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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乳白毛衣裙 ...

  •   一辆漆着漂亮奶蓝色珍珠漆的凯迪拉克轿车从她面前飞驰而过,激起一层尘土。她的黑发被汗水浸成细密开叉的缕状,纱裙皱皱巴巴,散发着一股霉味,皮肤上星星点点地刺痒难忍,她在酷热中煎熬。

      离清晨六点还有十五分钟,她在宏大华贵的红木建筑前僵立。人们在高耸入云的大门处进进出出,广阔的外景场地引人入胜。在这里,巴黎铁塔、湿婆神像、中国亭台、黑森林城堡生硬地拼接在一起,仿佛断章残片的童话故事般奇妙,空中几乎能听到神话中特有的竖琴声。在这里,嘈杂的声音和极致的安静同时存在。被影迷们称为“星辰宫”的这家制片厂以聚集了一大帮最具美貌、最富个性的演员闻名,他们一个个趾高气扬地背着手走来走去,身边跟着一团打工的某某人。这些人一边注意着、祈祷着他们千万别因为昂着头走路而踩到戏服狠跌一跤从而大发雷霆,一边提心吊胆着不让自己忧心忡忡的脚步越过明星们去。

      越过一片中等尺寸的绿草坪,栅栏把等着活儿干的临时演员们和明星们隔开。他们像畜生似的被圈在栅栏里,在某人因为眩晕或绝望埋下头去时只能看到一双挨着一双的破鞋子和脏脚趾。他们汗津津的手里捏着一个穿牛仔服的寡言工人派发的三明治,那是从生锈的铁桶里夹出来的,不足一个手掌大,里面包着片厂食堂里昨天剩下的杂碎菜。稍轻松点的人可以节约着自己吃一天,不太轻松的还要计算着怎么给家里的妻儿匀出一份来。

      海德若维格·安娜·格特鲁德·基斯勒——不久前被片厂赋予了一个不那么绕口的新名字“哈丽雅特”,每当被问起“这位美人姓甚名谁”时总要吃力地回想几秒钟,因此很容易地给一些人留下了为人不太机灵的印象。在闹哄哄的人群中,她和他们一起等待,等待着能有巡视的经过制片人选中自己,好歹挣上些饭钱。

      “不要当演员,我们千里挑一”。雪白的大招牌上用鲜红色的油漆醒目地刷着这样一句话,尽管它最初只是为了警告离家出走到好莱坞胡闹的青少年而立,可仍然使每个排队等待的人看到这句话时悚然一惊,陷入失业的绝望与恐惧之中。

      海德若维格·基斯勒曾以为自己与众不同,当米高梅的老板梅伦在那艘渡船上为她而双眼放光时,她以为自己能越过苦哈哈的日子,一步登天,她以为梅伦看到了她身上潜藏的天赋,将会全力以赴培养她,她被电影杂志上书写的传奇故事蒙蔽了,以为这样的场景在好莱坞很少出现。于是她侧过脸去轻轻整理鬈发,用矜持的声音说:“不,先生,我不会接受一周三百美元的价格。”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她等待了整整四十八个小时,反锁房间的门,用手帕把一只手腕系在床架上,强迫自己压下心里的冲动和不安。她乐观地对自己说,梅伦先生不会忘记她的,她会等来更优厚的条件。如果这是个电影镜头的话,年轻的美人会在焦灼中落下泪来,这时候,英俊的男演员会轻声安慰她,让她重新镇定自信起来。但海德若维格知道这不可能,所以她忍住眼泪。

      两天后,渡船抵达美国,梅伦始终没有传来任何消息。海德若维格恐慌得几乎站立不住,可她无路可退,她身上所有的钞票都用来买这张船票了。她咽下一粒宁比泰,感到稍稍镇静了一些,接着换上自己仅剩的一件乳白色希腊式绸缎晚礼服,那是离开奥地利的夜里她穿着的。她一丝不苟地给自己盘上发髻,一对祖母绿耳环被偷了一只,于是她从破旧的床罩上咬下一条黑色棉线,把它编入头发,让那只仅剩的耳环垂在额头上。她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打定主意如果在下船前还没有得到一份合约的话就跳海自杀。

      她款款走在船舱里,骄傲得像画像上的女皇。你凭什么?她问自己。

      因为我看到了辉煌的梦。

      她给出了所有仅剩的小珠宝,零碎的玛瑙、海蓝宝、翡翠被放在一只只粗糙长茧的大手里,而她得到了梅伦房间的位置,以及他会从哪个舱门离开的耳语。她知道,名人们结束海上旅行后必然会在船下接受简单的拍照、采访,而梅伦这样一位神秘的大亨每次露面都能吸引来近百位记者的拍摄。她快速地行走,在接近7号舱门的路上再度被拦下,两分钟后,她被放行,彻底丧失了尊严。

      看!那个走在I·E·梅伦身后几步远的黑发美人是谁?记者们兴奋地骚动起来,快门被疯狂地按下。她拥有他们见过的最上镜的面孔!是上帝给镜头的恩赐!

      梅伦先生!这是你新发掘的演员吗?

      梅伦先生!您为这位小姐设计了什么样的拍摄计划?

      我们有机会看到她和盖博搭戏吗?

      梅伦转过鹰一样的脑袋注视她,宽阔的额头高低不平地皱起来,眼珠仿佛要突破镜片而暴出来。他抽着雪茄沉默不语,对记者们叽叽喳喳的问题充耳不闻。海德若维格强迫自己直视他深陷的眼睛,她的绿眼睛里有熊熊火焰在燃烧,她要向他显示自己的决心。

      她想,梅伦大概率是不会当场发作的,不然他将会面对比现在还要夸张十倍的新闻报道,花费十倍的精力来公关处理。梅伦当然也感觉到了,于是他向她伸出一只手臂,示意她挽住。隔着布料,她感觉到他身体的紧绷。

      他们一步步走向记者。梅伦慢条斯理地说,这位小姐是来自奥地利的女演员,从小学习芭蕾,有丰富的戏剧演出经验,被埃里克·冯·施特劳亨发掘。米高梅决定和她签订五百美元一周的拍摄合同,观众们很快就能在银幕上见到她了。

      她以为自己的冒险一次已足够。

      梅伦带着她来到米高梅公司,给了她一个新名字——哈丽雅特,为了纪念某个已退出影坛的女演员。梅伦倒也谈不上对那位息影女演员有什么异样的好感,“我不喜欢你的名字”,他只是擦着眼镜片这样说。

      哈丽雅特签下她的名字——H打头,不过以后不再是海德若维格,永远不再是。她从此是米高梅公司的签约演员,那是世界上最强盛的电影公司之一,她是他们的一员。合同规定,哈丽雅特在有拍摄工作时每周可以获得五百美元的报酬,这创下了好莱坞新人演员的纪录。她抬起头望着好莱坞上方碧蓝的天空,一切欣欣向荣。

      可她很快发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有拍摄工作的时候,她可以得到五百美元,可是没有拍摄的时候呢?她每周只能领到十美元的钱,这些钱只够她找到一间小公寓住,晚上睡觉的时候,会有臭虫把她狠咬一通。哈丽雅特能像别的女孩一样,找一份女招待之类的兼职,好歹让自己不要那么狼狈吗?

      不,她不能。

      合同规定,她必须每天早上六点钟到米高梅公司报道,作为千千万万个临时演员中的一个等待拣选。即便没有活儿干,她也不能离开,必须待到下午六点。她日复一日地站在那些绝望的人们当中,每一个人都深受营养不良和抑郁情绪的困扰。那些雍容华贵的明星们从他们身边走过,每个人都随身带着许多供他们挑选的剧本,其中随便一个小角色都能让这一大群临时演员中的某人脱离苦海,但没有一个人停下来看看他们。有时,前一天还相谈甚欢的伙伴,第二天就会消失。往好的方面想,他们或许是放弃闯荡,回俄勒冈或是佛罗里达州的老农场去了;往坏的方面想,又一个生命在一声枪响或是一阵尖利的刹车声中消失了。

      她总是饿着肚子,忍受这种能耗去一天中大部分精力的无望。在她用自己因为饥饿而分外敏锐的脑筋思考后,她明白了,这是I·E·梅伦——好莱坞最声名赫赫、最不容欺骗、最心胸狭隘的大亨的报复。

      可她仍然抱有某种希望,这希望促使她用尽一切方法熬过去。像她这样的女孩,会有源源不断的男人邀请她与他们约会,哈丽雅特只答应那类把地点定在饭店里的。她一边心不在焉地听他们表白心迹,一边狼吞虎咽地把能看到的食物塞进嘴里,她至少要补足从上一次约会到这次约会之间的日子里吃不饱饭的空白。晚饭结束后,她也许会给他们一个吻,也许会和他们共度一夜,不过她不会为了这种事收钱。

      她在食物上花尽量少的钱,然后节省下来钱去买书、上课。无数个孤独的夜晚,她在小床上直直盯着窗外辉煌的灯火,腹中空空如也。她要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于是在床上放平身体,背诵书本中的句子,努力用表演课程中老师教导的技巧锻炼自己说台词的能力。

      “无人对苦难负责以及我知道无人负责——这不能使我心安理得。我需要得到补报,否则我将消灭自己。

      而且兑现不在无涯无垠的地方和遥遥无期的未来,而是在这个世界上,让我亲眼看到。

      我有这样的信念,我想亲眼看到;假如到那时我已经死去,就让我复活,因为事情发生时我若不在,那可太亏了。”

      她虔诚地背诵《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段落,这些词句对她来说有魔法的力量,它们化作牛奶,化作面包,填入胃中。

      “《罗宫风云》的演员们注意了,我们的主角弗林先生遇到了一点身体上的问题,今天的拍摄计划取消,你们换下戏服之后就可以回家了。”牛仔服举着喇叭说。

      哈丽雅特垂下目光,轻声地叹口气。

      “他不是生病了,你知道吧,”乔治·杜穆里埃凑过来,咬牙切齿地低声对她说,“该死的埃罗尔·弗林,准是又醉得叫不醒了。”

      她松了松领口,平视着他:“也许,不过我们也没什么办法。”

      “该死该死,真该死,”乔治又低声骂了几句。

      她微笑,保持着非凡的平静。

      他们各自走进一股汗味的男女更衣室,换下衣服后在门外碰面。哈丽雅特没有车钱,乔治这段时间陪着她走回家。

      “我们今晚一起去吃晚餐,好吗?”半晌,乔治发出邀约。

      他看起来和往常邀请她出去的男人们不太一样,于是她提醒他:“我没有钱,你有吗?”

      “不用,”他摆摆手,“我的一个朋友给我弄来一份聚会的邀请,我想我们可以一起去。”

      她笑了:“当然,我很荣幸。”

      哈丽雅特回到小公寓,换上自己仅有的一条白色毛衣裙。那条丝绸的早已当掉了,换了这条毛衣的,以及一份三明治,四节表演课和《卡拉马佐夫兄弟》。她穿这条裙子也很好看,而且更重要的是,它更好打理。

      闲着没事的时候,她会仔仔细细地用肥皂把它清洗得一尘不染,裙子的内部几乎透出金光来。她打开门,冲了个澡,梳好头发,穿上裙子,带上祖母绿项链——还是那只耳环,她现在把它当项链用。

      推开门,乔治等在外面,他穿上一身燕尾服,看上去很有几分弗雷德·阿斯泰尔的神韵。傍晚,他们搭乘着乔治朋友的车来到比弗利山一处僻静优美的山谷,这里花香袭人。她问乔治的朋友这是谁的豪宅,那男人以一个著名制片人的名字作回应。

      他们走进那间满是欢声笑语的漂亮房子,衣香鬓影,每个人都看上去如天神下凡。她全身僵硬,感觉自己实在不足一提。她的裙子在那些包裹在香汗淋漓的躯体上的华裳衬托下简直像个笑话,它很干净,不过是护士服那种无聊平板的干净。她也没有钱买丝袜,之前她还会用眼线笔在小腿上画出一条线,装作那里有条丝袜接缝的样子,可后来眼线笔也不够用了,她只能粗鲁地露着腿四处乱走。

      这是一个多么令人向往的世界!

      美丽的女人们乐颠颠地饮酒、和男人们跳舞。全美国最顶尖的管弦乐队在卖力地演奏,科尔·波特那些总能使人感到愉快的曲子从铜管中流出。这些乐曲怎么回事,哈丽雅特没有留意,从一开始,她的眼睛就只关注着站在大理石台阶上的那个极高大的年轻人,他的头发十分平滑漂亮地梳着,身穿一件羔羊皮飞行员夹克,正和身边一个棕发美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她长久地看着他,他也感受到了她的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让眼神落在她身上。在哈丽雅特看来,他是对她感兴趣的。

      不久,似乎年轻人说的一句话刺激了棕发姑娘,她的情绪忽然变得十分激动。她揪住他的袖子,看起来像是在讨要说法。她不小心洒了一些香槟在年轻人手腕上,立刻引起他那对漂亮眉毛大力的一皱。他们的谈话越来越紧张,棕发姑娘开始哭泣,眼泪碰到睫毛膏、眼线膏被晕染成了一条墨水做的小河流,沿着她玫瑰色的面颊往下流。

      年轻人厌恶地扬起眉毛,甩开身子走了,只留下棕发姑娘在身后扶着围栏抽抽嗒嗒的哭泣。他走下台阶,直直地冲她走过来,越过在场所有包含惊讶、猜疑的目光,他走到这个穿着廉价裙子的女孩儿面前。

      “让我带你离开这儿吧。”他建议说,语气温柔而讨人喜欢。

      他把手递给她,迷人的眼睛专注地注视着她,等她做决定。他伸出的手细长干净,指甲缘几十年如一日地整齐漂亮,无名指上戴着一个造型雅致的戒指,镌刻着花体“H.H”字母。

      她把手轻轻放入他柔软的手心,他握紧了她的手,头也不回地带着哈丽雅特扬长而去。

      一个周末后,哈丽雅特搬进了比弗利山庄日落大道旁的一栋别墅,拥有了一辆罗尔斯-罗伊斯轿车,得到了一个女主角,米高梅最老道的经纪人迈耶被安排为她服务。

      那个周一,她坐着罗尔斯-罗伊斯轿车来到公司,昂首挺胸地穿过栅栏,走进大门。在偶然的一瞥中,她看到乔治·杜穆里埃在栅栏里用她见过最空洞的眼神看着她,好像他所有的希望在那个宴会都被击碎了。

      这可是好莱坞,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乳白毛衣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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