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抄》有苏未央

21、狼狈（九）

　　第二十一章
　　湘还把自己的那件藏青色的长袍盖在了云河身上。
　　衣服上有一股草木旺盛的地方的味道，混合了青草味和花香，淡然清新，是非常适合湘还的味道。
　　因为身量的缘故，云河要把长袍盖在头上才不至于让它拖地。
　　“湘还大人？”
　　云河两手举着长袍，从衣服下面探出头来，被露水打湿的一缕发丝粘在了她白皙的脸颊上。
　　“这件长袍是梦锦做的，可以抵御金铁水火。”湘还的指尖掠过云河的脸颊，把那缕发丝整理到她的脑后，“现在时间来不及，等回去我去找人给你再做一件。”
　　走过村民日常上山踩出的山路，云河跟湘还正站在山林的边缘处等着青木神，狄荆则在那几个村子里防范着有外来人进入山林里。
　　再向前一步，便是森林的腹地了，站在晨光中，云河跟湘还都清楚地看到森林里的场景——那些黑雾更浓了，虽然常人看来跟平时没什么不同，但在云河眼中，此时的山林，就连五步之外的事物都看不见。
　　“有点奇怪……”
　　湘还帮云河穿上长袍的袖子道：“明明数百年都很安稳的，怎么那些被拘束的魂魄近几日才变得不安分？”
　　“不过要是再不做点什么，恐怕这些黑雾很快极会溢出来危及到下面的村子的。”
　　云河微微抬起下巴，任由湘还给自己打理衣襟。
　　长袍在云河把手伸进袖子的时候就自动变成了女式的，虽然还是有些长，却并不影响行动。
　　也不知给湘还做这件衣服的人是怎么想的，给不老不死的妖物的衣物加上可以改变尺寸的功能。
　　云河可不觉得湘会长胖或者是随意把衣服给别人穿的性格。
　　“总之，你自己要万分小心。”
　　收了手，湘还打量了一下云河的样子，认真地说：“要是你一个时辰之内不出来，我跟狄荆就会强行进去把那些东西彻底清除，我们两个虽然不适合做祭祀的事，但把那个源头彻底破坏的本事还是做的到的。”
　　云河点了点头表示认同。
　　青木神的肉身已经被怨念彻底浸染，而且跟那些魂魄已经密不可分。要在不影响那些魂魄的情况下把她的肉身清除，就只能用祭祀的办法，让那具肉身自然消失。虽然这在祝师里是基本的法术，但湘还似乎做不到的样子。
　　“这就是古时候那些通过祭祀来安抚作祟凶灵的真相了。”湘还嗤笑道：“不老不死的凶灵就是没有神志的妖物，既然没有意识，那么祝师就只要把“死亡”这件事告诉它就可以了。”
　　这也是祝师跟道士最大的不同，道士用各种术法斩妖除魔，而祝师则是通过祭祀来安抚或者消除。
　　所以，云河需要做的，就是让那具肉身“想起来”它是会死的。
　　手臂上的牙印微微发烫，云河抬起头，依旧是一身玄色衣裙的青木神遥遥地走了过来。
　　一团白色的火焰缠上空无一物的手，待火焰散去时，一盏桃红色的灯笼出现在了云河的手里。
　　“你就这样不用再准备些什么吗？”
　　青木神走近时，湘还似乎并不想跟她交谈，便直接离开了。
　　后者满脸奇怪地看了看云河：
　　“我有这么可怕吗？难道他看上我了？”
　　“嗯……为什么呢？”
　　云河尴尬地笑了笑，她总不能说湘还是不想搭理她这个让云河自己陷入危险的人吧？
　　“不过都随便啦，反正这事也快要解决了。”青木神洒脱地一笑，变成了没了一只爪子的狼的模样，冲云河低下了头。
　　“上来吧。”

　　进了森林之后，云河发现情况比自己想的还要糟糕。
　　浓重的黑色里，一丝阳光都照不进来，整片山林里宛如长夜。
　　背着云河奔跑的青木神身上散发着淡淡地白光，云河看到自己身边的黑雾里不时有粗壮的树干一闪而过。
　　云河紧紧贴在青木神柔软的皮毛上，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
　　“你这是……在伤心？”青木神突然说道。
　　云河急忙抬头，却只看到了一对耸立着的耳朵。
　　“不……我……”
　　抚着身下柔软的灰色皮毛，云河一时无言。
　　跟在轻柳馆时一样，青木神跟那个花魁就像是偶尔停下脚步跟自己打了声招呼的陌生人，并不了解她们的云河，很难为她们的逝去感到悲伤。
　　灰狼在黑暗中轻盈地跳跃奔跑，偶尔有树枝断裂的声音轻轻响起。
　　“我本来，是跟夫君他死在一起的。”青木神轻轻地说道：“在我死之前，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杀了我跟夫君的人是山下村庄里的人。”
　　“所以当我发现，我变成了那些人敬畏朝拜的山神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是报复，毁掉他们的房屋，咬断他们的喉咙，我跟夫君他失去的东西，我要他们一样一样都还回来，更何况，有人跟我说，我的夫君可以活过来。”
　　“活过来？！”云河惊道：“可是……他不是……”
　　“他死的时候毕竟只是一只普通的狼罢了，所以魂魄自然是跟那些普通野兽一样被怨念侵染，没有半分复活的可能……”青木神语气低落：“但那时的我毕竟才成为妖物不久，所以我信了，我不断找那些道士，骗他们这山里有可炼成延寿丹的灵物，然后让他们被那些妖化了的魂魄吞掉，等到后来，那东西已经不是我能消除的了。”
　　“那个人呢？要是找到他的话……”
　　“肯定死了啊，毕竟只是个寿命有限的人罢了。”青木神说道：“但是他还是留下了这些因果，我犯下的罪过，就麻烦你了。”
　　云河默然，她身下的这具躯体柔软矫健地在林间穿行，但里面的，是一个被拘束在这片山林间无数岁月的灵魂，在前面，还有许多魂魄被束缚在这里。
　　她不明白，为什么她们分明什么都没做，却要遇到这样的事。

　　灰狼停下了脚步，那个水潭出现在了两个人面前，树木沉默地围出一小片空地，萤火般星星点点的亮光在水潭上飞舞，水潭里的那些黑色的“水”溢了出来，上次来这里时，青木神坐的那块石头已经看不到了。
　　“到了。”
　　云河从青木神的背上下来，看了一眼青木神，后者就维持着狼的样子，蹲坐在了一边。
　　“去吧。”
　　青木神用湿漉漉的鼻尖拱了拱云河。
　　云河拍了拍灯笼，里面的火焰变得明亮了一些，樱红色的光芒流散开，那光跟一般的灯火不一样，像是半透明的绸缎，慢慢舒展在半空。
　　以前，年幼就变成了旱魃的云河并不能控制自己的力量，她的师傅就把她的一部分本源分了出来，放在了这个灯笼里面，而做成这个灯笼的材料……
　　云河放松嘴角，慢慢闭上了眼睛，任由灯笼的光缠上自己的身体。
　　意识顺着灯笼的光带触及到了地面，然后向下，各种各样的景象像是走马灯一样在脑海里流动，各类种族，有人类，有野兽，还有妖物——这是这片天地的记忆，那些短暂或者漫长生命，这片古老的土地都记得。
　　光带继续延伸，终于探进了那片黑色的水潭里。
　　云河觉得自己现在就像是提着灯走在狭窄黑暗的长路上，身下就是悬崖，稍有不慎就会掉下去，被那些怨念吞噬掉。
　　这是祭祀，自然也是需要祭品的。
　　必须……要往前走才行……
　　虽然如此，但云河还是不敢往前走，怨念当中的魂魄，会一直在自己痛苦的回忆里挣扎，也就是说……过去自己遇到的那些事，会再一次……
　　“放心吧……在我这里，你总能找到栖身之所。”
　　一双微凉的手从后面捂住了云河的眼睛。
　　……那个人分明不在这里，却莫名觉得安心……
　　云河稳稳地踏出了脚步……

　　“那个丫头，应该没问题吧……”
　　青木神变回了人形，她抬头看着那个身缠白焰的女孩，喃喃道。
　　“放心好了吧，她可是那人的东西。”
　　青木神回头，却见到披散长发一身红衣的狄荆站在了身侧。
　　狄荆看着云河飘动的长袍衣袖，露出了欣慰的神色：“他经历了漫长的时间，似乎终于找到自己的的归宿了呢。”
　　“你……”
　　青木神漆黑的眸子里满是惊讶：“你怎么进来的？”
　　“不是云河快完事了？那些黑雾都快散了，我也就进来了，毕竟跟你打了这么久的交道，总要最后见你一面吧？”狄荆奇怪地看了一眼这个一直跟自己不太对付的家伙，却见后者依旧是一脸的不解。
　　此时狄荆也察觉到不对劲了：
　　“难道……云河还没……”
　　“那里是还没完事！分明都没开始呢好吗？！”青木神叫道。
　　“那这……”狄荆皱眉，就要朝着云河走去：“不行，要先让她停下。”
　　“诶……你先等等。”
　　青木神正要上前阻拦，却突然闻到了一丝熟悉的气味。
　　“这味道……”
　　“真是……野兽就是野兽，就算聪明一点也是有限啊。”
　　白色的兽类突兀地出现在空地上，伸出一根爪子神态悠然地说道。
　　“喂！”
　　狄荆正要伸手叫云河，但突然听到了陌生的声音，一转头，正看到青木神捂着腹部痛苦地弯下了腰。
　　“你怎么会……”
　　伤口里溢出的并不是血，而是点点的银色光斑。青木神捂着腹部，神色惊恐地看着那只正悠闲舔着爪子的动物。
　　“你不是人吗？”
　　“是啊，我确实是人类来着。”兽类点点头：“我在上一次死掉之前一直是人类啊。”
　　青木神支撑不住身体倒了下去，狄荆手疾眼快地扶住她。
　　“毕方鸟吗？有点麻烦啊。”
　　白色的兽看一眼狄荆然后咋舌道，又把好奇的目光挪向了云河：
　　“这是……唔……好熟悉的味道，这身体嗅觉还蛮灵敏的啊。”
　　它看着青木神道：“你……这是要把自己杀掉吗？殉情吗？跟自己的夫君？”
　　“若不是你……我跟夫君又怎么会变成这样？”
　　狄荆感到青木神绷紧了身子，一对漆黑的眼睛里满是恨意。
　　“这可不能这么说，你夫君和你是被猎户杀掉的啊，我可是帮你保留了身体，还给你留下了他的灵魂啊。”
　　兽类的嗓音仿佛未变声前的少年，带着一股娇媚，听上去极其动听。
　　但它说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
　　“既然你想死了，那么这些给我也可以吧？”
　　话音刚落，兽类的身影就原地消失了。
　　“小鬼，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狄荆弹了下手指，赤红色火焰组成的墙壁牢牢地护住了云河的身体，而那兽类也显出了行迹，它在火墙里几乎被烧成了焦炭！
　　但它竟然还活着，它回头看了一眼狄荆，扭曲地咧开了嘴巴，一只残缺的爪子骤然变得巨大，向着云河扇了过去。
　　“糟。”
　　狄荆再加强火焰，却已来不及阻止。
　　云河的身体被那只兽类的爪子扇进了漆黑的水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