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来，给我一个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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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又回到哈丽雅特的视角来叙述这个故事。因为下面这些私密的细节，不论求知欲过于旺盛的小学究怎么恳求她，她都不会老老实实讲出来。不仅仅是因为霍华德很古怪，还因为单单是回忆起他，她都会有一种难以摆脱的窒息感。
他们初遇的晚上，他开着一辆不太显眼但是很干净的布加迪威龙，从罗曼尼大道出发，驶上穆赫兰道，来到一处年轻人经常旁若无人亲热的地方。她以为他要吻她了，但他只是把车停在一个视角开阔的地方，正对着远处的圣费尔南多山谷。黑丝绒般的夜色覆盖在广阔的土地上，萤石般闪烁的光芒散落着。他望向她，用那双孩子般纯真的棕色眼睛。
“你可永远不能错过这样的夏夜。”他说。
他们在橘子树的芬芳中拥抱着过了一夜。第二天，他就送给她一套房子和一辆崭新的汽车，开始追求她。他常常只是打听清楚她的行踪，然后一言不发地出现在她会出现的地方，静静地看她，直到她愿意和他跳舞为止。这样坚持了一个多月后，在一个爵士酒吧中，他又一次找到她，羞涩地问她愿不愿意做他的模特。
“可以，但是，是什么样的模特？”
“我想按你的样子做一尊雕塑出来。”
“那有什么意义呢？”
“我想要看着它睡觉。”他直截了当地说。
她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因为她首先想到的是《九月的黎明》中的女孩那样的雕塑。
“你可以看着我睡觉，我允许。”她低语道。
就这样，他们的爱情轰轰烈烈地展开，又被他的怪异牢牢支配。他迷恋美丽的身体，也迷恋拥有美丽身体的她，但却对病菌和化学品有一种病态的恐惧。他不喜欢和化了浓妆的女人接触，她也包括在内。他雇用了专门的团队每天把房子用天然成分的清洁剂打扫得一尘不染，稍有污渍就大发雷霆。
这时候他已经送了她许多漂亮东西了：红宝石头冠，编着金线的软睡衣，加了金箔的玫瑰浴液，透绿的翡翠臂环，他甚至在花园中为她建了一座每时每刻都飘着鲜嫩兰花的浴池。在这些漂亮东西的包围下，她看上去像是个生活富足的小姐——芝加哥牛肉公主啦，休斯顿石油夫人啦，俄亥俄选美冠军等等这类。她可以是任何一个小城里那些乡绅家庭中的女孩，她可以是任何一种商品招贴画上的广告女郎，她可以是每一位水兵、商贩和农场工人寂寞之夜的慰藉。但她唯独不像好莱坞的电影明星，她身上缺乏某种除了金钱，还需要品味、独特和手艺才能造就的东西。她的奥地利口音象征着土气，她的绿眼睛代表不祥，她的黑发喻指异端。总而言之，一个你绝不愿意看见、记住的女孩子。
那些夜晚，他们共同出席的影影绰绰的夜晚。甜蜜虚幻的奢侈把她紧紧包围，切割成梨形、十角形的钻石镶嵌在光泽清透的银制餐具上，泛着七彩光芒的高脚杯里盛着的加了香料的果子酒。那些对她来说都不重要，她只是盯着那些已经可被称为“明星”的男人女人们，就像在电影里一样，他们个个艳惊四座。她能感觉到，在他们和她之间有一条鸿沟。
她心不在焉地转动着果酒杯，绿眼睛被映照着，其中透露出来的某些内容忽然让他有了兴趣。
“喂，哈莉，你想不想跟她们一样？”他温柔地问。
“我当然想，因为我看不出我和他们之间有什么不同。”她说。
“你很有自信，这样很好，”他笑了，“我会帮你的，你和珍·哈露一样有独特的潜力，你一定会成为一名伟大的电影明星。”
“也许是伟大的演员？”她轻声说。
“这两者并不矛盾，不过我们会先从明星入手做起，那样快些。”
“我什么都听你的。”她用一种令人惊异的天真信任说。
从这次谈话起，他们的恋情再次爆发出了新的灵感。他为自己导师的身份而着迷，“我要把你变成电影明星”，这句话总是出现。它制造了浪漫，催生了激情。她与他之前喜爱过的所有女孩都不一样，她成为了完完全全从里到外都属于他的一份子。她意识到这一点，但也乐于接受。因为她从这种关系中获得了巨大的安全感，一个真正的大亨，在不遗余力地保护她。她那风雨飘摇的前程在他名下空前的金钱旗舰保驾护航下有了着落，他英俊、年轻、风趣，并且在这段时间里全身心地扑到她身上，她还能要求什么呢？
他首先带她去见了加里·堪培尔，那是好莱坞最负盛名的形象设计师，琼·克劳馥、葛丽泰·嘉宝、丽塔·海华丝、珍妮弗·琼斯都是他的作品。他能在五分钟之内厘清一具身体上所有的优缺点，然后做出判决。电影公司会把他摇头否决的小明星送回家去，不再录用，也会把他给予肯定的小明星打造成大明星。总之，加里·堪培尔非常、非常专业。
他把她放在牙医会用的皮椅上，将一张有三个面的巨大镜子转到她面前，关掉顶灯，打开一盏幽蓝色的灯，仔细观察着她的脸。
整整五分钟后，审判结束了。他对霍华德说出自己的裁决：“她的脸完美无瑕，很有神话感，够得上电影明星的标准。但是，她的头顶不够高，脸上的妆也过时了。所以，必须抛弃这种压眼睛的低垂细眉，这让她看起来活像个蠢笨的欧洲农妇，改画稍粗的茶色挑眉。她的头发太多了，现在这样散着跟个雄性激素旺盛的运动员似的。最好把它们做成整齐蓬松的中分卷发来拉高头顶，颜色不用改。”
另外，堪培尔要求她不再用哑光的深色口红，而是改用更浅的朱红色。他还推荐了一种带有金色闪光的唇蜜，每次拍摄前上一些，就能让嘴唇看上去娇艳诱人。至于身材，堪培尔补充说，哈丽雅特必须坚持减肥，她的胸部不够大，因此要尽可能露出细长的腿来。
霍华德全权接管了她的事务。为了这件事，她曾不无忧虑地问他：“霍华德，你不需要考虑赚钱的事吗？”他笑了，没有说话。后来，她从别人嘴里听说了他的富有程度：整个美洲的油井和航线都归他所有。在他每天早上睡醒后的第一个呼吸之内，他就已经赚够了能供养一个三口之家一辈子的钱。
虽然在法律上，她的合同还签在米高梅名下，但已经改由他雇用的超强策划团队为她铺路了。奇怪的是，没产生什么纠纷，她猜想他一定已经跟迈耶和梅伦打过招呼了。她心里充满自卑，意识到即使自己与当初那个轮船上的女孩相比，已经走了很远，可她依然是微不足道、无人在乎的一粒沙子。也许他在乎，但她没有办法把这种在乎和他的唯我主义分割开。
“我为你找到了几个合适的角色。”某天傍晚，他们一起共进晚餐时他说。
“我真高兴。”她喃喃地说。
“一开始是几个小角色，但那只是暂时的，不久后会有一部专门为你而拍的大制作等着你。我们先用小角色让你熟悉一下拍摄流程，积攒一些名气，后面的事情就会容易很多，我能一下子把你推出去。”他挥动了一下叉子，微笑着看她。
她出演的第一部电影是由约翰·里根导演的喜剧片《来，给我一个吻》，由克劳黛·考尔白和罗纳德·科尔曼主演。哈丽雅特的戏份不多，但不可或缺，那是一个促成男主角掉头追逐女主角的女人，她如梦似幻，仿佛不在人间，却最终让科尔曼饰演的角色认清自己的真爱是谁。
她扮演一个出场十二分钟的角色——罗斯玛丽·勒曼小姐，那注定是要被电影史铭记的十二分钟。她努力工作，没日没夜地学习咏叹调般的语调，尽力把呼吸调整为一种长而深的节奏，听起来仿佛幽幽的叹息。
她的出场镜头是和罗纳德·科尔曼在酒吧角落的见面，那是在三号摄影棚里拍摄的。她穿着闪光面料的长裙，嘴唇因为涂着金色唇蜜而亮晶晶的。里根要临时演员们在拍不到的角落里放了几盆干冰，刻意营造出烟雾缭绕的效果。
在这样迷蒙的光影下，哈丽雅特·基斯勒有了第一个属于她的镜头：一个孤零零的女人，和共享一张桌子的男人素不相识。尽管如此，她还是脱下了手套，手指点了点男人的波本，用丝绒般华美的声音问道：“我能来一点儿吗？”这个时刻，主光源极高，在她精巧的鼻子下留下一道蝴蝶般的影子，颧骨在下方的暗影衬托下显得高而薄，她的轮廓如此华美脆弱。
这个镜头震慑了霍华德为她举办的看片会上所有出席的电影公司老板，正如同它震慑了电影院的观众们一样，正如它震慑了后来的电影史研究者们一样。当灯光亮起，所有人看她的眼神都变了，她不再是好莱坞的一粒小沙子，他们的眼神中有爱慕，有欣赏，也有盘算。所有人都被影片取悦了，而她很享受这种感觉。
《来，给我一个吻》原本是属于科尔曼、考尔白的电影——他们的表演一如既往地高水准，但机缘巧合之下，最后竟然让人们记住了原本默默无名的小演员哈丽雅特·基斯勒。米高梅公司收到的影迷来信中指名道姓写给她的越来越多，像洪水一般淹没了整个收发室。电影刚刚上映的那一周，她足足收到八千多封来信。与此同时，报纸上关于她的报道版面越来越大，人人都在谈论她和花花公子霍华德·休斯的关系，她被选为好莱坞最受欢迎的新人，过气的演员会以抨击她的方式博取上头条的机会。
在宣传人员的运作下，她有了一个称号——“美梦小姐”。霍华德命令摄影师们给她拍了许多照片，最后他们会挑选出一张印在报纸上、明信片上。最后被选中的那张照片是如此出名，以至于许多年后她还能清晰地回忆起拍摄时的情景。那天，所有的人都被请了出去，只留下她和摄影师两个人。
“基斯勒小姐，我是鲍比·罗夫特，你看上去真是太美了。”这个男人笑眯眯地说，他有一张鹰一样的脸，银灰色的头发乱蓬蓬的，右脸颊上长着一颗带毛的黑痣，就像一只大虫子趴在上面。
他的工作态度是十分专业的，他摆放三脚架的动作非常认真，装入胶片和调试相机的手法也很熟练。她自己换上飘逸的白丝绸套装、头巾，独自坐在椅子上。
鲍比·罗夫特尝试着按了几下快门，查看成果，他深深皱起眉毛，脸上浮现出一道道纵横交错的沟壑。她迟疑地张开嘴唇，想要问问他发生了什么事，突然间，他就像变了个人一样，开始对她厉声咆哮：“蠢货！你连表现得性感些都不会吗？”
他不在乎他的模特说了什么，不在乎她是如何受到惊吓，不在乎她的精神因为这些句子受到了多么大的打击。他对她喉咙里发出的痛苦的咕哝声冷漠至极，粗暴地指挥她把脸往上抬，一会儿要她挺直身体，一会要她歪来扭去。
碳精灯刺目的光芒让她头晕目眩，一些泪水从眼眶内部出发流到了她的心底。罗夫特的话远在天边，她迷迷糊糊地听到他说：“好—就这样—太棒了。”紧接着的是：“你这个低贱的蠢女人—真该死！”渐渐地，罗夫特的辱骂已经不能伤害她，她反而因此前所未有地兴奋起来。并不是性方面的——不是，那是一种混合了复仇和野心的火焰，让她的大脑变得前所未有的疯狂。在高强度的碳精灯持续不断的照射下，她忘记了自己在拍照，只是反复思考着这样一个问题：她能引起男人女人们的欲望吗？
她成了巫师，此刻，饱满得快要溢出的想法变为实体，化成蛇一样的曲线，这曲线很容易让人想起凌乱的床褥，绷紧的脚尖和鲜红的指甲。而在那年轻而诱人的身体上，却是一张严肃冷漠的脸，圣洁地仰望着前方的虚空，唱着对死亡的赞美诗。
哈丽雅特点燃一支香烟，穿上鞋子。
鲍比·罗夫特拍摄的一张照片很快从几百张宣传照中脱颖而出。照片中，她围着白色的丝绸头巾，微微仰起脸来注视着镜头的左后方，姿势和服装没有任何不寻常，最让人疯狂的则是她的面孔。
那张脸的最外层是高贵的，它属于一个出身古老家庭的贵族女人，五官透出冰雪的质感，皮肤发出白色的光泽，她拒人于千里之外。不过，再往里些，你会看出她的渴求，因为她摆放自己五官的样子是那么谨慎而稚嫩，那让你相信她一定是在隐藏什么巨大的秘密。是欲望吧？你看着她微微眯起的眼睛说。到最里面，你会读到她那颗小脑袋中充斥的暴力幻想，她喜欢被虐待，更准确地说，她希望被读出这条信息的人用最残忍的方式羞辱。
照片上的她是客厅里的淑女，也是卧室里的受虐狂。
在弗洛伊德博士引发的精神分析潮流中，人人都想象自己也有一把和他一模一样的躺椅，用来分析让人毛骨悚然的潜意识世界。他们拿着这张照片，着了魔一样盯着它看，甚至还邀请自己的酒肉朋友一起看。很快，印着这张照片的明信片、海报卖得脱了销，“白丝绸”成为了黑暗小巷中包含暴力行为的皮肉生意代名词，一个俄克拉荷马州的圣经小组宣称要为她的灵魂举行驱魔仪式，她被选为士兵们最想见到的女明星。总而言之，哈丽雅特·基斯勒的名字变得无人不晓。
霍华德对此感到非常兴奋，没等她休息几天，他又把她送进了第二部电影的剧组。那是一部由赫伯特·利伯施指导的喜剧片《希腊午餐》，也就是在这部电影的拍摄中，她开始尝试毒品。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来，给我一个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