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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凡世之美 ...

  •   “尊敬的博伦加尔院长:

      出了些差错,现在才回信,抱歉。我想感谢贵院对米娅·舒曼·基斯勒太太的悉心照顾,有你们的陪伴,她的临别时刻想必安宁而祥和。至于她剩下的财产,贵院可自行处置,我并没有打理的意愿。

      H·K·C”

      信是换班后在更衣室里写的,用了一张撕掉百货公司标志的便签纸。她把信件投进邮筒,穿过十字街,走进房门。傍晚的屋子静静的,一片黯淡。她受够了外头苦兮兮的灰蓝,打开灯,让橘黄的光线织出柔和的帘幔。角落里,理查德对着写字台,盯着草稿纸动也不动,手边的茶冷透了,面包还是她早上出门前的样子,搁在碟子里,动也没动。如今,他年近三十,和人对话时,浓黑的眉毛却还是像孩子般高高挑起,神情任性。她已经容忍他的肆意好一段时间,近日的一些变化让她觉得,再不做些什么,生活就要完蛋了。

      “别告诉我你一整天什么东西都没吃。”

      “不重要。”他皱着眉头说。

      够了,到此为止。教课也不重要,吃饭也不重要,他还想做什么?会不会有一天起床,他人都不见了,只留下一张纸条:“亲爱的:我觉得活着也不太重要,所以,拜拜啦~顺颂,近祺。”她被自己的想象吓了一跳。

      端着加热过的面包,哈丽雅特在他那张孤舟似的椅子旁坚决地等着。她想办法哄他吃点东西:“好了,张嘴,这一口为了——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很顺利,他的嘴唇擦过指尖。

      “勇敢的宝贝儿,这一下致敬——惠勒博士。”听到导师的名字,那对棕色的眼睛眨了眨,流露出远航的水手终于远远瞥见故乡大陆的眼神。

      “再来一个——别忘了玻尔。”他笑了。

      最后一口,她有个猜想,于是说:“接下来献给——奥本海默博士。”理查德愣住了,半晌,恹恹地挥挥手。她就猜出他苦恼的原因了。

      “你很苦恼,我理解。不过,恐怕我不得不插一脚了。先生,你得好好吃东西,工作,睡觉,明白吗?规律的生活对你有好处。你知道我支持你,但我反对你把自己锁在房子里不出门。明天就是周末,和我一起去走走吧,告诉我发生了什么,让我来帮你。周一,我陪你去学校,你要继续教书,好吗?如果一个问题悬了这么久都没办法解决,那我们就该换条思路试试。”

      她说得很委婉,遵循哈罗伦·塔特的告诫,可他的沉默仍然使她担心自己的要求是不是太过强硬。

      他走到光线中,松开眉头,凑近——目光在她的脸上转了一圈,微微一笑:“那么,我们去好莱坞做个短期旅行吧。”不等她回话,他捋了捋乱蓬蓬的头发,手上的墨迹在额侧留下几道黑印子,就上楼去了。

      早晨,对着高高的穿衣镜,她想着穿什么。很难抉择。老实说,她挺想被人认出来的,这样的场景就很好——地点:峡谷路,人物:某个说过她坏话的专栏作家,穿着戏服似的俗气套装(为了和新人斗艳打折购买的,吊牌和压痕处理得很干净)。迎面相遇,铁丝般的指甲钩住衣角,蹬圆眼珠、鼓起嘴唇,像是用力过猛的小号手。尖声说:“哈丽雅特!好久不见!你看起来完全不一样了,完全和我们这些庸俗、空虚、愚蠢的人不一样了!”

      下面这个场景最好不要出现,但她能接受:她被兴奋的人群包围,像节日花车似的,一群人闹哄哄地巡游日落大道。

      干脆点讲,她的期望完全落空了。巴士车站的境遇已让她无所适从,不论是怀里抱着一大摞贴满标签稿件的愁眉苦脸的编剧,还是边赶路边补妆的艳丽小演员,每个人都行色匆匆。这套花了心思的装扮无人在意,让她有些尴尬:短短的墨色卷发,很是清爽,白衬衫外文雅地套了一件质地良好的鹅黄色开衫,下身配着浅咖啡色格纹半身裙。她的手臂上挂着一只紫色小包,轮廓端庄,皮面却放出诱人的光泽。也有不协调的地方,比如,那副猫眼大墨镜虽然衬得她皮肤白皙,但略有些做作。

      “去吃饭吧。”理查德戳了她一下,A·T·诺尔曼餐厅的招牌就在巴士站不远处。

      餐厅变化很大,菜单上,一大半特色菜都不再售卖了。他们要了三明治和煎鸡肉,服务生懒洋洋地应了声。

      成品更让人失望。理查德嘟囔着说:“军用罐头都比这玩意儿好吃。”哈丽雅特盘中三明治的千岛酱化成汁后给烧干了;从冰河期化石中解冻的动物标本都没有理查德盘子里的鸡肉那么僵硬,他原本打算用刀切开那块肉,结果那刀子就像登山镐一样牢牢卡住了。她咬了几口三明治,为了挑出能吃的部分,把那东西切得支离破碎,看上去跟烩肝脏似的。胃口尽失。他们对视一眼,叹口气,拿起盛着桃红波特的酒杯。

      她看了又看A·T·诺尔曼空空落落的吧台墙。六年前,他们曾为争取一个不包含性别歧视意味的标语抗争,可现在,不仅“A·T·诺尔曼已备好雪莉”消失了,就连“朗姆酒”这个句子也不见踪影。

      “上一次,菲茨杰拉德也在。”他说。

      她说:“真糟糕,他去得太早了。已经快五年了吧,到现在?我真想念他啊。”

      她抿了一口酒,接着说:“我还记得那些混蛋编剧,他们对我不好,我一直没有被他们的圈子接纳。或者说,虽然小工们对我很友善,但好莱坞的主流圈子从来没有真正接纳过我。他们讨厌霍华德,觉得他是什么都不懂却指手画脚的德州土财主,但又对他取得的好成绩嫉妒得牙痒痒。他们不敢和他正面对抗,就不公正地在我身上撒气,我想想,最过分的一次……对了,遇见你之前,他准备续拍《地狱天使》第二部,让我做女主角。当然啦,你猜也能猜到他怎么做事——出个点子就走人,留下编剧写剧本,导演举摄影机,剧本朗读会也不参加。所以,就我一个人在那儿,剩下的全是他们的人,所谓的’反休斯无产者联盟’。我捧着剧本,念到这样一句话:’你可以说我下贱,但尊严对我来说和一条裙子没什么两样’。他们都幸灾乐祸地看着我。”

      她的眼睛红了:“问题是,我演的是个护士啊,天主教学校里长大的纯洁少女,怎么会那样讲话?我跑前跑后献殷勤,给他们订三明治叫咖啡,他们接受了,却反过身羞辱我,表现他们的骨气。我哭了,再也不想参与那个该死的项目,当我把真正的原因告诉霍华德时,我们却发现,编剧们给他提交的正式剧本里并没有这句台词。”

      他愤怒地捶了一下桌子:“真够卑鄙的。”

      她拍拍他的手:“菲茨杰拉德先生是唯一对我友好的编剧。有时候,他讲话有点难懂,但我知道他很真诚。我曾向他请教如何读故事,他把一种来自15世纪女教徒读经手册的冥想方法传授给我。若想理解透故事,就要熟记每一个地点人物,然后把它们和你熟悉的场所人物对应起来……直到今天,这个方法还在帮助我。他还把我介绍给他的家人,他可爱的女儿,这很不寻常,亲爱的,因为我当时的名声太差了。有传言说,任何接近我的女孩都会变成荡***妇。”

      小餐馆里异常冷清,他说:“可怜的人,我读了你给我的那本《夜色温柔》,就连我都能看出来,那本书写得非常好,技巧高超,才气十足。我想,他原本一定会大有作为的。”

      “却和清晨的铃声一起,死在圣诞前夕。说起来,这几年里,有好几个我认识的人死了。导演V先生也是因为心脏病发作死的。梅伦呢,更可怕,他在自家农场开拖拉机,撞倒了一棵大树,活活压死了。唉,还有卡罗尔,最可爱的金发女郎,一场可怕的飞机事故,”泪水从她翡翠般的大眼睛里滚落,“她不该是那样的结局。”

      “圣人恶棍,死后都一个样儿。”

      “你什么时候变成悲观主义者了?”她擦干眼泪问道,“不过,这句话可能是对的。前几天我读到一篇悼念梅伦去世三周年的文章,把他写成了一个心地善良的慈父,简直是瞎扯!查克·梅伦是好莱坞的撒旦,他下辈子都还不完自己造的孽。所以关于一个人的真相会随着他(她)的死亡而逝去。不过,总有人能记得些许我们真实的样子。”

      “可是那些人终究也会死,到那个时候,真相在哪里呢?”

      她饮下一口桃红波特:“放轻松,死也没有那么可怕。说到这儿,是你把我从死神那里救出来的,知道吗?如果六年前你不带我走,我不久后就会自杀。现在看来不太明智,可我当时真的走投无路了。”

      “我猜到了。”

      “是吗?”她惊讶地说,“我还以为藏得很好。”

      “我问能不能给你写信,你说,要我们自己决定。可是,写信明明是两个人的事,没道理’我们决定’而不算上你啊”,他低下头笑了笑,“我当时已经非常喜欢你了,所以你的每句话我都会仔细听。”

      她很感动地追问:“你是从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再多讲讲。”

      这时,有个戴古怪帽子的矮小褐脸女人进来,理查德看见哈丽雅特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女人走到他们身边,点了一杯马提尼。她墨镜后的小眼珠上上下下,刮了他们几眼。拿到酒后,她漠然地走开了。

      他问:“那是谁?”

      她神色黯淡:“专栏作家瑞丝·菲茨帕特里克,一个从前骂我骂得很起劲儿的老巫婆。喂,你说她有没有认出来我?或者说,认出来了,但觉得我这人没什么意思?也许我今天穿得太严肃了,这里又很暗,她眼神不好。算了,我在骗谁呢?现在啊,所有人都追着那个瑞典姑娘,英格丽·褒曼跑,我是彻底被遗忘了。走吧。”

      他们付了钱,离开餐馆。

      “你想去哪儿?”

      “制片厂。”

      他们向西而行,沿着梅尔罗斯大道行走,大约二十分钟后向东转,进入枫树路。一刻钟后,米高梅制片厂出现在他们眼前。碉堡似的门岗外,身穿厚重制服的保安擦了擦汗水,面带忧郁地看了他们一眼。一辆黑色汽车停在门口,发动机隆隆作响,排出臭哄哄的尾气。车门半开着,有个气势汹汹的副导演探出半截身子,挑选着临时演员。看样子,他只需要五六个人,漂亮的青年男女却把车子围了三四层,个个面带憧憬。

      副导演朝哈丽雅特和理查德的方向瞟了一下,表情立马变了,他把哈丽雅特看了又看,认出了她。他的神情很快转为厌恶,嘴里嘟嘟囔囔,她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八成是“叛徒”“麻烦精”“居然还有脸回来”之类的话。

      理查德问:“他怎么气成这样?”

      “里奇,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叛徒’,演员就该把自己的一切献给制片厂,我居然还奢求一点自由,真是罪大恶极。走吧,趁他被堵住,暂时没办法过来找麻烦。”

      他们走进圣莫妮卡大道。此时大约下午一点,阳光普照,大道上行人稀少,看来这般灿烂的天气并不受居民们娇弱的皮肤欢迎。

      “想不想去水蓝别墅看看?”她忽然说。

      “行啊,顺路买个冰激凌吃。”他们拐进罗宾坦街,没找到六年前常光临的冰激凌摊。不过,沿街新开了一家“盐与麦草”雪糕店,他们买了蜂蜜味和布朗尼味的甜筒。

      他们经过一间间橱窗,都布置得很有新意,颗颗粒粒的宝石藏在翠绿的枝叶中间,仿佛诱人的浆果。哈丽雅特俯下身看了很久,咬着冰激凌,说:“怎么我们的橱窗设计师没这么大能耐呢?”

      街角的橱窗已经改头换面,理查德还记得,这里从前有一个专属于哈丽雅特的小神龛,白色的栀子花环绕着“世界上最美丽的女孩”标语牌;她的海报和拉娜·特纳、朱迪·加兰的照片并排陈列。现在,另外两位还在,哈丽雅特的位置却被一个脸颊丰润的金发女郎替代了。她身着白色吊带泳衣,双腿笔直,回过头对着镜头大笑,宣传牌上的标语是:“贝蒂·格拉布尔,好莱坞最耀眼的金色星星”。

      “看啊!还记得那是谁的住处吗?”她指了指街对面一幢庭院里栽着胡椒树的老房子,要他猜猜。

      “唔,我好像来过这儿,奥逊·威尔斯?”

      “对了!要是他没搬走,我们还能去喝个茶,歇歇脚。”

      “那儿有长椅,去坐坐。等等,他搬走了?不做导演了吗?”

      “五六年了。他现在从政,写写政治评论,参加些酒会,偶尔演讲。我总觉得,他的浪漫逃亡是受了我们的影响。”

      “他和谁一起走的?”

      “丽塔呀,笨!他爱上了她,可哥伦比亚总裁哈里·科恩觉得自己是个大情圣、把丽塔看作他的所有物呢——糟老头子!他纠缠丽塔个没完,奥逊英勇地保护了她。他们相爱了,想要结婚,可奥逊狠狠得罪了哈里·科恩,总有人寻丽塔麻烦,也没人敢找他拍戏了。他们嘛,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到华盛顿去住了。”

      “我想问一件事情,困扰我很久了。”

      她立刻激动地说:“快讲,我一定尽我所能帮助你。”

      “我和威尔斯聊天时,谈起过做你助理这件事,他用了好几个让我摸不着头脑的词,’古希腊戏剧’’弗洛伊德’’心理学’,有什么说法吗?”

      她轻咳一声掩饰失望之情,再一琢磨这问题,脸红了,神色羞恼:“这个大嘴巴,怎么到处乱讲!他那套歪理太可笑了,说什么我总是被棕发棕眼学究气的高个男人吸引,因为我爸爸也是这个类型。你相信吗?霍华德学究气?你呢?离谱。”

      “原来是这样,蛮有意思的。”

      “笨蛋小丑!只想着逗别人开心,给自己惹了一大堆麻烦。他被哈里·科恩恶整的时候,我该在他身边支持他的,可我,我要以什么身份回来呢……”她生自己的气。

      “我认为威尔斯能理解你的难处。你还累吗?我们继续走吧。”

      橘子树的芬芳中,越接近水蓝别墅——她心底最狂乱的回忆所在地,她就越迫不及待地想透露、交换一些秘密。

      “你究竟在思考什么呀?”

      一阵沉默,她接着说:“那么,我们交换秘密吧。我告诉你一件藏在我心里很久的事情,你绝对没听过,你呢,也告诉我刚才那个问题的答案。”

      他知道她的秘密是什么,搞发明是她的爱好,但她在这件事上有一种特别的不自信,进展或挫败——她都不愿意分享。有个晚上,她给他端上一杯冰汽水,问他好不好喝。他点头,她得意洋洋地宣布,这是她自己发明的可乐片剂。她专门抽了一个周末去纽约的饮料厂推销,因缺乏对不同地区不同水质的了解而失败。从那以后她谈得更少,如今她愿意拿一个非同小可的秘密出来交换他头脑中的那一团乱麻,不得不说他很感动。

      “好吧,你先讲。”

      “你在新墨西哥的日子里,有一件事,准确地说,是创伤,降临到我头上了,”哈丽雅特说,“让我一蹶不振。”

      “我们两个人中,究竟谁是那个一蹶不振的啊?”

      “呸,别打岔。我看到载满孩子的轮船被鱼**雷击沉的消息,就忍不住想,为什么我们不能提高它的准确率呢?然后,我和一个伙伴,乔治,决定从无线电信号入手。我们想出了一个主意:让接收器和发射器的频率同步跳动。我自己觉得那是个非常棒的点子,对吧?”

      他凝眉思索一阵子:“的确,从根本上杜绝了频率干扰的可能,不是那种以无休止的更新为代价的偷懒发明。简单,漂亮。”

      “我还以为你会更惊讶一些呢。”她不满地咕哝。

      “我很惊讶啊,只是我现在整个人死气沉沉的,你也看不出来。”

      “但是呢,它被拒绝了。”

      “怎么说?”

      “经费不够,战事吃紧这些那些……最主要还是无聊可悲的官僚主义。不瞒你说,我把它看作我的小宝宝。我心里知道它有用,并且能应用到远远比无线电鱼**雷更广阔的领域——通信,军事,甚至航天。但它就是被拒绝了,我什么法子也没有。发明局给我送来一份专利证书,十五年后到期,但你也知道……”

      “那玩意儿什么都不算。”

      “是啊,所以我崩溃了。我相信他们将来一定用得上它,为什么不承认呢?我尽了最大努力,可因为那些卑鄙的政客,整件事成了笑话。我忍不住想,如果我生活的轨迹要被别人决定,如果我的自由意志完全被不确定性支配,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这问题太沉重了,是直击存在本身的重创,能让人一瞬间失去所有力气。”

      “太糟糕了。”

      “是呀,我的伙伴比我崩溃得更早些。现在,他搬回了纽约,写写战争杂志专栏,作作曲,他说他再也不想碰和发明有关的任何工作了。”

      “你怎么做?”

      “我给自己制定了有规律的生活习惯,上班,读书,听唱片,看电影,睡觉。我没有时间什么也不干地思考,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答案好像自己浮现了出来——我应该接受这不确定,并且让它带我去该去的地方。既然这一次我因意外而失败,下一次我就会因意外而成功。我的一生,只要有一次这样的奇迹就足够了。”

      “如果一次意外的成功都没有呢?”

      她笑着说:“那就意味着,我是个被上天选中的人。世界一定把某种非常特别的使命赋予了我,也许,我的使命就是接受世界的不确定性,乐于被它挑战,肯定生命的无意义——这样的我多勇敢啊。”

      “听起来跟那些糊弄人的宗教差不多,你相信这些?”

      “为什么不呢?很多宗教学说都是骗局,还不怎么高明,但这并不妨碍我用其中有道理的那些观点解决问题。宗教是好是坏,取决于相信它的人聪明与否,这个嘛,我非常确信我是个很聪明的人,很多时候比你更聪明哦。”

      他耸耸肩:“我同意。”

      “比如说,我知道你在纠结什么问题了。我们的想法很像,我绝对有自信帮助你。”

      “说说看。”

      “这就要从笛卡尔说起了。”

      “坐标系跟这事儿有什么关系?”

      “喂,他还是个很伟大的哲学家!我说,除了物理数学,你也该多读读别的东西嘛。”

      他默默地微笑着。

      她接着说:“简而言之,某个夜晚,也许因为一场不太愉快的睡眠,笛卡尔先生开始怀疑除他之外的世界是否为真。”

      理查德说这位先生听起来喜欢小题大做。

      “但他说的有道理。想想看,我们并没有绝对可靠的方法来分辨梦境和现实,对不对?比如,虽然此时我们肩并肩走在西好莱坞街上,能闻到橘子树的香气,听到黄鹂的歌唱,看到街对面女演员身上大革命时期的红白蓝戏服,但这些都可能是假的。我们因为自己的感觉而确信他们存在,但感觉不总是诚实的呀。可能,我们在做梦,也可能有一个恶毒的魔鬼,为了取乐,故意炮制出多种感官的幻象,让我们相信它们是真实的。你读过《浮士德》,对这段情节应该很熟悉吧。”

      “别提《浮士德》了。”他咕哝了一句。

      “虚无,这种感觉不是很……该死!他们做了什么!”她正要宽慰他,思绪却被眼前面目全非的“水蓝别墅”打乱了——墙壁不均匀地漆着艳粉色,优美的翠青色中式屋檐凭空消失了,门廊栅栏上残留着黑乎乎的手印。三楼,原先伸入半空的欧式露台被整个敲掉,改成加装了防护网的落地窗。草坪上立着许多所谓超现实主义雕塑的蠢物,看着挺唬人的,但无论是尺寸和风格都和建筑本身完全不相配——好吧,如果还有风格可言。日头正盛,他们被屋子里冒出的五光十色射灯灯光晃得一阵晕眩。向花丛望去,又是一阵痛心疾首,珍贵的茶花拔得干干净净,假花丛丛簇簇,咧嘴对路人放出廉价的笑容。房主还挂着假惺惺的铭牌——“水蓝别墅”,太讽刺了。

      哈丽雅特只望了几眼,就背过身子去深呼吸,几乎快气晕过去。理查德挑起眉毛笑了笑说:“接受不确定,嗯?”

      “闭嘴吧你!”她像一个吃了红牌的足球运动员般恼火,一下子把他推开,自己向前走了。

      他追上去,手插着兜:“对不起,别生气,哈莉。”

      她理也不理他。

      “你说对了,我不知道哪些东西是真,哪些东西是假。”

      她停下脚步。

      掌权者设下了包罗万象的骗局,而他毫无察觉。洛斯阿拉莫斯让他明白,权力可以任意把真理玩弄于股掌之间。他们很强大,上至宇宙行星,下至微小的亚原子粒子,科学只是工具。

      究竟有科学史吗?还是说,那些受人景仰的前辈也是棋子,接受指令,负责让科学沿着他们设定的方向走下去?数据可以造假,成果可以窃取,论文可以烧毁,当权力和权威合二为一,算不上难事。定律就是真相吗?抑或者,整个人类文明都是虚构的体系?那么反抗还有什么意义?他孤立无援,宇宙,自然,理性抛弃了他,也许它们从来都是冷漠无情的。他尝试把科学史上所有重要的定律排成序列,找出一个孤立的、和真理直接对话的发现,但没有,它们互相交织,纹理严密得仿佛捕沙丁鱼用的渔网。

      “我以为总有一天,经过漫长的追寻,我至少得以瞥一眼那纯粹的真理,只要一个瞬间,所有的剧痛都有了意义。现在,我知道我错了,毫无希望。如果已知的一切事物都有可能是假的,那要如何接近真理?”

      “那么我呢?你分辨不出来我是真是假吗?”她摘下墨镜,真诚恳切地问。

      他轻轻抚摸她的脸颊,看着那双晶莹璀璨的翠绿色眼睛。“如果你是假的,那么主使者就残忍过头了。”

      “哦,亲爱的啊……”

      他们默然无语地在谢内加大道上漫步,这里有一片幽静的住宅区,大部分房子很安静,也许主人外出度假了。其中一幢淡绿色墙壁、灰色屋顶的房子被高高的围墙包着,只露出大门。有个淡金色头发的小女孩抓着雕花栅栏 ,她穿着天鹅绒娃娃裙,白色蕾丝连裤袜看着优雅而昂贵,她神色暗淡,不停地擦泪水。“我们也许该问问怎么回事。”理查德说。哈丽雅特点点头,上前去了。

      “亲爱的,找不到妈妈了吗?”她问。

      “不,妈妈让我在这里反省,我惹她生气了。”

      “发生什么了?”

      “妈妈叫我下水,可我之前从来没有学过游泳,不敢去。”孩子使劲揉揉眼睛。

      “你妈妈去哪里了?”

      小女孩指了指灰绿建筑的二楼:“在家里休息。”

      她再打量一番灰绿的建筑,几分惊讶:“这是你家?你名叫克里斯蒂娜吗?”

      “是的,小姐。”

      洛杉矶一年四季如春,此时正是午后,热气蒸腾,天鹅绒裙子虽贵气却太厚重了,闷得小女孩呼吸急促,额上渗出一片汗珠。哈丽雅特看着很是不忍:“太热了,你可能会生病的。这样吧,我去和你妈妈谈谈,我们曾是朋友。”

      克里斯蒂娜怀疑地看着她:“我不知道,小姐,您看着并不眼熟。妈妈的朋友我大概都见过,她喜欢给我买漂亮的衣裳,穿上后给叔叔姨姨们展览。”

      “是么,你真可爱,我如果是你妈妈,一定把你藏在小树洞里,就怕别人偷走你。听我说,事情是这样,我离开好莱坞已经六年多了,走时你还小。咱们第一次在你的迎婴派对上见面,我抱你的时候,你挠破了我的下巴,看看,现在还有块小疤。”

      “那么久之前的事情,我当然记不得啦,”孩子皱紧眉头,“姨姨,请您离开吧。不论您说什么都改变不了妈妈的家规,她反倒会觉得我不安分,您真好,请离开吧。”

      她叹口气,要小姑娘“实在坚持不住就回家去”。回到步行道,理查德问她这小姑娘是谁,她说:“我认识她,她养母是琼·克劳馥小姐。”

      “我听过她的名字。”

      “你当然听过啦,她可是巨星,这小姑娘和她妈妈性格很像,都律己甚严,不过小的那个更警惕敏感些。”

      她又回头看看灰绿的房子:“七年前我认识克劳馥小姐的时候,她美艳动人,亲和,健谈,但对工作要求非常严格。我还疲于应付导演的指令时,她已经能轻松地做到完美了。不仅如此,她还主动要求多拍几次以求最佳效果。我真佩服她呀。”

      “你想去见见她吗?”他问。

      “不了,她还在休息。再说,我们是朋友,但那毕竟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她轻声说。

      谢内加大道上橘子树成列,四处弥漫着醉人的香气。当柑橘的芬芳被银杏落叶的橙黄压过时,就来到了芳泉路。

      “你有没有想过将来要怎样养育孩子?”她忽然问。

      “怎么?”他很惊讶。

      “我想听听。”

      他思索着:“老实讲,我没有什么特别了不起的东西要教给孩子,只有一件事,要诚实,要有骨气。不论是做人还是做学问,都要有骨气,人家问意见时,不能只挑好听的话讲;写实验报告时,也不能只罗列对自己有利的数据——符合预期的、不符合的,都要清楚写出来。”

      “好,那你就负责教诚实的科目,”她笑了笑,“我特别希望有个小姑娘来到我们家,我要全身心地爱她,夸她漂亮又聪明,让她知道永远有人支持她。我要教她保护自己,认清现实,过自己想过的人生。”

      芳泉路上,宅邸一个赛一个地雅致,看久了却有些乏味。她的注意力被街道对面的一个士兵参观团吸引了。他们都穿着灰扑扑的军装,在米高梅公关部的尤金妮·邓肯带领下朝制片厂行进。奇怪,当他们在豁出性命保护的土地上行走时,反倒神色拘谨,显得非常紧张。有个高高的年轻人住着双拐,右边小腿以下的裤管打了个结,哈丽雅特忍不住透过墨镜多看了他几眼,他感受到了,回之以冷淡的视线。

      大概走了六七分钟,到了格林逊医生的诊所。附近没有人,黄绿的爬山虎铺满诊所外墙,连窗户的踪迹都看不见了。庭院里,喷泉干涸,杂草窜得很高,齐于长椅扶手,一片荒芜。他们坐下,理查德点燃一支烟。

      “诊所停业,格林逊医生准是去南美洲讲学了。当他还在奥地利游学时就有这个打算,我们每次谈话,他都要对自己的讲学计划发表一大堆长篇大论,讲了那么多次,弄得我都想要他退钱了。”她说。

      “他的确很有抱负,想做个加利福尼亚的弗洛伊德,去拯救他可怜的信徒们。但是,他也很虚伪。”

      “我倒很想见见他,叙叙旧。”

      回应她的只有风灌进落叶堆的沙沙声,让她浑身冰冷。她打开手袋,拿出一支烟,又放回去,神色黯然。

      “该走了。”他说,什么也没有改变。

      他们回到凡世中,朝西边的圣莫妮卡巴士站走去。只要穿过一片橄榄林,踩着橙黄色砖路,车站就在不远处了。她抛下好莱坞就像抛下一个尘埃落定的败笔,不但心结未能解开,还平添了许多时移势易的悲凉。今晚,回程的火车上,她就要把关于好莱坞的所有记忆封存,和失败的跳频一起,不再提及,不再惦念。

      这时,一个提着墨绿色***网兜、胸前抱着雏菊花束的金发女人拨开橄榄树低垂的枝叶,冲他们迎面走来。她步子很稳,整个人像静物油画般美丽。经过他们身侧时,她顿了一下,不出几步远,她就回头,惊讶地叫出声:“哈莉小姐?科恩先生?”

      “您是?”这个女人很眼熟,他们却想不起来她的名字。

      “是我呀!诺玛。我以前在格林逊的诊所帮忙,照顾过您。”

      哈丽雅特摘下墨镜:“你还记得我?”

      “当然,怎么会忘记呢?您是我见过最美好的人,看看这个,”她展示自己戴着的一只卡地亚戒指,“这是您送给我的礼物,就为了让我有个好心情。”

      哈丽雅特的脸有些红:“天呐,我希望我当时没有太过傲慢。”

      金发女郎摆摆手:“傲慢这个词怎么着都用不到您身上。知道吗?和格林逊医生一起工作的好处就是,能见到不少明星,也能收到许多礼物。有些人的态度真够混蛋的。但您不一样。”

      她小声问:“你这样觉得?”

      “当然了,小姐,您和他们都不一样。”

      “没想到我也被记住了。”理查德说。

      “你当时想约我出去,对不对?拜托,傻子都能看出来你们俩不对头,我怎么会答应呢?”金发女郎笑起来,又停住,“哎呀,我一小时后还有个试镜,要走了。”

      “试镜?你做了演员?”

      “是呀,格林逊医生去南美洲讲学了,我总得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吧。我见过的疯子够多了,演戏不算难事。”

      “你真勇敢。”她说。

      “谢谢您,如果我也能像您那样被观众们深深记住就好了,”金发女郎顿了顿,把雏菊花束放入哈丽雅特怀中,“送给您,哈莉小姐,一件小礼物,希望您有美好的一天。再见。”

      她的臂弯扣住花束:“再见,祝你一切顺利,贝克小姐。”

      一丝微笑悄悄出现在她的脸上,她情不自禁向远方眺望。

      夕阳完全笼罩了好莱坞,灯火未兴,一颗青绿色信号灯在李山的黛色剪影里悬着。好像尼古拉斯·洛里奇画作中的情景;橘红的天幕不过是太阳神金黄长袍的一角,再向上看,那袍子放出的烈烈光芒穿透线条的界限,和他的金发交融在一起。

      她的想象力受了感召:山顶的铁塔,密密麻麻乱拉的黑色电线,好莱坞最初的样子历历在目,大片的冬青树从殖民者脚印洼的脏水中长出,油井弄得土地坑坑洼洼,烧皮革的糊味昼夜不停。从东欧远道而来,那些卑微的移民——皮毛贩子,屠夫,捡破烂的,必定也是被这神妙的美丽吸引,忍耐着苦难,在这片不毛之地开疆拓土。在生命的这一刻,她的内心忽然充满了笃定。她知道,不公正将永远存在,但与之相对,美丽、崇高、善良也永远存在。在广阔无边的黑暗中,毕竟还有星星在闪耀,光芒即便微弱,却生生不息,只衬得黑暗死气沉沉、不足为惧。在时间的长河中,每一颗曾为星星惊叹的心都紧紧相连,她并不孤独。

      等等,如果不是呢?如果星星对他们来说什么也不是呢?

      她压过尖利的嘲笑声,大声说:那就从我的心开始,惊叹美,坚信崇高。如果世界是不可相信的,我就让它真实;如果周遭是丑恶的,我让它美好;如果无人相信高贵的品质,让我牺牲。在一个无爱的世界里,我更要去爱,去感受,因为我心中的爱意味着一切。

      她感觉到理查德握紧了她的手——心情是同样的畅快。他们的脚步越来越轻快,接近奔跑,像鸟儿飞翔,他们迫不及待地向明天而去,准备好努力工作了。

      毕竟,不久后要多一大笔花销呢。

  • 作者有话要说:  嗯,下章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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