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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不受欢迎的栀子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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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知道理查德做的什么事引起了注意,让人认出了他。她带他回家,花了一个下午给他洗澡、理发、刮胡子、改衣服,她丈夫原先那种十分吸引人的潇洒模样才稍稍显露出来。他很配合,抬手、仰头、侧耳的动作都完美地执行了哈丽雅特的指令,她忍不住想要是自己手下的售货员也能像他一样伶俐,女装部的月销售额说不定还能再翻一番。不过,他一言不发。
晚餐时,她忍不住了,主动说:“亲爱的,你想和我聊聊发生了什么吗?”什么都行,他的工作,遇到的人,甚至是那次争吵。
“我不能,”他自以为快活地笑了,但她从来没听过比这更苦恼的笑声,“在我自己搞清楚之前,我不能说。”
“你在想什么问题?”
“一旦说出来,它会把我缠绕得更深。”这个神经质的答案把她吓住了。因为理查德从来对哲学宗教之流不屑一顾,他会私底下给普林斯顿的哲学教授起外号,她觉得“美杜莎”最好笑,因为杰克·奥布莱恩教授的课堂的确无聊到能石化所有学生。
隔天,她弄了些吃的,打算早些去检查新到的成衣。理查德吃得非常非常慢。从前,他们一起出门,他会陪她走到百货公司大门口,所以她等着他,看他严肃地吃了一阵子麦片粥,碗里的分量看上去却没怎么变。
她有些焦躁:“能快些吗?我要来不及了。”
他慢慢地看向她:“迟到什么?”
“里奇,你不去学校吗?”
“不,我不去。那些事情不重要。”他说。
如果他觉得科学都不重要了,那其他事情还有意义吗?一开始,她担心他会自杀,所以找了个理由请假看着他。但是,理查德并没有其他过激的症状,他思考、绘图、低语,就像从前思考电动力学问题差不多——甚至态度还稍稍温和些,好歹没有午夜里爬到屋顶上做演算了。在马库斯先生一天三次的电话恳求下,她半信半疑地上班去了。
理查德回家九天后的晚上,她接到一个电话,有个男人说:“休斯先生要见你。”
哈丽雅特看了手表:“已经晚上九点了啊!”
“所以呢?先生要见你,就是这么简单。汽车已经在等了。”
“他是不是有病?”她愤怒地说。
“注意言辞,哈莉小姐!请您快做准备,汽车此时已经过十字街警局了。”电话挂断了。
哈丽雅特讨厌受制于人,决心今天就把事情摆平。她不知道霍华德要在哪里跟她见面,哈瓦那的废弃电影院在他们最古怪的约会地点里甚至排不进前三名,也放心不下理查德,因此打电话邀请哈罗伦·塔特来家里玩。这通电话打得很艰难,因为哈丽雅特不知道该怎么描述理查德的情况,也不愿意给哈罗伦留下他挚友业已疯癫的错觉。
“没问题,我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太久没见我的好伙计了,”塔特少爷说,“不过,你要确保给我俩留下了足够的食物,做一点上次看戏后吃的双莓馅饼好吗?我自己是肯定不会动手的。”
她说可以,电话那边沉默了一阵子,塔特的声音罕见地严肃。
“也许我不该多问,但我很担心,迪克遇到麻烦了吗?我听说,加州大学一个从新墨西哥回来的化学家被送进精神病院了。”
哈丽雅特侧头看向餐桌旁沉思的理查德,察觉到她的目光,他也看着她,棕色眼睛明亮清醒,不像是艾尔莎表姐——一个被花心的丈夫折磨进精神病院的可怜女人那般散乱执拗。她不是医生,但并不恐慌,而且充满了奇异的信心。
她小声说:“不是,他只是需要想清楚一个问题。”
出乎意料,会面地点离她家不过二十来分钟的路程,是一幢她平常散步时常常看见的住宅。外观是棱角分明的纯白几何体,空气中弥漫着白色栀子花的香气,不知怎的总让她想起湛蓝夜空下的月白寺庙。她曾问过理查德,觉不觉得这座房子有些泰姬陵的感觉。他瞅了几眼,哼哼着说这房子有种似曾相识的做作味儿。
“怎么说?”
“住着肯定不舒服,你瞧瞧,建筑物本身太自大了,把人的空间都挤没了,亲爱的,我要叫它’太挤陵’。”
现在想想,理查德可能当时就已经猜到些什么了,而且对此不太高兴。她出门前,很坦诚地把圣诞节的风波全部告诉他了,包括她会面的对象是霍华德·休斯这件事情。
“啊,好吧,你自己觉得没问题就行,我为什么会生气呢?不过我要提醒你,”他翘着脚,故作轻描淡写,讲话时却咬牙切齿,“别碰他的三明治,他这人挺难搞的。”
她出门前,他跳起来,急急忙忙地吻她,把涂好的唇膏弄糟,然后笑眯眯地在门旁挨训。
谢尔扬在前头带路,住宅内外如一地纯净。一道道洁白的拱廊下是布置简单的庭院,只有泳池、躺椅和盆景。整个院落一尘不染,干净得在夜色中反光,保持这种精巧无暇的样子无疑耗资巨大。她走近泳池,水太干净了,不会让人想到沙滩海浪,更像是无菌的薄荷漱口液,盛在消毒过的浮雕杯子中。角落里的刺柏造型优美,谢尔扬低声说,这棵树来自日本,有八百多年的历史。
他们朝房子里面走,地板上铺着柔软细腻的长毛地毯,就像冬日疏松多孔的雪堆般,它和中国花纹的壁纸一起吸走噪声。谢尔扬带她换了鞋子,惠赐她不用洗澡换衣服就接近主人的权利。他顿了一下,等着她表现出欣喜若狂的样子,哈丽雅特让他失望了。
她被带进电影放映室的时候,银幕上的画面正好定格在《来,给我一个吻》里罗斯玛丽·勒曼出场的一幕——裘皮大衣,脸部蝴蝶般的光影,正正好斜睨着门边的哈丽雅特。她一时失语,像步入了一场梦境。
“这是原版拷贝,现在归我所有。”向说话人的方向望去,她先看到一双白色旧网球鞋,还有长长的腿,套着皱皱巴巴的松垮裤子。
哈丽雅特点点头,说:“你好,霍华德。”
“我是说,所有你出演电影的原版拷贝,现在都归我所有。”男人不满地再次强调。
她漫不经心地说:“该解雇你糟糕的会计团队了,哦,差点忘了,你没办法解雇你自己。”
他倒是没生气,反而笑了,觉得她很有趣。对于这类针对他挥霍行为的嘲讽(其实蛮有道理),他并非一无所知,相反,他清楚得很,并且在夜深人静时颇喜欢把这些评价一句句取出来把玩。因为他怀着一种信念,对理想的疯狂和偏执能让他蜕去凡人的躯壳,比肩神祇。在不计成本和代价的挥霍中,他不说能永葆青春,长生不老,最起码也能以一种洁净无暇的方式投入神的怀抱。
“过来,走近些,让我看看你。”
她没有动,所以他站起来,走到她面前,微微弯下腰仔仔细细地看她。若说他此番举动是为了奚落哈丽雅特,可能有些偏激。但是,他确实想看看世俗生活对她脱俗的美丽造成了怎样的磨蚀——否认这一点是不诚实的。
“你跟从前一样美。”他有些失望,坐回沙发。
“谢谢。”她刚刚也看了看他。说实话,他变了很多。瘦了不少,因为缺乏睡眠而眼窝深陷;他的嘴唇上方蓄起了小胡子,神色黯淡,好像丧失了斗志。更简洁一点,他究竟变了哪里?哈丽雅特思考着,得出的答案让她一惊:他老了。
知道他在等待一个评价,她略作思考后说:“你看上去非常有自信”。
霍华德开怀大笑,得意洋洋:“当然了,我快要大功告成了——一架真正了不起的飞机。亲爱的,你还记得吗?我从前同你提起过,人类有史以来最快的双发飞机。虽然遇到了一点小困难,有人临时变了卦。可是,猜猜怎么着?他们休想让我屈服。”
哈丽雅特虽然现在喜欢讲辛辣的俏皮话,但不愿意扫人家的兴,就说:“真是太好了,我一直相信你能行。”
银幕上的罗斯玛丽·勒曼在异乡人罗纳德·科尔曼身边翩然落座。霍华德要求道:“你不要站在那里,坐下,到这边来,咱们俩一起看完这部电影”,伸出食指戳了戳身边软垫座椅上方的空气。
她皱着眉头说:“这么说吧,通向地狱的道路有很多条,我宁愿被魔鬼椒咖喱呛死。所以,不了,谢谢。”
“你怎么能这么说?”他接受不了,沮丧地捂住脸。哈丽雅特暗暗想,好啊,换策略了。
他闷闷地说:“求你了,坐到我旁边来,就连看看电影也不可以吗?”
“你现在的声音听起来很搞笑。”
“那么,一起去飞一圈好吗?求求你了。”他继续哀求。
她说:“你不应该低头的,宝贝,不然你就看不到我摇头的风姿了。”
他捏起手杖,指了指咖啡桌上一只手掌大的盒子,示意她看看。哈丽雅特打开盒子,里面满是大颗的钻石和翡翠。他可怜巴巴地说:“你喜欢吗?可不可以留下来陪我?”
“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做,再见,祝你健康。”她嘲讽累了,打算直接离开,却发现门被从外面锁上了。
“你想做什么?把门打开。”
他的目光中饱含着哀伤:“不要担心,哈莉,我是正人君子。我只是想弄明白,你是不是要抛弃我了?”
她没有理会他。
“你是不是要抛弃我了?”他继续问。在有意识的情况下,他把这句话重复了二十多次,速度越来越快,简直让人发疯。
她彻底烦了,觉得眼前这个人简直不可理喻:“你是不是疯了?我不想和你呆在一起!”
嗡嗡的低语声中断,霍华德因为这句话呆住了,脸上是不可置信的震惊,一瞬间又转变为让人恐惧的狂躁。他咆哮起来:“去你妈的,你怎么敢这样跟我讲话?!你难道不知道这是一个美梦般的夜晚吗,为什么不留下?你以为你是谁?”他越喊叫越生气,挥起双手,打翻了咖啡桌上摆好的一盘香槟杯,使她叹了口气。现在,梦是彻底碎了,地面上满是玻璃残渣,此情此景让他快崩溃了。他跪在地上,试图用手把玻璃碎片拼回原状,很快弄破了手。
“我要完蛋了,”他抬起头痛苦地说:“哈莉,对不起,真对不起。我快完蛋了,你得离我近一点,不要站那么远,我真的很想念你,离我近点,到我身边来,我保证让他们开门,我真的需要你……”他浑身发抖。
哈丽雅特最后徒劳地撞了一次门,回过身子看着这狼狈的布景,告诫自己要暂且隐忍。她捏着餐巾把玻璃碎片拢远了一些,坐在他旁边听他喋喋不休。他一会儿哀伤地说自己如何被另外一些战争头子背叛,大力神号如何成为了可怜的牺牲品,讲到两年前那起可怕的坠机事件时,他哭泣着说理查德·菲尔特因他而死;一会儿语调昂扬地炫耀他那张常人无法忍受的工作时间表,宣称自己能制造出世界上最伟大的飞机;一会儿又狂躁地咒骂战争,因为他押上所有财富的大力神号夭折了,他从来没有失败过,一切都是战争的错。哈丽雅特没有办法,只能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抚他。她逐渐意识到,他精神错乱了,并且正处在一次发作中。
他的情绪好一些了,接着说:“你的电话让我又高兴又失落,那天是圣诞节啊,你知道那是我的生日。我以为你会祝我生日快乐,但你没有。”她不禁有些尴尬,因为她真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你想怎么样都可以,但不可以用那个词说我。你用那个词说谁都可以,但那个词不能用在我的身上。”他继续说。
霍华德讲得筋疲力竭,哈丽雅特给他找了一块巧克力,只有这时她才能插句话:“我道歉,但那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他不假思索地说:“不对,你本来应该做我的妻子,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她嗤笑了几声:“我可真不稀罕。”
“你知道的,从一开始你就和其他人不一样。”
“你口里的’其他人’,很多都是我的朋友。”她搞不懂为什么她们要为了一个男人争来抢去,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赞许又有什么意义?
“我听不懂你说的话,”他撅起嘴说,像个孩子般把耳朵捂住了,看她沉默,他又“叭”一声松开,拉着她的手:“我想给你看样东西。”
他用另一只捏着手杖的手费力按响藏在墙纸下的隐秘电铃,铃声甫一响起,门就开了,仆人对他鞠了一躬,像幽灵般飘走了。
他们踩着软绵绵的长毛绒地毯,在“太挤陵”里漫游。室内的陈设让哈丽雅特感觉怪怪的:孔雀玻璃台灯,祥云磨漆橱柜,金字塔形状的钟表,的确优雅大胆,但这种观赏性远大于实用性的装饰艺术风格早已不再流行了。实际上,它显得过时而且做作。大家现在喜欢简洁实用的东西。为了保证销量,生产商绞尽脑汁地把“多功能”一词塞得到处都是。理查德说的没错,这栋宅子让人喘不过气——连时间流逝都是淤塞的。
他们穿过一间室内花圃,玻璃上绘制着银色线条勾勒的扇形辐射状图案,室内栽着上千朵珍贵的白色栀子花,花瓣上沾着水珠,香气馥郁。大约走了一刻钟,才来到那个位于四楼走廊尽头的房间。他把它藏在这里,从未向外人展示过,只有那些心潮澎湃的深夜才会在里面坐上一会儿。
又一个幽灵仆人携带着钥匙飘来,为她翻开白色的门,来到谜底的一页。
那是水蓝别墅的睡房,丝毫不变地原样复制到这座和她家只隔两个街区的住宅中。还是她离开时铺着的白色绸缎床单,珍珠贝母台灯亮着,衣柜缝里露出一角睡裙。房间里到处都是她不同时期的照片,嘴唇微启,制服似的垫肩直身裙,从不同角度对房内的客人微笑。布置的工作做得太好,甚至让人不安,仿佛是博物馆里某位已死人物的回顾展室。
她想起那场报纸连载的闹剧:“我以为这些东西都被拍卖了。”
“那倒没错,不过买下它们的人也是我。”
她不说话,心里却忍不住想,我会不会对霍华德太苛刻了?
他察言观色的能力在和政客军官的周旋中有所长进,此时他再接再厉:“哈莉,回来吧,回到我身边来。我保证,这一次只有你,不会再有其他任何人,我会对你保持诚实。如果你想继续拍电影,我会安排好一切,你什么都不用担心,想演什么人就演什么人,我打赌观众们看到你的回归会非常兴奋的。不想拍也完全没问题,我们结婚,生命里只有彼此。”
“你别说了,我真的要走了。”她心烦意乱地说。
如果她此时面对的是门罗·格雷科一类从贫民窟里混出头的浪子,结果怎样还真不好说。可惜,霍华德是个精神崩溃的富家花花少爷,习惯了成功,承受不起失败。一旦求婚表白、双人飞行和以德州钻机为本金发展起来的财富没起作用,他就泄了气,不再冒险,转而尽力保护自尊。他坐在床上,十分懊恼,说话前言不搭后语:
“是的,如果两颗星星都感到孤独,那么它们就应该依偎在一起取暖,因,因为你会发现,在宇宙里,星星唯一需要对抗的就是孤独。也许靠得太近会带来爆炸,但那不算什么,爆炸……爆炸是有益的,对于自然规律来说有益。人应该永远从星星那里学习,为什么渴望飞行?因为我们要靠近自己的老师。哈莉,你明白吗?我的耐心只能到这儿了。”
哈丽雅特拉开窗帘,推开窗户。月光照进房间,角落也亮了。
“我就是没办法理解,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我们如此相配,两颗小孤星,狄更斯的匹普——霍华德和哈丽雅特……”
她悚然一惊:“你这话什么意思?”
“飞行?”他还沉浸在自己的寓言中。
“孤星?这话什么意思?”她知道霍华德父母都去世了,阿伦娜在他十七岁时死于难产,老霍华德两年后因心脏病而死。是的,她爸爸也去世了,但这就是全部了,没有别的噩耗。
他愣住了,接着像没听见似的快步走过她,到睡房的另一个角落去,背靠着墙壁、紧张地转动手杖,快速而模糊地自语着,一个字也听不清。
“霍华德,你知道我母亲怎么了吗?”哈丽雅特再问了一次。
他怯怯地从离她很远的地方看她,满脸愧疚,像个踢球击碎邻居玻璃的小男孩:“有一封信曾经误寄到我这里来了。”
“什么信?”
“信里说,你母亲在维也纳郊外的温泉疗养院去世了。我想他们一定是没找到你现在的地址,把信寄到米高梅去了,米高梅也找不到你,就转给了我……”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也记不清,可能有两年多了。”他低声说。
“你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把信转给我吗?”她问。
接着迎来了他今晚最久的一次沉默。
她简单地说:“让我看看那封信。”
他们一同去了置放着保险柜的房间,他满脸紧张地开了锁,摸出那封哈丽雅特等待了五年多的信件。尽管他关上保险箱的速度很快,但她还是看到里面堆着不少亮闪闪的求婚戒指。
信很简短,只是一份米娅·舒曼·基斯勒于1941年6月9日在疗养院里去世的通知,这个女人死在四十七岁。信件的落款是1941年7月。
她读了四五次,用这两分半的时间要求自己振作,接着抬起下巴说:“霍华德,你真的不应该再拿橙汁丢医生了。”
“我和富勒医生有良好的医患关系。”
“或许,你需要一个医疗团队,就像原***子***弹的危险评估委员会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