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金粉》韶芊

47、步步生莲

　　从萧齐永明十一年（西元493年）仲冬到建武二年（西元495年）初冬，不到两年之内，太子詹事褚蓁的堂妹褚令璩长成了瘦长的少女，而朝廷更经历了天翻地复的巨变。皇帝已从萧昭业换成了他的叔祖萧鸾。

　　萧鸾是萧齐开国皇帝萧道成的侄子。他自幼父母双亡，由叔父萧道成抚养长大。萧道成视他如己出，对他有恩，孰料萧鸾一旦当权，居然会忘恩负义、恩将仇报，大肆屠杀萧道成的直系子孙！

　　隆昌元年阴历七月二十日（西元494年阳历九月五日），萧鸾发动兵变，弑杀了萧昭业。然后，他改立萧昭业的弟弟萧昭文，旋即大开杀戒---不仅把他自己一手扶植的傀儡皇帝萧昭文在一个多月后除掉，而且逐一向所有他怀疑可能构成威胁的亲王伸出了魔爪...

　　齐高帝萧道成总共有十九个儿子，除了齐国武帝萧赜以及豫章文献王萧嶷，临川献文王萧映、长沙威王萧晃、武陵昭王萧华、安成恭王萧暠、始兴王萧鉴，还有早夭的另外四人都已经去世了以外，还在世的鄱阳王萧锵、桂阳王萧铄、江夏王萧锋、南平王萧锐、宜都王萧铿、晋西王萧銶、河东王萧铉、衡阳王萧钧，共有八人皆为萧鸾所杀。

　　另外，齐武帝萧赜有二十三个儿子，除了文惠太子萧长懋、竟陵王萧子良、巴东王萧子响，以及四名早夭者已逝，尚在人间的庐陵王萧子卿、安陆王萧子敬、晋安王萧子懋、随郡王萧子隆、建安王萧子真、西阳王萧子明、南海王萧子罕、巴陵王萧子伦、邵陵王萧子贞、临贺王萧子岳、蜀郡王萧子文、衡阳王萧子峻、南康王萧子琳、湘东王萧子建、南郡王萧子夏、永阳王萧子珉，共有十六人，也都死于萧鸾的一声令下。

　　萧鸾对叔叔、堂哥的儿子们心狠手辣，对自己的儿子们却极为舐犊情深，尤其重视嫡出的次子萧宝卷。因为庶出的长子萧宝义自幼聋哑，所以萧鸾登基后，就册立萧宝卷为太子。当时，萧宝卷仅仅是一个虚岁十二的顽童。

　　尽管萧宝卷生理并不早熟，萧鸾却想要太子尽早有后，就在次年（西元495年）为虚岁十三的萧宝卷挑选太子妃，打算找个比他大一两岁、天葵已至的世家闺女，进东宫去等他长大。那么，只要等到他发育成熟，即可让已有生育能力的太子妃怀胎。

　　当萧鸾如此盘算时，褚蓁身为太子詹事，自然必须协助遴选太子妃。起初，褚蓁并没有把自家堂妹列入候选名单。偏偏，名单上的人选都给相命师算了命，又接连出了局。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有人提出了：褚蓁的小堂妹亦为适龄世家闺女。

　　萧鸾听了，随即命令褚蓁取来堂妹令璩的生辰八字，交给相命师推算。结果，相命师宣称：褚令璩具有母仪天下的命格。就这样，她获选为太子妃。

　　这时候，虚岁十四的褚令璩的初经刚来不久，个子尚未长完，就已经比母亲刘英婵以及她视如祖母的太姨娘司马茂蓁都高出一截了。她的身高若以后世的公制来测量，已超过一米六五，在江南女子之中算是非常高挑，而且以后应当还会再略长几公分。

　　相形之下，萧宝卷本来就比褚令璩小一岁，加上男孩子发育较晚，褚令璩又长得高，他难免矮一大截。两人在东宫拜堂时，观众之中的茂蓁望着他们俩女高男矮的画面，比记忆中七十多年前大姐茂英和刘义符在婚礼当天的高度落差更大得多，不禁有些感慨...

　　这一年，茂蓁虚岁已有八十一了。她满头华发，不过好在保持着江南女人特有的细腻皮肤，稍微鬆弛的容长脸上皱纹不多，身材则略显枯瘦，但并未驼背，只是高度略缩一点，精神仍然很清爽，走路不需要拿拐杖，只是稍微迟缓一点而已。她没有任何慢性疾病，一向灵巧的双手就还能活动自如，除了不再从事费眼力的绣花以外，大部份针线活儿都还可以做，写字手也不会发抖，能够和嫁入东宫的令璩通信。

　　令璩时常写信回娘家，几乎每封信都在抱怨萧宝卷，批评他不学无术，整天胡闹，晚上还会叫侍卫们跟他一起挖洞捉老鼠，通宵达旦，不得安宁！坦率的令璩在信上直言自己不喜欢萧宝卷，亦不讳言萧宝卷也不喜欢她，嫌她容貌不够美。

　　就长相而论，令璩的五官确实平淡，没有遗传到父亲褚澄的清澈大眼睛，而像是祖母刘若男与母亲刘英婵参半的组合。刘宋家族的女子除了刘英娇、刘英媚、刘楚玉三人以外，多半不是很女性化，即使不像刘英嫙那样阳刚，也比较中性。令璩就是遗传了那种中性的模样，因此显出了一种超龄的贵气，看得出是皇族后裔。这是家翁萧鸾最欣赏儿媳令璩的一点，只可惜小丈夫萧宝卷并不能体会。

　　对于令璩的怨言，茂蓁回信只能劝她往好处想。毕竟，太子年纪还小，或许长大以后会改变...

　　以茂蓁饱经世故的眼光来看，令璩的烦恼只是小事。真正令她挂虑的，倒是曾为萧长懋愛妾的令珩。自从萧鸾称帝以来，每次令珩从儿子萧昭粲的封地来信，都表示担心萧鸾不会放过昭粲...

　　令珩并没有过虑。到了永泰元年（西元498年）夏天，萧鸾卧病在床，疑心病变得更加严重，就派人把萧昭业仅存的两个弟弟昭秀、昭粲都杀了。

　　丧子的令珩别无去处，只有回娘家。褚蓁、萧琴夫妇俩很同情姐姐的遭遇，也很欢迎姐姐回来住。

　　令珩刚搬回来时，茂蓁眼看原本身材适中的令珩瘦得形销骨立，原本秀美的容颜变得比她虚岁三十八的实际年龄苍老了不少，不由得万分心疼！

　　同时，令璩也越来越让茂蓁操心，因为令璩和萧宝卷经过了两三年婚姻的磨合，却还是培养不出感情。尽管虚岁十六的萧宝卷到了男子天葵至的阶段，个子也有成年男人的中等高度，大约是后世公制的一米七二，比一米七零左右的令璩总算稍微高一点点了，但是他的性情并没有改变，依然顽劣。

　　萧宝卷与褚令璩互相看不顺眼，甚少同房。倒是东宫一名姬妾黄碧怀上了萧宝卷的孩子。不过，萧宝卷也不太中意黄碧。

　　黄碧即将临盆时，皇帝萧鸾在阴历七月三十日（阳历九月一日）崩逝。萧宝卷继位以后，按照惯例，晋封太子妃褚令璩为皇后，又追封了难产去世的黄碧为九嫔之一的淑仪，也册立了黄淑仪所生的儿子萧诵为太子。然而，他极少去皇后寝宫，也无心管新生的儿子，只顾藉着充实后宫为由，到处搜罗美女。于是，左右侍臣迎合上意，向他推荐了前任大司马王敬则过去府中一名艳冠群芳的乐伎俞尼子。

　　原来，王敬则是开国皇帝萧道成留下的元老，颇受萧鸾猜忌，终致谋反而被诛。他府中的年轻女子就都被押入皇宫，多半从事杂役，但俞尼子凭着美貌与才艺，获选加入宫廷乐团。

　　由于萧鸾生前久病，俞尼子入宫以来，宫廷乐团都不曾演出过，萧宝卷从未见过她。想不到宫中已有容颜倾城的美女，不假外求！萧宝卷立即下令传召俞尼子。

　　这是一个清凉的秋夜，宫苑中飘着隽永的桂花香。俞尼子穿着一身镶银丝边的白绸舞衣，仿佛足不点地，轻盈走向亭台上的御座前...

　　萧宝卷看呆了！霎时之间，惊为天人---简直疑心是广寒宫的嫦娥下凡尘！

　　俞尼子美在冷艳--- 无须描画而天然黛黑的修眉长睫、淡抹胭脂而倍增嫣红的菱角形丰唇都显出了浓得化不开的艳丽，但白净得几乎不见血色的面颊却泛着冰冷的光泽。尽管她的脸型并非最有古典美的瓜子脸或鹅蛋脸，而是腮骨略方的倒五角形，却有一脸强烈的对比色，加上骨感的挺鼻梁，实在耀眼得令萧宝卷目眩神迷！

　　如此出色的佳人，在王敬则的大司马府当然不可能不遭受公子们染指。然而，俞尼子被皇帝拥入怀中时，却一点也没有自惭已非完璧，也不逢迎、不巴结，反而娇滴滴埋怨道：“皇上急色，都不管奴家脚好冷！”

　　萧宝卷一听，顿感怜惜，赶快以双手握起俞尼子的双脚来摩挲。这一握，就注意到了俞尼子双脚果然冰凉，而且窄小，瘦秀的足弓刚好让他的大手掌盈盈一握，露出纤细的脚趾，形状优美的趾甲以凤仙花汁染成了杏黄色，莹莹发亮，像是一颗颗玛瑙点缀在精美的白玉雕刻之上，令萧宝卷爱不释手！

　　从此，萧宝卷迷上了俞尼子的美足，每天都要把玩一番才过瘾。这样一来，他未免更无心念及他原本就不爱的原配令璩。偶尔有侍从提醒皇上好久没去皇后寝宫了，他就不耐烦哼道：“朕对她那双大脚实在没兴趣！”

　　令璩个子高，双脚自然比较大。相对而言，俞尼子脚小，玲珑有致的身材也符合比例，若是用后世的公制来测量，距离一米六零还差一丁点，假如活在二十一世纪的话，会不够格去参加选美，但在第五世纪萧齐统治的江南，俞尼子却是萧宝卷眼中的西施。

　　俞尼子既然宠冠后宫，萧宝卷就不顾她出身寒微，硬是册封她为妃嫔之中地位最高的贵妃。不过她并不是俞贵妃。萧宝卷记起了前朝文帝最宠愛的妃子姓潘，而宋文帝在位三十年，就想讨个吉利，叫俞尼子改姓潘。萧宝卷不曾好好读过史书，没弄清楚宋文帝的结局是被太子的手下弑杀，而侍臣们也不敢指出这一点。俞尼子就这样改姓了潘，并获得皇帝赐名为玉，小字玉儿。

　　从此，萧寳卷对潘玉儿百依百顺。每当萧宝卷含着潘玉儿的纤纤脚趾，只要不小心咬痛了潘玉儿，她就会抓起床头柜上的玉搔头，随手乱打萧宝卷！萧宝卷挨了打，非但不动怒，反而顿觉浑身酥麻，痛快得很！他赶紧嘻嘻哈哈向贵妃陪笑脸，并且越发兴致勃勃...

　　潘玉儿对男人颇有经验，看出了萧宝卷是个受虐狂，就善加利用。不仅在寝宫内，她支使萧宝卷趴在地上，给她当马骑，唯命是从；就连出宫游玩时，她也吩咐萧宝卷当她的随从，骑马跟在足以让她仰卧的豪华车厢后面，招摇过市。有些大臣看见了，难免认为不成体统，上书进谏。萧宝卷却都置之不理。

　　萧宝卷痴恋潘玉儿，愛屋及乌，对潘玉儿的娘家人也极为礼遇。潘玉儿的父亲也获得赐姓为潘，从俞宝庆改名为潘宝庆。萧宝卷亲切呼喊潘宝庆为“阿丈”。每次萧宝卷陪潘玉儿回娘家，都会下厨帮忙煮饭做菜，亲自端给“阿丈”先尝，比民间女婿更加孝顺！

　　潘宝庆是个小生意人。在潘玉儿凭美色被选入王敬则的大司马府担任乐伎之前，她习于市井买卖的热闹；获享宫廷富贵之后回想起来，竟然颇为怀念。萧宝卷得知潘玉儿嫌皇宫太安静无趣，就在宫苑中设立了商店酒肆，模仿大型市集的形态，甚至买进了大量货物，又叫宫女、太监都假扮为摊贩。

　　然后，萧宝卷宣布潘贵妃出任市令，亦即整个市场的总管。他自己则担任市吏录事，像捕快一样把相斗的小贩都押送到潘贵妃面前，交由市令审判、惩罚。他自己若有错误，潘贵妃也可以叫人用棍杖打他。只是他暗中叮嘱侍卫们不用粗大荆杖或实心荻棒，仅仅用空心棍子比划几下。

　　两人的市集游戏越玩越大，以至于皇宫中开辟了一条渠道，在两旁设立了逼真的河滨市场。萧宝卷亲自引拉货船进货，并且开了一家酒店，让潘贵妃作掌柜，他自己则坐在店内切肉。当时百姓风闻，就编出了歌谣传唱：“阅武堂，种杨柳；至尊屠肉，潘妃酤酒。”

　　虽然，萧宝卷既热愛又敬畏潘玉儿，但他见了潘玉儿娘家个个都妩媚的姐妹们，却忍不住劣根性发作，在潘玉儿怀孕时，偷偷设法私通。潘玉儿一旦发现了，少不得发飙，亲手抓起空心棍子来打萧宝卷，而萧宝卷则一边表面假哭求恕，一边暗自乐在其中...

　　原来，潘玉儿对萧宝卷也动了真心，才为他偷情而动了真气，打他的时候用力过猛，导致意外早产。她生下了一个五官像她一样亮丽的女婴，但是不足月的女儿体质特别娇弱，刚过百日就夭折了。

　　潘玉儿伤心哀哭不已。萧宝卷也陪着她哀悼亡女，穿起了粗布衣服，比丧父时显得更加悲戚。

　　为了安慰潘玉儿，萧宝卷先送了她一只价值一百七十万钱的琥珀手钏，又趁着皇宫失火后需要重建，为潘贵妃兴筑了神仙、永寿、玉寿三所宫殿，皆用金玉装饰。其中玉寿殿还有飞仙帐，四面绣绮，窗户之间尽是神仙壁画与美女侍侧的七贤图，还有金银雕刻的书字、灵兽、神禽、风雲、华炬，作为玩饰。椽桷上则都垂着风铃、玉佩。

　　甚至，萧宝卷下令把庄严寺的玉九子铃、外国寺的佛面光相、禅灵寺塔的宝珥都剥下来，作为潘贵妃的殿饰。

　　尽管把有办法弄得到的珍宝都拿来献给了潘贵妃，萧宝卷仍嫌不够。某一天，他突发奇想，认为华丽的宫殿唯有地板毫无装饰，太平淡了，就命令工匠裁剪纯金薄片为花瓣形状，在地面上贴出了一朵朵莲花。

　　完工后，萧宝卷恭请潘贵妃赤足轻轻踩过遍地金莲。他眯眼观赏着，感觉恍如置身仙境，不由得脱口赞叹道：“真是步步生莲花啊！”

　　在旁伺候的宫女们人多嘴杂，很快把这件轶事传入了皇后寝宫。皇后褚令璩纵然从来没把那不成材的皇帝放在心上，但听闻他如此宠溺潘贵妃，仍难免感到不是滋味！满腔鬱闷，只能写信回娘家，向母亲刘英婵与太姨娘司马茂蓁诉说...

　　茂蓁逐一看完了令璩信上充满讥讽的种种描述，不知怎么，油然联想到了史书上千金买笑的周幽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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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关于萧宝卷与潘玉儿的情节皆依据史料。本书为《末代公主》系列第三部（第一部《绮丽难忘》；第二部《历劫重生》），定于美国的周四，中国的周五更新，欢迎读者们按时来追踪情节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