展史时遇到一个问题,希望你能为我解答。”

      “我尽量吧。”马库斯似乎点燃了一支烟。

      “扩频这个点子一开始是从哪里来的?我查了很多资料,没有一篇文章能解释清楚。我说,这个想法,它总不可能是陨石带来的吧。”

      电话那边安静了一会儿:“这问题很难解释……你知道,这么些年我就做了一件事,那就是说服安全部门和通讯工业里那些腐朽的老顽固,让他们不再把扩频技术看作威胁国家安全的机密,能让它为大众所用。仅此而已,至于这项技术的来历,我并不比你知道得多。”

      老戴夫叹了口气,马库斯顿了顿,问道:“你目前进行到哪一步了?”

      “我现在在读香农的信息论论文,有个编辑告诉我这篇文章可能有用。”

      “不不,那篇论文虽然重要,但不是关键。我相信那个想法的诞生还要早一些。”

      “还要早?你是说,早于1948年?我的天啊。”

      “你还有什么发现?”

      老戴夫快速翻动着手边的文件袋:“有本军事杂志曾介绍过声纳浮标系统,它能够进行声波探测并且定位敌方舰艇,是我找到的最早对扩频技术进行实际运用的案例……也就这么多信息了,那篇文章的主题是海军对降落伞的不同应用方式,通讯系统着墨不多。”

      “等等,声纳浮标?真巧,我恰好了解一些情况。它是霍夫曼实验室的作品,大概从50年代起就开始研发了。或许,你应该和它的研究者聊一聊。让我找找看……太好了,我有布罗斯基的电话,他退休前在霍夫曼实验室工作了二十多年。”

      “不,声纳浮标不是我负责的项目,你要找的人名叫罗穆尔德·斯基博尔·马乔基,波兰裔密歇根人。”

      “马乔基先生已经休息了,明早他醒后会给您回电。”

      “尽管问吧,我会知无不言的。退休生活实在太乏味了,是不是?还没退休时,我给自己列了个两页多长的清单,关于我退休后想做的事情——爬阿达姆斯山,去阿拉斯加钓鱼,迪士尼乐园这些那些的。谁能想到,真退休后我一件都不想做,每天就是在电视机和厕所之间来来回回、来来回回、来来回回……”

      “咳,这个项目是怎么开始的?”

      “抱歉。我想想,那是1954年,我28岁,刚从加州理工毕业不久,参与的第一个大项目就是研究声纳浮标。很奇怪,和开发合同一起来的还有一份署名为'H·基斯勒&G·安泰尔’的专利,十年前颁发的,当时还没过期。我们都猜测,它是某两位聪明绝顶的电气工程师爱国热情的结晶,也就是说,专利持有者把它义务赠送给了海军。”

      “我了解,战争年代嘛,这种事儿倒也不少。”

      “负责接洽的海军官员态度很奇怪,既温和又易怒。温和在于,他认认真真听了我们的想法,对一些堪称异想天开的提议也十分包容,可当我们谈起客观存在的困难时,他一下子变得非常暴躁,”老戴夫听到马乔基古怪的嗤笑声,“红色的卷头发像是豪猪刺一样根根竖起,不住地从鼻孔往外喷气,大吼着,‘如果有人能做到,你们也能做到!’”

      “他在说基斯勒和安泰尔先生?”

      “是的,我们猜测,海军一开始根本不怎么重视这个专利,过了一段时间,他们想起来了,打算继续研究了,但那两位先生不愿意和他们合作了,所以他们掉头、找到我们。我觉得,我们的工作与其说是研发新技术,不如说是研究一个久被忽视的概念。啧啧,军方的忏悔。”

      “我是否可以说,声纳浮标发明的关键是基斯勒-安泰尔的专利?”

      马乔基爽朗地笑了:“当然可以。除此之外,它还是最早达到作战状态的FH-SS通信系统——BLADES通信系统的关键,还是无人机监视系统的关键。电子汽车子系统、空中和海上移动宽带……没有这个概念,它们也许会是另一个样子。嘿!这个单子要比我的退休规划清单长多了。”

      “那么,H·基斯勒和G·安泰尔,他们到底是谁?”

      “我不知道,那个专利的保密级别非常高。更何况,”马乔基叹了口气,“三十多年过去了,历史的尘埃无法擦尽,明白吗?无法擦尽。有些东西注定会遗失,你也没有办法。”

      “不,我会有办法的。”老戴夫有些恼怒地说。

      他的努力非常笨拙,不过是在所有能找到的材料中一遍遍寻找H·基斯勒和G·安泰尔的踪迹。什么都没有。那些资料好像是刻意避开这两个人物似的,他最早只能查到声纳浮标系统,仅此而已。调查到最后,老戴夫是凭着一股子怒气在坚持,这项专利明明存在,明明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为什么所有人都忽视它?可是,除了重复徒劳的努力外,他别无办法。纵有奇志,老戴夫·邓纳姆也不过是个腿脚不方便的花甲老人,偶尔还会犯高血压。

      绝望地挣扎了九个月后,他接到了一个电话。

      “是邓纳姆先生吗?”是位讲话干脆的年轻女人。

      “我是,有事吗?”

      “我叫安娜·洛布伦托,罗穆尔德·马乔基先生叫我打电话给你。”

      他激动起来:“你想干什么?我再也不会跟他讲话了!告诉马乔基,他不用一遍遍打电话劝我放弃,和他不一样,我不是个意志软弱的胆小鬼!我总能找到办法的,他最好按时吃药,活到我想出办法的那一天!”

      女人笑了:“关于你的脾气,马乔基先生的确警告过我。但不是,我不是来劝你放弃的,我有能帮到你的消息。”

      “你是谁?”他狐疑地问。

      “正式介绍一下,我是个记者,现居加州,靠写名人传记维生。最近,我接到了一个完成乔治·安泰尔传记的委托。翻阅他的遗物时,我发现了许多和无线电有关的设计图纸。我看了他的日记,找到了他的证书,确认那是个跳频技术的专利。”

      老戴夫的心脏疯狂地跳动着:“请继续,我在听。”

      “我不太了解这个专利,所以去采访了霍夫曼实验室当年声纳浮标项目的负责人。马乔基先生听说了我的工作,他和我聊了聊,要求我把调查的结果分享给你。”

      “所以说,”他的声音干涩,“G·安泰尔就是乔治·安泰尔?那个作曲家?”

      “对,就是那个音乐界的坏小子,乔治·安泰尔。”

      “那么,你也知道神秘的H·基斯勒先生是谁了?”

      年轻女人错愕地说:“什么?基斯勒先生?你在说什么啊?基斯勒是位女性,那个‘H’代表‘哈丽雅特’,她就是那个30年代的电影明星,哈丽雅特·基斯勒。”

      哈丽雅特·基斯勒。

      老戴夫感到一阵晕眩,眼前的往日时光是如此鲜活,使他的内心混合着恐惧和惊喜:十四岁的他,偷偷穿着父亲不合身的大衣外套,手心里捏着汗湿的零花钱去廉价影院看电影。“你多大了?”“十八岁,女士。”他挺直腰板,压低声音回答,尽可能镇定地迎上售票员怀疑的目光。有那么一两个瞬间,他觉得那个妇人要把他扔出去了,但她上上下下地扫了他几眼,撇撇嘴,还是递出来一张票。

      汗水浸湿衣服,他穿过昏黄色灯光晃晃悠悠的走廊,感觉自己像个疲惫的矿工。进了放映厅,这种感觉更加强烈,厅内黑暗,拥挤,弥漫着汗味,咳嗽声,粗重的喘息声,搅动嗓子吐痰的声音,人们闹哄哄地度过片头介绍演职员的时间。他们等啊等,终于,她出场了,那个纯白的清新美梦,脱下手套,点了点男人手中的波本:“我能来一点儿吗?”她的微笑让他目瞪口呆。

      她饮下波本,湖水般晶莹的眼眸看着他,柔声说:“来找我。”在那一刻,他爱上了她。寂静黑暗的电影院中,十四岁的男孩沉默不语,内心的爱恋却喧嚣激烈,他几乎不敢看她的脸,更无法自若地看她和男主角谈情说爱——才陷入爱情几分钟,他已开始嫉妒。最后,他把头埋在父亲的大衣里,闭上眼睛熬完了整场电影。散场时,他走在那些比他高一个头的成年男人中间,听着他们下流的谈笑,越发觉得自己的爱与众不同。“来找我。”她的声音回响在耳边,我会的,我会来找您,我会长成一个成熟的男人,来找您,什么都不做,只要看看您就足够了,请务必等着我,他许下这个誓言。

      1939年,夏日终结,他在报纸上读到她隐退结婚的消息,对象是个比她大两岁的普通人,而他恰好差两岁才成年。她让他的心发抖。深秋了,要他品尝四月酸涩的果子。

      在那之后,他参军入伍,上战场,爱上另一个姑娘,结婚,生孩子,电影院外的誓言深深埋在心底,没想到在五十多年后又听到少年心声的回响。

      他停得太久,女人清了清嗓子,出声提醒他:“邓纳姆先生?我还要写稿,就不多聊了。总而言之,我和她见了一面,告诉了她你的——嗯,探索,她非常感动。上校,如果你愿意,她很想和你见面。”

      他的嗓子哽住了:“呃——我、我,好的,对不起——好的。”

      安娜·洛布伦托说他要去的地方在加州帕萨迪纳,详细地址会传真给他。等等,她说了吗?还是他在做梦?不然他怎么一点都想不起来她的声音是什么样呢?他放下电话,热了杯牛奶,晕晕乎乎地上了躺椅,直到儿子捏着一张传真大声说了些什么,他才回过魂来。

      隔天,儿子送他到机场,从斯普林斯乘飞机到沃斯克,共计三小时,再乘两小时火车到帕萨迪纳。小戴夫陪同的提议被拒绝了,老上校严肃地说,他没心情陪儿子游玩,有正事要做。一路上,他断断续续地思考着她的经历,后来思绪总是被她的笑容打乱——黑暗影院中闪着微光的脸庞,令他的头脑更加混乱,他索性靠着窗户假寐。

      早上八点三刻的航班,他于下午三点到了帕萨迪纳,乘巴士到布里塔尼街。穿过栽种着茶花的庭院,他敲响一幢白色房子的门。

      他听到房子里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心怦怦直跳,门开了,黑发绿眼、身着卫衣牛仔裤的年轻姑娘出现在他眼前,他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急切地说:“哈丽雅特小姐,我叫戴夫·邓纳姆,是您的影迷,见到您太开心了,我……”

      年轻姑娘困惑地看着他,半晌恍然大悟:“哦!您一定是奶奶的客人,”她抿了抿嘴唇,压下因这滑稽一幕而泛起的笑容,“老先生,请到后院来,大家都在等您。”

      “你是?”

      她憋不住“扑哧”笑了:“旅途劳累,您该好好休息一下了。叫我维多琳吧,邀请您来的人是我奶奶,大家都说我们长得很像。”她大方地拿过行李包,动作很稳,细细的手臂十分有劲儿,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女孩子。

      老邓纳姆和维多琳缓缓走向后院,他腿脚不太方便,她不得不放慢脚步等他。房子装潢很简洁,窗户、门、围栏线条平直,比例优雅,没有过多的摆件,他只看到了一张阿尔卑斯山日出的风景画,像是欧陆风格。一半书架上摆着许多物理学著作——对了,他想起来了,她丈夫似乎是个有名的物理学家。另一半则摆着几本哈丽雅特写的书:《可乐片剂,以及关于自制饮品你想知道的一切》《浴池的艺术》《毁灭牌技》。除此之外,还有两张专利证书:荧光狗项圈和手风琴原理皮肤治疗仪,一堆零散的社会活动记录。

      维多琳打开门,他看到许多双带着笑意的眼睛,他们的面庞新鲜而美丽,使人心潮澎湃。但只有一双眼睛,藏在太阳镜后那双翡翠般的眼睛使他平静,犹如故人归来。

      “第一个找到我的人原来长这个样子。”她说。

      戴夫·邓纳姆呆呆地说了句什么,把大家都逗笑了,哈丽雅特手中的酒洒了一些出来。笑毕,她招呼他过去,给他切樱桃派,问他想喝点什么。

      “呃,呃,健怡可乐。”

      “是吗?”她挑了挑眉,“加冰吗?”

      “是的,请少加几块。”

      他喜欢庭院里的氛围,让他想到智者们坐而论道的雅典学院。白色长桌上摆着大家共同享用的玛格丽塔酒,玫瑰茶,馅饼和糖果,除此之外每个人都专心做着自己的事情:生着褐黄色卷发的女孩在橘子树下架着小提琴演奏莫扎特;年长的黑发女人——他猜测是维多琳的母亲——戴着耳机在躺椅上阅读一本亚瑟·克拉克的科幻小说;泳池里,一个小男孩躺在父亲的臂弯里学习仰泳;维多琳在一个高瘦而神情天真的老人指导下画着粼粼波光。

      “谢谢你。”端来可乐的时候,她忽然说。

      “什么?”

      “我喜欢你,因为你和其他人不一样,尤其是眼神。他们不直说,但总是露出那种惊讶又怜悯的表情,好像在说‘她跟电影里长得不一样了,真可惜’,从二十岁到七十岁,他们指望我永远不变老呢。我自认为是个坚强的女人,不论是工作上的难题还是偏头痛都压不垮我,但那种黏糊糊的眼神,”她闭上眼睛深深呼吸,“让我很累很累。”

      “哦,别客气,这没什么。”他拘谨地说,眼睛盯着别处,使她误以为他对桌上竖起的那幅小画感兴趣。

      “你觉得怎么样?”她问道。

      他这才注意到那幅画,仔细看去吓了一跳——那是他见过最混乱最抽象的画作,狂野的紫色、红色、黑色毫无形态地混合,里头掺杂着潮湿的沙粒,用丑陋来形容也不为过。“很不错。”他脸色发白。

      她把他的神情当作赞许,自豪地说:“这是我画的,我叫它《爱》。”

      《爱》?她可真是个古怪的女人。并没有几个业余绘画爱好者会选择如此抽象的主题,他身边爱画画的人大多喜欢画些猫啊狗啊,或者自家花园这类东西。画的本身也怪怪的,在她的凝视中,爱是如此泥泞的样态吗?充满挣扎,痛苦,如同婴儿离开母体的瞬间那般狼狈而混乱。

      “真好,我能看到你眼中翩翩闪过的思绪,我的画能激起严肃的思考,这是最棒的。”她摘下太阳镜,露出眼睛,戴夫知道,在见面十五分钟内,她认可了他,他们正式成为朋友了。

      她问起了他的调查结果,听得很仔细。听罢,她轻声问:“你是说,军方1954年就开始研究跳频技术的应用了?”

      他点点头。

      她疲惫地向后仰倒在藤椅上,声音依然很温柔:“知道吗,我写信问了他们很多次有什么我能帮上的忙,但他们从来没有回复过我。1959年专利到期时,我和乔治一起去了一趟华盛顿,得到的回复是,我们的技术不具有实际应用的可能。三个月后,乔治心脏病发作去世,我就不再和发明家委员会联系了。好吧,似乎我没有处置自己专利的权利,跳频技术属于军方,属于美国,属于全世界每一个人,唯独不属于我和乔治。”

      戴夫的肌肉绷紧了,他不得不放慢呼吸来压抑自己的愤怒。就着可乐,他咽下一粒降压药,慢慢说出自己掂量了一路的话:“基斯勒小姐,我想为您做一件事情。“

      她看着他,他接着说:“我认为,跳频的开创性绝不应该被随意否定。因此,我想帮您争取明年的电子前沿基金会先驱者奖。”

      她眨眨眼睛,开心地笑了,可没一会儿又苦恼起来:“但是,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人认识哈丽雅特·基斯勒了吧。”她抓抓卷曲的黑发,手撑着下颚,神色黯淡地盯着脚下,像个失手扔掉了冰激凌的孩子。

      “不是的!仍有很多人记得您,还有更多人需要知道您。”

      她翠绿的眼眸中闪烁着怀疑的神情:“但愿吧,我对他们没什么信心。不瞒你说,我一直都关注着扩频的发展。我知道全世界都在用它,半年前的《无线电快讯》刊登了一篇文章,说高通公司做的商业卡车车队通信系统也使用了它,但为什么没有人承认呢?外行人不承认,知道这份专利从何而来的人也不承认,五十年了,我从来没有收到过一封感谢信,一个电话,一分钱,没有一篇报道提到过我的名字,什么都没有,我想他们只是彻彻底底忘记了一个人和她的一生。”

      戴夫想安慰她,却说不出口。她拍拍他:“来点玛格丽塔吧,酒不就是为郁郁不得志的时刻而生的吗?”他们碰了杯,她想了想,然后说:“敬凯瑟琳·欧肖,我死后会像她那样缠着发明委员会那群卑鄙小人的。”

      喝下酒,她的苦恼便无影无踪,她对着世界包容地一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豁达:“算了,戴夫,你不必为我感到遗憾,把事情看轻一点吧。我已经度过了充实的一生,人生就像一场宴会,只有在散场时保持优雅,夜晚才算圆满。告诉你,我不后悔也不怨恨。我父亲曾说,如果内心有恨意,就挑个糟糕的日子把它们都发泄掉吧。可是,我做不到。因为生活的每一刻都太美妙了,没有糟糕的时刻,我爱每一天,还有太多美妙的事情等着我去做,我还等着自己的奇迹一刻呢。告诉我,你有过奇迹一刻吗?”

      “我不懂这个词的意思。”

      “就是让你感觉到人生有了意义的一瞬间。我一直觉得,人生不是必然具有意义的,你要努力地挣取意义,虚无才是常态,而奇迹一刻是虚无的反面,明白吗?如同一剂灌注的彩虹,只要一个瞬间,你的存在就有了意义。”

      “要我说,那就是爱上我妻子的那一瞬间吧,还有我儿子出生的那一刻,让我感觉自己不再孤独了。”

      她抿了抿嘴唇:“很多人都这么回答。”

      “你呢?”

      “我还没等到啊,遇到理查德当然是快乐的,琳达出生也让我欣喜,但这些都不算,不是关于我自己的,”她走神了,过了一会儿,忽然带着歉疚笑起来,“唉,我不该这么评判别人,优越感太强了,要尊重不同的感受嘛。”

      过了一会儿,那个神情天真的老人在她的身边坐下,那是她的丈夫,理查德·科恩,一名才华横溢的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老戴夫认得他的脸,几年前他曾作为挑战者号事故调查委员会的一员出现在电视上,以直言不讳的尖刻风格给观众留下了深刻印象。科恩友善地冲他点点头,开始和他妻子讨论晚上吃什么。他们两个使用的语言很奇妙,英语中夹杂着德语、法语、拉丁语单词,语序颠三倒四,但听起来这对爱侣完全了解对方的意思。旁听者即便不能听懂每一个字,也觉得非常有意思,可以感受到两个人的智力无时无刻不在交锋,就连吃饭这类日常杂事也不例外。

      讨论的结果是,科恩和他们的女儿琳达一起去厨房准备晚餐。比吉氏海鲜餐厅被否决掉了,因为哈丽雅特坚称那家餐厅的龙虾吃起来像湿透了的臭抹布。

      夕阳慢慢西下,拉小提琴的姑娘——哈丽雅特的另一个孙女,名叫诺玛——手提琴盒,活动着肩颈,亲亲奶奶的脸颊,回房间了。她的女婿弗兰克抱着小儿子斯科特去洗澡,樱桃树影下,维多琳则在安安静静地专心整理颜料盒。

      她微笑着,对家人的爱意照亮了庭院的角落,戴夫内心也是一片温馨。

      她说:“多美啊,是不是?我真爱看夕阳呀,人家总说夕阳让人凄凉,我却没有这种感觉。我爱看每一天的夕阳,我怀着琳达的时候,有那么三四个月,每天睡到夕阳时分才起床,什么都不做,就是看着夕阳,吃完晚餐再睡,我把自己想象成只在夕阳时才绽放的花朵。等下吃完饭,我给你看我的相册,记录了加州每一天的落日......”她拍拍头,“哎呀,想起来了,我还没拍今天的落日呢。”

      她走进房间,拿了相机出来,戴夫本想让开位置,她却要他站在庭院中央。“不要害羞,戴夫,您是我很重要的客人。对了,别忘了留下您家的地址,洗好照片后我给您寄过去,名字就叫‘邓纳姆先生的智慧在夕阳下闪闪发光’,你觉得怎么样?”

      拍好了,她极为专注地查看着照片。“吃晚餐了!”传来琳达·科恩的声音,而哈丽雅特还是立在原地出神,一动不动。

      “哈丽雅特?”

      她终于抬起头,笑着冲他扬了扬相机:“我明白了,那种美好的感觉,它是真的,谢谢你。谢谢你尊重我,谢谢你让我知道那些事情不是白费力气。我希望你和我感觉一样好,”她的眼中似有泪光,“这是我一生一次的奇迹。”

      (全文完)

  •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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