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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机关算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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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柳烟被司无涯扯到巷子深处的一处偏僻宅院。
这里干净整洁,浑无金玉装饰,满院子都是竹兰点缀,清雅至极,意蕴悠长。
这是司无涯的住所?跟秦柳烟想象中疯子的住所不一样啊……
秦柳烟心中很矛盾,她既对司无涯这个人有一种本不应该抱有的信任,又因为在半夜时分被一个疯子掳到这样一个偏僻处而担忧害怕。
司无涯救过她几次,她始终记在心里,可司无涯的疯癫,她也曾看在眼里。
司无涯一双细长眼一动不动的盯着她,盯得她心里发毛。
忽然,司无涯走到院中井边,用一只木舀从桶中舀了满满的水,往秦柳烟头上送去。
秦柳烟立刻抱住头,吓得怯生生的。
司无涯的手就停留在半空,木舀停在秦柳烟的头上。
水滴慢慢汇聚在木舀的底部,逐渐凝成一团,终于不堪其重,“叭嚓”一声,砸在秦柳烟的头上。
那滴水从她密实的发丝间蔓延,触及乌发下的嫩肤,那微少的水滴带着一丝丝冰意,浇灭了她在这盛夏夜里生出的燥热。
司无涯也愣了。
若是换了别人,他手里的这一舀水,定是已经劈头盖脸地浇下去了。
司无涯反手一掷,木舀便平着砸回了井边的那只水桶之中,丝毫未在半途中翻覆,倒是在桶里的水面上溅出巨大的水花。
那些水花跳跃着,从水桶中逃出,洒在水桶的外壁、洒在地上,跳跃得生动又活泼。
秦柳烟捂着脑袋,被吓了这一下,眼睛圆溜溜,眉毛耷拉着,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秦柳烟如云出釉的双眉可怜地耷拉着,整张脸写满了恐惧。刚刚那个任性的、风情的秦柳烟消失得无影无踪。
差点被司无涯当头泼了一瓢井水,秦柳烟那难得的勇气,就如落在水中的火团,“啪嚓”一声,清脆地破裂。
——不过是一只娇滴滴的纸老虎。
司无涯冷笑起来,他的笑容古怪又讽刺:“刚刚不是还挺勇敢的嘛,不是连死都不怕的吗?怎么这么快就泄气了?”
秦柳烟别别扭扭地嘴硬:“我没想死……”
司无涯挑起半边眉毛,盯着她,眸子的色彩如墨一般浓厚,似乎能够看透她的心。
她大半夜自己一个人跑出来,是因为根本不在乎会不会遇险。
她急着今天还簪子,因为觉得她已经没有明天。
她唱那淫词小调,她不介意被人看见男女独处,因为行至末路,根本无所谓世俗礼教。
司无涯盯着她,秦柳烟心里越来越没底,越来越可怜,最后终于哭了出来。
她扶着胸口,一边喘,一边咳,还一边哭,十二岁的身量,白莹莹的脸,哭成这样,要多惹人怜就有多惹人怜。
她心中是真的难过极了。
她不过是一个普通人罢了,她会伤心,会不甘,会软弱,会有偶尔的颓废,和想死却不敢的矛盾。
也会被疯子的一个眼神看哭。
司无涯暗叹一口气。
从在晓镜山上第一次见到她,司无涯便一眼看穿,司漠喜欢秦柳烟。
司无涯心里就莫名地不快,不愿意让司漠如愿以偿。
后来,几番出手帮她,甚至不惜替她挨了刁思懿的打,还始终留意着她身边的人与事,在今晚特意出门找她。
司无涯是不是应该庆幸,她今晚也独自出门来了呢?不然他该怎么见到她呢?
司无涯左顾右盼,在院子里寻觅了一圈,忽然“哦”了一声,然后坐到院子中央的一颗大石上,捡起大石旁的酒壶。
晃了晃里面剩下的琼浆,司无涯灌了一口,带着几分嘲讽地说:“年纪轻轻,想什么死呢?”
这话听起来挺正常,但正常的话从一个疯子口中说出来,就怎么想怎么觉得奇怪。
“我、我没想去死……”她站在院子当间,月光洒在她身上,她两只手交叠在胸口,有些紧张地握紧。
司无涯倚在石头上,月光也洒在他身上,照亮了他容颜。
其实司无涯生得真的很俊俏,是和司漠完全不同的那种俊俏。
若说司漠是仪表堂堂、是光彩夺目,司无涯便是病态的、是苍白的、是于俊俏中永远挥不去刺痛感的。
秦柳烟不愿意与他说得太多,更不愿在他面前承认自己内心里的自毁欲望,她左右否认,硬生生掐断这个话题。
这是一个太危险的话题,不该跟这样一个过于危险的人说。
感激他不假,怕他也不假。
司无涯却像是刻意无视她的转移话题,偏偏要逼她承认似的,对她古怪地笑着,看得秦柳烟心里发毛。
“想死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人世间无忧无虑太少,余下的,都没能得到上天的仁慈。”
秦柳烟盯着月光下的他,不知为何就觉得,司无涯有一份孑然一身的清醒与孤独。
可能,疯是因为过于清醒和孤独?
秦柳烟怯生生地问他:“你也会想死吗?”
问完她就后悔了。她明明不想跟司无涯讨论这种问题了,可她还是说出来了。
司无涯嗤笑:“我才不告诉你。”
“你……”秦柳烟感觉自己被耍了,忽然生出一种只在司无涯面前才会生出的好胜心来:“我知道,你有过。”
“你才不会知道。”
她有理有据地反驳:“我就是知道。晓镜山上的月光石那么滑,你跳上去的时候,难道就不怕摔下去吗?”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他跃到月光石上的时候,难道就没想过这一点?
司无涯无奈地撇嘴,把酒壶重新放下,支颐斜睨着她,皱眉的样子十分无奈:“行,扯平了,这样可以了吧?”
秦柳烟静静看着他。
原来,与他讨论危险话题也不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最起码,刚刚的话题就很安全地结束了。
她想说,其实二爷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她还想说,她觉得二爷其实没那么疯,或者说,即便疯,也不会真的伤害别人。
他的疯只会伤害他自己。
但她没有说。
有些话,本来就不必宣之于口。不必宣之于口的话,她又何必说出来。
在司无涯的人生里,她终归只是个过客,即便说了这样的话,也终归解不了他命中的孤独。
她心中百转千回而过,最终问出口的却不痛不痒:“二爷的伤好全了吗?”
他的孤独,她终究是没有资格去触碰一二,可关于他的伤,她总归是可以问上一两句的。
那天,要不是二爷急中生智,转移了王妃的怒火,那顿鞭子就是秦柳烟的了。
要是挨鞭子的是秦柳烟,秦家现在就该给她办丧事了。
二爷的身子骨虽受得起,可也定伤的不轻。
司无涯的语气极为轻快:“只是外伤,没事,都好全了。”
好全了吗?她明明看见,在月光之下,他刚刚拿酒壶的右手上还有利落的红痕。
“柳烟一直没找到机会感谢二爷。”
他的语气忽然变得极为不屑:“你不要谢我。我只是个偷东西的贼,你有什么好谢我的?”
秦柳烟歪着头看他,也不点破,其实她本也不是完全确定。
司无涯那日的确是为了救她。他一直留意着秦柳烟的动静,得知秦家姐妹入王府之后,便潜入王府探听消息,结果听到刁思懿要打秦柳烟。
司无涯当时只想,那秦柳烟一副病身子,要是挨打,定然丢命,全王府都知道那两只名贵花瓶是王妃的嫁妆,于是他打碎刁思懿的花瓶,让刁思懿的火气发泄到自己身上。
然而当秦柳烟点破的时候,他却又故意否认。
他不希望让她一辈子都在心里记着这份救命之恩。
她的一辈子还长,若是能毫无负担地活,他也会替她开心。
此时,在柴邵的私宅里。
大夫替司漠换药,柴邵在一旁陪着。
司漠身材颀长壮硕,骨骼清朗分明,腹部的伤口仍然渗出点点血迹。
大夫走后,柴邵跟司漠说:“你的人禀报说,皇上已经得知你的伤情了,皇上命你好生休养,让工部主事替你主持冶铁厂收尾之事。”
司漠点点头。建设冶铁厂本就是工部分内之事,之前,那工部主事一直担任司漠身边的副职,如今司漠因伤误工,料那工部主事一人也能挑起冶铁厂收尾之责。
司漠问柴邵:“是怎么跟皇上说的?”
柴邵答:“按照你的吩咐,说是你归家期间,与下人练武,不小心受伤的。”
司漠满意地“嗯”了一声。
柴邵又说:“孟王府那边,现在还瞒着,王妃只以为你是去忙冶铁厂的事了。皇上赏给你的治伤药和补品,也都直接拉到这里来,没有送到王府。”
司漠点头道:“这便好。若是被母亲看到了皇上的赏赐,母亲就会疑心了。我受伤的事,可不敢让母亲知道。”
柴邵感慨道:“为了秦姑娘,你也真是煞费苦心了。”
其实司漠也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近几年蜀地多洪涝,皇上已经安排他明年要去蜀地督造水运了,可能要在那里待上一年。
待他一走,秦柳烟在京城,不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这让他如何能放心?
日日夜夜都要担心秦柳烟是否会变成别人的掌中物,这种疑心,这种嫉妒,会让他感到痛不欲生。
渴念而不得,最为令他肝肠寸断。
只恨秦柳烟还太小,若是她再长上一两岁,司漠现在就要了她,又何必在自己不在京中的时候担惊受怕。
非得牢牢拴住她的心,让她即便想离开也狠不下心,否则司漠在蜀地将一天都待不下去!
“你可知道,世子的伤是骗你的?”司无涯神色古怪地问秦柳烟。
他一直留意着秦柳烟身边的动静,也一眼就看穿了司漠的企图,便横插一杠,搅和了进来。
“世子为何这样做?”
“苦肉计,他当然是为了你。”
秦柳烟笑了笑,好似无所谓,扶着胸口,转身走进了屋子,还关上了门。
她心中百转千回,几乎站都站不稳。
眼泪打湿了衣襟,心中郁结如坚固冷硬的春日寒冰,在司无涯的一句话里蓦的消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