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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父亲 ...

  •   汉中雨雪霏霏,已是夏末秋初。

      一身素色的女子带着孩子站在朱红的大门口,心中百感交集。

      数月之前,金鞭纪家家主旧伤复发,恐怕活不过三个月的消息传遍了江湖。

      纪晓芙那时正在杭州。

      她见到了雁儿。

      当年那个抱着杨逍撒娇的小姑娘已经出落得清秀可人,是个漂亮的大姑娘了。

      这些年她与年迈的外婆相依为命,日子过得清淡且顺遂,纪晓芙遇见她的时候,她刚刚定了亲。

      雁儿见到她自然是欢喜至极的,又见到她身边的孩子,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

      “晓芙姐姐和杨叔叔……”

      纪晓芙也不隐瞒,点点头承认:“是,不渝是他的儿子。”

      想了想又问她:“你好像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

      雁儿便疑惑地看着她:“为什么会觉得奇怪?当年我虽然还小,却也能看出杨叔叔对晓芙姐姐情深义重,含在嘴里都怕化了,你们能一道,我为你们开心。”

      然后又自己轻轻打了自己一下:“瞧我,是我一直说错了,以后应该叫杨婶婶了。”

      纪晓芙红了红脸,迟疑着说:“可是那时我是峨眉的弟子,他又是……”

      言尽于此,雁儿便明白了她的意思,摇摇头笑:“原来是这样。”

      “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少女眯起眼睛,好像想起了什么愉快的事情:“那时候啊,我被许多人关着,他们都打我,骂我,我觉得我快死了的时候,是杨叔叔闯进来救了我,我躺在地上看着他,就像看着一道光。”

      “对于那时候的我来说,那些关着我的人是坏人,而杨叔叔是好人。”

      “后来呢,杨叔叔把我交给您,我一开始很害怕,因为我觉得您也是那些坏人中的一个,但是您对我真的很好,我便觉得糊涂,怎么坏人里也有这么温柔的姐姐呢?”

      “再然后啊,我才知道,原来杨叔叔才是大家口中十恶不赦的恶人,而那些虐打我的人竟然是正派的一方。”少女微微偏过头看着她,微笑着轻轻说:“那么,晓芙姐姐,你告诉我,到底什么是恶,什么又是善呢?”

      什么是恶,什么是善。

      直到与雁儿分别很久,纪晓芙仍然还在想着这句话。

      她发现自己竟然回答不上来。

      自从两年前在武当山见过那样一幕鲜血淋漓的景象后,她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雁儿送她到城外的树林,微笑着对她讲:“十年前是晓芙姐姐在这里送我回家,没想到有一天也轮到了我来送你。晓芙姐姐,我父母去的早,我已经不太记得他们了,但是我记得,我娘亲被他们抓走之前告诉过我,她问心无愧,我便觉得其实她连死也不是那么怕的。”

      “那么,晓芙姐姐你呢?你问心无愧吗?”

      问心无愧。

      这四个字说来简单,却谈何容易。

      纪老英雄病危的消息在这时传出,纪晓芙再不能默不作声,当下从杭州出发,一路星夜兼程,终于是在夏天结束之前赶到了汉中

      一别五年,竟然又回到了这里,这里曾经是她的家,如今却近乡情怯。

      那年她来这座城,有体贴的夫君相伴,他们是为了腹中的孩子;而如今她回到这里,只有她带着不渝,是为了行将就木的父亲。

      一次颂生,一次悼亡。

      当真是世事无常。

      “娘亲,不是说外公病的很重吗?我们还是快进去吧。”不渝拉了拉她的衣袖,这孩子这些年长得很快,还不到十岁却已经长到了她的腰间。

      “不渝,乖孩子,记得娘亲说的话吗?”她其实很紧张,十年未归,兄长父亲恐怕都以为她已经死去,如今她带着不渝回来,这扇门之后,是欢喜得拥抱还是愤怒的惩罚,其实都未可知。

      “孩儿知道的,外公和舅舅不知道娘亲有了我,可能会很生气,娘亲放心吧,孩儿一定乖乖听话,不让娘亲担心。”不渝踮起脚抱了抱她,轻声安慰:“娘亲别怕,不管怎么样,我都是和娘亲一起的。”

      这孩子自小懂事,儿子的怀抱当真给了她一些力量,深吸一口气,纪晓芙拉起不渝的手,走上前准备去敲门。

      那门却从里面被打开了,门里走出一个面露愁色的中年妇人,正低声对身边的下人吩咐着什么。

      纪晓芙认得她,因这妇人正是她兄长纪清亭的原配夫人徐氏,她是应当唤一声嫂嫂的。

      “姑娘你是……”那妇人迎面与她对上,先是面露疑惑,随即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脱口而出:“你是晓芙!”

      纪晓芙也没想到如此猝不及防地就与亲人碰了面,点点头冲着那妇人一笑:“是我,我是纪晓芙,嫂嫂。”

      因家主病重而冷清了许久的纪家突然炸开了锅,十年间下落不明的大小姐忽然平平安安地回来了,怎么说也是一桩大事。

      纪家的少主纪清亭听说了这事,更是什么都顾不得,直接从后院奔到了前厅,见到自己的亲妹子安安稳稳地坐在凳子上,依然还是十年前那般清丽秀美的模样,见到他便红了眼眶,只是在场人多,便只冲他点点头,叫了一声:“哥哥。”

      纪清亭听到这一声哥哥,已经年逾不惑的男人突然就捂住了眼睛,颤抖着肩膀转过了身。

      真的是他找了十年的妹妹,是她回来了。

      待不相干的人都退去,纪清亭稳定了情绪,拉着纪晓芙的手仔细端详,又是高兴又是心疼:“让兄长瞧瞧,还是那么漂亮……唔,也不是,看着像是瘦了一些,芙儿,你这些年在外面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方才他只顾着激动,并未注意纪晓芙身旁,如今仔细说话,这才看见纪晓芙身边坐着个半大的男孩子,正在给她剥橘子。

      那孩子看他注意到了自己,便放下手里的动作,走到他跟前郑重地拜了一拜,唤他:“舅舅。”

      纪清亭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差点儿晕过去,他也曾听说自己妹子是被强人所掳,原本他也不想再计较过去,人能平安回来就好,可是如今竟然多出一个孩子!这让他如何接受?

      纪晓芙见他震惊的模样,轻轻叹了一声,将不渝拉到自己身边护住,对兄长承认:“哥哥,不渝确实是……我的孩子。”

      她对那人的名字绝口不提,生怕兄长一时激动说出什么难听的话,她可以任打任骂,却不能让他伤了孩子的心。

      一旁的徐氏见状上前劝慰:“清亭,你先别着急,事情到底如何还是得听晓芙怎么说,也许并不是我们想的那般呢?”

      纪清亭深吸几口气,对纪晓芙说:“你与我来。”想了想又对徐氏说:“他们母子一路辛苦,你且先带这孩子去吃点儿东西。”

      不渝有些担心地拉着母亲的手不肯放,纪晓芙便柔声道:“乖孩子,你去与舅母休息一会儿,娘亲一会儿就过去找你。”

      徐氏这才带着不渝出门去。

      纪晓芙随着兄长进了书房,将当年如何被劫持,如何与杨逍日久生情,又是如何带着孩子离开他都一一坦白清楚。

      纪清亭如她所料的勃然大怒,一叠声地骂她:“混账东西!”只是扬起的手攥紧了又松开,到底是没有落下来,书桌上的摆件却没能幸免于难,被他砸了个精光。

      然后就是长久的沉默,纪清亭重重地坐在椅子上,喘着粗气,不知在想些什么。

      纪晓芙在他面前扑通一声跪下来,哽咽着对他说:“兄长,晓芙自知不识廉耻,败坏了纪家门风,故此十年间从来不敢相见,如今也不过是想再见见父亲,求您允准,之后要打要罚我都没有半分怨言,只求您别伤害不渝。”

      “糊涂!”纪清亭哑着嗓子道,手伸出来重重地点了点她的眉心:“我自然是气你与那魔头的事,你说你好好的姑娘家,与什么人交好不成,偏偏要与那些邪魔外道混在一起,背信弃义,离经叛道!我纪家百年门庭,家风严正,你师傅也是一代宗师,是向来端方严谨的人,平日里就是这么教你的?你从前读的那些书,听的那些话都喂狗吃了不成?”

      纪晓芙低着头听,说不出半句反驳的话。

      却听头顶上又是重重一声长叹:“比起这个,我却更气你十年都不肯回家。你想离开那姓杨的自然是可以,只是明明都到家门口了你也不愿意进门,纪晓芙,你是个没心肝的白眼狼吗?是,你怕我和爹会打你骂你。你怕我们会害了你的孩子,也怕会败坏了我们家的名声。”他的声音突然柔软下来,带着满满的心疼:“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也是爹的孩子,是我的妹妹,我们怕你走了歧途,怕你被人欺骗,却更怕失去你,咱们娘亲走的早,从小我都比爹爹更宠着你,在我心里你比所有的那些虚名都更重要。何况那也是我的亲外甥,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孩子,你把你兄长当成什么人了?”

      “如今你也做了母亲,应该会理解我说的话。”

      天底下哪里有会与孩子置气的父母呢?孩子犯了再大的错,可以打可以骂,只要人是平平安安的,那就知足了。

      纪晓芙鼻尖一酸,扑簌簌地落下泪来。

      纪清亭弯腰将她扶起来,像小时候一样帮她将眼泪擦干净,又是难过又是欣慰:“一转眼我可爱的小妹子也是做娘亲的人了,你说你傻不傻,当真就自己带着孩子在外头过了这么多年,我看看,当真是瘦了许多。”

      过了一会儿又说:“爹爹如今确实是病得重了,但其实不过是旧伤发作了,没有外头传的那么吓人,你也别太难过。”

      纪晓芙擦干眼泪,犹豫道:“可我若是直接带着不渝去见爹爹,恐怕他老人家受不得这种刺激,这可怎么办呢?”

      纪清亭沉吟片刻,道:“这样吧,你且先与我那小外甥住下,我这几天先与父亲提几句,好让他有个心理准备,只是这些天你可别往他面前凑,不然你也知道爹爹的性子,恐怕是要动手。”

      “原本就是我做错了,父亲要打也是应该的。”纪晓芙黯然道。

      “胡说!”纪清亭瞪了她一眼:“你十年没回家,难道我们一家人久别重逢就要先把你打的皮开肉绽?”

      言罢有些别扭地转过脸不看她,叹息道:“你说你还有个女儿在明教,他日如果方便的话,就把那孩子也带回来让我们看看,怎么说,那也是我纪家的血脉,如何能真的死生不相见。”

      她便又红了眼眶,低低地道了声“是”。

      她自知对不起父亲兄长,不敢辱没纪家的名声,兄长却毫不在意,愿意接受她所有的过错,为她拦下所有流言蜚语,能有这样的哥哥,是她三生有幸。

      于是等到纪晓芙真的见到她父亲纪长风时,已经是三天以后了。

      汉中金鞭纪长风是老来得女,如今已经年逾花甲,应该是已经从纪清亭那儿听过了一些大概,原本病的下不来床的老爷子反而气得精神了一些,见到她立刻吹胡子瞪眼,若不是纪清亭在旁边拦着,恨不得亲自跳下床拿着他那根摧枯拉朽的鞭子把这不孝女抽一顿。

      虽然纪老爷子尚且不能太大地动作,但是也不妨碍他狠狠地打了纪晓芙一巴掌。

      纪晓芙低着头跪在他床边,一动不动。

      那一巴掌打得着实不轻,她的脸立时就高高地肿了起来,不渝见了大惊:“娘亲!”

      纪晓芙便轻轻拉了拉他的手,让他也一并跪好,自己对着病榻上的父亲叩头:“不孝女纪晓芙,拜见父亲。”

      纪长风气得嘴唇都在抖,闭着眼睛哆嗦了半天,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还知道我是你父亲,若不是外头传我这老头子快病死了,你纪女侠是不是打算这辈子都不再回来了?”

      老人家在气头上,说的话字字诛心,纪晓芙如何能受的住,当下急着叫他:“爹爹!”

      “你闭嘴!”纪长风怒喝一声,劈头盖脸又是一巴掌,情绪太激动,自己倒是一时上不来气,剧烈的咳嗽起来。

      待缓了些气,便对纪清亭说:“你,带着这些人都出去,我有话单独问她。”

      纪清亭有些担心地看了看纪晓芙,看到对方回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便叹了口气,带着不渝等人退了出去。

      不渝知道与这个舅舅没有责罚母亲,这些天也与他熟悉了一些,便与他站在廊上一起等,仰起头问:“舅舅,外公刚才打得那么狠,待会儿还会为难我娘亲吗?”

      纪清亭反而笑了笑,对他说:“你还不了解你外公这个人,他还能动手打你娘亲,倒是好事,若是当真一句话也不说,我才要着急了。”

      说着又问道:“我这些天也见你练功刻苦,峨眉剑法我是认得的,可还有许多招式我倒是未曾见过,是你父亲传给你的?”

      不渝点点头:“我与娘亲离开爹爹的时候,我还很小,爹爹便将一些心法秘籍写下来,让我长大后学习,那些武功颇为高深,好在爹爹写的详细,从前娘亲也见过他使用,我虽然内功还不够深厚,但是自小勤学苦练,倒也有所得。”

      说着捡起地上的一颗小石子,手中一弹,那小石子飞射到院子里,足有数丈远。

      纪清亭惊讶于这孩子的功力,当下也来了兴致,舅甥两人当下在院子里练起招来暂且不提。

      且说屋子里那头,安静的房间里,空气中有灰尘隐隐浮动,纪长风半眯着眼一言不发,纪晓芙也一动不动的跪着,一时气氛分外诡异。

      “我听长风讲了个大概,如今我要听你说,你给我老老实实一五一十地说清楚,你和那魔头,还有外头那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纪长风沉声打破沉默。

      纪晓芙便又将这些年的故事讲述了一遍,末了对着父亲又一叩头:“所有的事,无论是不渝不悔,还是其他的什么,杨逍都没有半分强迫我,都是女儿愿意的,不忠不孝,不敢奢求父亲原谅,只求您保重身体,别气坏了自己。”

      纪长风怒极反笑,问她:“你倒是理直气壮得很,这么说来,我若是让你去除了那魔头,证明你的清白,你是万万不肯了?”

      纪晓芙摇头,坚定道:“不肯。”

      “我再问你一次,你与他当真是两厢情愿,他没逼你?”

      “是,女儿与他是两情相悦,没有半分勉强。”

      “你去杀了他,然后回到纪家,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你依然还是纪家的小姐,还是从前的纪晓芙,你愿不愿意?”

      “不愿意。”

      “不后悔?”

      “不后悔。”

      纪长风看着那姑娘跪在地上,眼中还含着泪,面上却没有半分犹豫的样子,竟突然笑出了声:“情出自愿,事后无悔,有情有义,哈哈,这倒还有几分我纪家人的风采。”

      纪晓芙猛地抬头看过去,却见父亲冲她伸出手来,竟然点了点头:“你方才说是那小子主动让你走的,哼,这倒还算有点儿意思。”

      变化太快,纪晓芙条件反射地拉住父亲的手,愣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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