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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巧克力碎果仁冰淇淋 ...

  •   “总而言之,那就是我遇到她时听说的故事,再准确一点儿——她亲口谈到的。”

      “后来呢?再讲讲。”

      “至于她在高德温的宴会上遇到霍华德·休斯后的事,你不需要从我这里听到,稀奇古怪的传言太多,我也没有第一手资料。一般来说,我还是挺喜欢把我自己的想法强加到别人头上的,因为它们实在太他妈的出色有趣了,但关于哈丽雅特,我会压制自己的这种冲动,你还是亲自去了解吧,”威尔斯往他们俩的杯子里又添了一点黑咖啡。“哎!她身上有多么神妙的一些故事啊。”他用如梦似幻的语气说。

      昨晚,他们从海滩边的库仑坡奇异果驾车回好莱坞。威尔斯一路都在抱怨制片厂和投资人对他的压榨是多么残酷,还愤怒地说他现在就能趴在方向盘上睡死过去。在时速八十英里的车上,理查德吓出一身冷汗。

      他们在一栋古老的大房子前停车,房子的门前栽种着一颗古老的橘子树。威尔斯带着他蹑手蹑脚地走进会客室,在房间的东北角,一只精巧的雕花茶几优雅地站立着,旁边摆放着一架古老的大钢琴。

      “坐吧。”威尔斯命令道。他们一左一右,在分别摆在茶几两侧的两张格子椅套扶手椅上坐下,威尔斯摸出一架无框眼镜戴上,像是个客人般略带几分好奇地打量着房子。他的眼光落到一幅用陶瓷相框框起来的画作上,接着他把那幅画递给理查德。

      “这是哈丽雅特送给我的。”他不无自豪地说,给自己倒了一杯燕麦威士忌,把上床睡觉的事情忘到了九霄云外。

      画框里是一张配色活泼的肖像画,威尔斯的脸被安在一个小丑的身上,画家显然了解威尔斯对自己的蒜头鼻不甚满意,因此淡化了对它的描绘,转而把他那双极具穿透力的狡黠眼睛画得惹人喜爱。小丑的手里握着一只希腊式标枪,头上戴着一只属于魔术师的圆筒礼帽,他骑着的马身上用幽默的笔画写着“驽骍难得”——它的名字。

      “多可爱,多可爱的姑娘啊,”威尔斯擦擦笑出的泪花,“《堂吉诃德》!了不起!”

      “奥逊,你还想聊吗?如果你想聊,我就做你的奴才,现在就去给咱们煮咖啡。如果你不想,我就去睡了。”

      “我看你已经爱我爱得无可救药了。”威尔斯说。

      他们喝着咖啡又开始天南地北地闲扯,理查德给威尔斯表演了背诵圆周率后五百位数字的小技巧,还教他算立方根的秘诀。威尔斯则背诵了《哈姆雷特》里教伶人演戏的段落,之后他们因为卓别林的《摩登时代》到底算不算部好电影小吵一架,来了场较为和平的摔跤。但随着晨光逐渐熹微,男人们的话题还是回到了哈丽雅特身上。理查德甚至不用催促威尔斯,哈丽雅特复杂灰暗的过往就像提前准备好了一样从他口中自然流出。他们谈了很久,基本上是威尔斯在绘声绘色地说,理查德偶尔发出叹息声。

      威尔斯一边摇铃让女佣准备早餐,一边让理查德重复一遍刚刚他说的话,铃声把它盖住了。

      “我不想再待在这里了。”理查德说,“我不在乎那些钱,我得买票离开。”

      “天!一句话里能不能不要用那么多个’我’啊?你知道吗?我看你真是太以自我为中心了。”

      “是啊,我不知天高地厚很久了。”理查德干巴巴地说。

      “好吧,”威尔斯给自己点了根雪茄,耸耸肩说:“你要是现在就走——也没关系,我打包票你还是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因为哈丽雅特根本不缺钱花,而且她人真的很好。某天,也许是一周后,你会在信箱里发现一张支票,原原本本就是她答应支付给你的金额,即便你答应她要陪她一个月,而现在待了不到两周就准备走。当然,对我来说就完全不一样,你跟我签了合同,没干完活一个子儿也别想拿到。”

      他低下头,继续响亮而神经质地抽那根雪茄,即便它早已熄灭。三十二开本的《奥赛罗》在他手中被摆弄得活像是个小洋娃娃的首饰。

      “你想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她是个软弱、懵懂的女孩,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威尔斯相当冷血地说:“一般来说,在好莱坞你见不到这种一见面就把自己所有弱点悉数愚蠢暴露的人,不过既然她疏忽了,你为什么不利用它们呢?做真正对你好,让你开心的事情。”

      “谢谢。”理查德没有接话,而是转向女仆,用西班牙语为她端上的干面包和牛奶道谢。

      威尔斯则在吃食上毫不节制,他刚刚才把女佣端上桌的整一对儿炸大软壳蟹撕咬干净,接着又兴味盎然地转向盛在一只扁平银盘里的鸡肉沙拉了。观察与猜测威尔斯究竟还能把多少食物倒进肚子里忽然成为一种罕见的乐趣,那张属于他的餐桌是他渊博知识的小投影——什么都有、全盘接受。这场表演的落幕是,他最后一脸满足地仰起脸来,用嘴巴去接右手从空中扔下的巧克力豆吃,就像海洋公园里的海豹吃金枪鱼。

      理查德吃完他的早餐,沉思了一会儿,慢慢站起身,然后皱着眉头往门外走。威尔斯瞟了他一眼,气哼哼地说:“怎么,你都不说声再见吗?”

      “再见,谢谢你的酒和面包。”

      威尔斯冲他举了举杯。

      “等等,”理查德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疑惑地问:“你真的结婚了吗?你太太到现在可一点动静也没有啊,老实讲,我们刚刚弄出的动静可真不小呢。”

      “不要讲这么暧昧的话。”威尔斯严肃地说,接着挪动身体,让窗帘投下的阴影在他脸上分割出一个可怖的三角,“她当然是存在的,如果你愿意,可以在上楼后右手边第一间卧室里找到她,前提是,你能挖开那堵墙。”

      理查德僵立在那里,似乎是完全被这个答案惊呆了。但房间里的空气还是那么平稳地流动着,威尔斯依旧悠闲自在地喝他的酒,女佣低着头进进出出。

      猛然间,威尔斯大笑出声:“多读读故事吧,读读爱伦·坡,小子,你看上去很需要精神的充实。”

      理查德温顺地点点头,威尔斯也看上去很满意——一个聪明人征服了一个聪明人的自得,他们再度告别,这回行了军礼。

      “喂,等等!”这次是威尔斯叫住了他,“你再做出刚刚的表情好吗?我有些小灵感。”他仔细地打量理查德的脸,锐利的目光像刮刀般把他需要的信息一层层刮下来。

      “唔,唔,我懂了,居然来这招,真是太有趣了。说了这些话,不留些提示好像挺不厚道的,是吧?那么读读弗洛伊德吧,随便谁,心理学家的东西,你会发现整件事情极富古希腊戏剧感。”威尔斯掏出一条巧克力棒,大嚼着说。

      他们互相鞠躬,从威尔斯的嘴巴里没有再冒出什么句子了。在从鞠躬这一动作的最低点迅速倒回到扶手椅上后,他几乎是立刻就睡着了。

      理查德从威尔斯家出来,到这里,他就认得路了。沿着人流如织的街道一路向北,他估摸着走上十几分钟就能到水蓝别墅。正是七月中,洛杉矶的天气愈发燥热,几乎让人无法呼吸。他朝街对面瞥了一眼,在一群穿着摄政王时期风格戏服的姑娘们旁边——她们在互相揪戏服上的羽毛玩,他被一家招牌鲜艳的冰淇淋摊吸引了视线。五分钟后,他拿着一只巧克力碎果仁甜筒,一边舔一边东看西看。

      好莱坞的街道也跟制片厂一样吵闹混乱,总有许多稀奇古怪的人和事情像是要故意引人深思一样一个接一个冒出来。这么说吧,每一个住在这里的人都不可避免地沾染了些浮夸的毛病。老演员拉蒙·施密特在街角,重现着他在十年前的巨作《街角》里拉着手风琴对格洛丽亚·斯旺森唱的歌,他曾经颠倒众生,但如今无人理睬。

      在高级商场的一扇扇橱窗里,一张张巨大的海报上绘制着女演员们光彩夺目的面庞。不同的面庞对着不同的人群,在拉娜·透纳的海报前,大家欢声笑语,男孩们对着画报上金发如云、媚眼如丝的女人吹出长长的口哨声;朱迪·嘉兰梳着两条麻花辫,双眼中透露出纯洁与虔诚,年纪较大的人们聚在她面前,不时发出怜爱的轻呼;最尽头是一张哈丽雅特的带有亲笔签名的小照片,照片旁摆着一个写着“世界上最美丽的女孩”的标语牌,一束束山茶花把这个小台子装饰起来,看起来活像梵蒂冈的神龛。在那里,所有的人都陷入了沉默中,个个神情严肃,不言不语地看着她。走出十几米远后,才有一个穿卡其布连体裤的男人低声说:“她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在电影里轻轻叹气就行了。”

      在当时,理查德,这个可爱的孩子心中突然产生了一种想要再见到哈丽雅特的强烈的渴望。一方面,我不为他辩白地说,的确有复杂的虚荣心的成分。他站在人群中,听着、看着人们如何像教众似的对他生活中常常会见到的一个人顶礼膜拜,这种不寻常的感受让他一下子有了看待哈丽雅特基斯勒这个人的另一种视角。人们表现得她像是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贵族小姐似的,但实际上,只有他了解她是个多么可爱、和善、脆弱的女孩。另一方面,是这男孩心中强烈的、无法抑制的好奇心起了作用。他被巧舌如簧的威尔斯鼓动,迫不及待地想要听完哈丽雅特身上的故事,他想要更深地了解她。理查德这样梳理着想法,自认为一切已经明明白白,除了一点:爱当然分很多种,但总的来说有热烈的,也有温和的。在单纯简单的求知欲背后,往往藏着的是那种更温和的爱的影子。

      他一口吃掉剩下的蛋筒,大步朝水蓝别墅走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巧克力碎果仁冰淇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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