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金粉》韶芊

45、孝子永别

　　在新建的萧齐皇朝，褚渊受封为南康郡公。萧道成还要任命褚渊为司徒，但褚渊固辞不受。

　　褚渊不想让天下人误会！他支持萧道成，绝非为了荣华富贵，而是为了国家社稷。他相信，萧道成能够带给百姓安居乐业的生活。

　　事实上，萧道成确实关心百姓疾苦。萧道成禁止宗室封山占水，以免与民争利，而且自奉简约，以身作则，将宫内金、铜制作的器具全部用铁器替代，衣着也不用玉佩之类挂饰。内殿的帐子、宫人穿的鞋子，都改用廉价布料制造。行车华盖上的金花爪也改用铁回钉。

　　这些节省的做法恰好与皇帝本人的嗜好并不抵触。萧道成闲暇时最爱下围棋，而那并不需要花钱，用他原有的旧棋盘、旧棋子即可。

　　另外，萧道成贪恋女色，但好在他最宠爱的两名妃子都顺着他简朴的作风，并不要求奢华。她们俩一个是原为刘宋新蔡公主刘英媚，但改姓前夫之姓的何贵妃；另一个则是曾被刘宋后废帝刘昱抢去，后来又被萧道成抢回来的张淑妃。她们都历尽了沧桑，只想要宁静的生活，对锦衣玉食看得很淡。

　　甚至，她们听了御医说吃素有益于保养皮肤，都陪着萧道成每天吃素。不过，萧道成可不像一般吃素者是出自于不愿杀生的慈悲心，他完全是以省钱为目的。某一天，护军将军陈显达献给了皇帝一盘蒸熊肉，而萧道成欣然笑纳了。由此可见，萧道成并非真爱吃素。这件事在大臣们之间私下传为笑谈。

　　萧道成刻意矫正刘宋奢靡的风气，不惜颁布通行全国的禁令，不准用金银做箔、不准用金银装饰马匹、不准用金或铜铸像、不准织绣花裙、不准穿锦履在街上行走等等。他时常夸口说道：“朕要是能治理天下十年，黄金就会变得跟泥土一样不值钱。”

　　对于萧道成矫枉过正的节约政策，难免有些臣民不太满意。然而，由于褚渊自己生性节俭，看那些禁令就还算顺眼。

　　辅助萧齐代宋，褚渊自认问心无愧。然而，某些文人怀着儒家忠君思想，却十分记恨褚渊告密害得袁粲、刘秉保皇不成反而殉身。他们只要一有机会，就故意出言讥讽褚渊。

　　有一天，褚渊在上早朝途中，见夏日阳光太烈，就用扇子遮挡阳光。不巧骠骑主簿刘祥从旁走过，就嘲笑道：“你做的事情啊，早该羞愧得没脸见人了！用扇子遮有什么用？”

　　褚渊被激怒了，反唇相讥：“寒门人士，难怪出言不逊！”

　　刘祥不疾不徐反讽道：“我不能害死袁粲、刘秉，怎能免得了继续作寒门人士呢？”

　　另外有一天，褚渊到江边为湘州刺史王僧虔送行。不料码头的阁道损坏了，导致褚渊一脚踏空，坠入江水之中。好在褚渊会游泳，很快浮出了水面，回到了岸上，只是浑身衣服湿透了，状态颇为狼狈。

　　谘议参军谢超宗看见了褚渊有惊无险的过程，居然取笑道：“天道果真存在啊！天所不容，而地也不接受的人呀，投去给河伯，河伯也不肯收呢！”

　　如果只是外人冷嘲热讽，或许还可以咬牙承受。最令褚渊难堪的是，家人也很不谅解！

　　褚渊的堂弟褚照不满他身仕两朝，毫不客气，当着褚渊的长子褚贲的面，直言批评道：“不知令尊大人把一家的东西拿给另一家，算是什么意思！”

　　后来，褚渊拗不过萧道成，受命为司徒，前来祝贺的宾客满门。唯独褚照不但不为堂兄高兴，反而深深叹道：“彦回年少的时候树立了名节品行，怎么会有一天变得如此猖狂呢？真是门户不幸，才有今日拜司徒之事！假使彦回在作中书令的时候就死了，不就是一位名士吗？偏偏就是名德不昌的人，才有命长寿呀！”

　　褚渊假装没有听见堂弟的讽刺。但是，年纪尚轻的褚贲血气方刚，受到了堂叔的影响，越来越以父亲为耻！褚渊才当上了司徒，褚贲就表示自己既是成年人，早已成家立业，理应独立，坚持带着妻儿迁出褚司徒府，自立门户。司徒夫人刘英嫙也闹着要跟长子一道搬走。

　　尽管萧道成看在褚渊的面子上，对刘英嫙这位前朝的南郡大长公主颇为礼遇，改封她为巴西公主，俸禄照旧，可是刘英嫙并不领情。她气愤萧道成夺取了刘宋天下，又派人暗杀了刘宋的末代小皇帝刘准！更令她怒气难平的是，丈夫褚渊竟是帮凶！

　　自从萧齐代宋，刘英嫙就再也不曾给过褚渊好脸色。她动不动找褚渊的碴。褚渊让她让惯了，懒得跟她吵，气闷得难受。因此，她既然要搬去儿子家，褚渊也就不拦阻，省得朝夕讨骂。

　　虽然，褚渊的庶母司马茂蓁竭力劝告他要留住英嫙，一向听从姨娘的褚渊这次却一反常态，完全不为所动。英嫙见褚渊好像并没有舍不得她，越发惊怒交加！无论茂蓁怎么苦劝她留下来，她都充耳不闻，硬是决绝离去。

　　偌大的府邸一旦少了女主人以及长公子的小家庭，似乎一下子变得空旷了。褚渊若有所失，却假装无所谓，每天照常过日子，直到建元三年（西元481年）某个炎炎夏日，他惊闻英嫙的噩耗...

　　原来，刘英嫙呕气伤身，尽管当代并没有高血压的说法，但倘若以后世的医学来分析，那就是她的病根。她与长子、长媳同住时，他们很孝顺，餐餐必定奉上肉食给母亲，却浑然不知，肉食会导致心血管的慢性疾病恶化...

　　刘英嫙病发那天，正在皇宫中探望怀孕的女儿褚令珩。她眼看令珩身为皇太孙的姬妾，屈居于皇太孙妃之下，处处要陪小心，不由得更加恼怒褚渊协助萧道成上位，害得令珩别无选择，非得给皇太孙作妾不可！她越想越气，忍不住在令珩面前大骂褚渊！

　　褚令珩唯恐被宫女们听见了会传出去，赶快劝母亲不要再骂了！好强的刘英嫙却反而骂得更大声，骂到一口气上不来，就中风猝逝了！

　　如同晴天霹雳，褚令珩难以置信母亲就这样断气了！她尖叫了一声，就晕了过去...

　　由于情绪受到了过度刺激，褚令珩流产了，必须卧床休息，无法恭送母亲的遗体回娘家。褚贲先进宫去为母亲收了尸，才派人去禀报父亲。

　　褚渊亲自把英嫙的遗体接回了褚司徒府，停灵四十九天。在这四十九天之内，褚渊日渐消瘦，看得茂蓁姨娘极为心疼！

　　在英嫙的葬礼前夕，节气已立秋，正是莲藕、芡实上市的时节。于是，茂蓁特地亲自下厨做了一道新鲜芡实藕片甜汤，装好了一大碗，洒上了蜜渍桂花，送到褚渊的书房去，想要提起他的胃口。

　　褚渊不忍拂逆茂蓁姨娘的好意，勉强吃了几口。那可口的清甜有一种抚慰的作用，令他感觉平静了不少。

　　茂蓁趁机在旁委婉劝道：“逝者已矣！你总得要振作起来！”

　　“是，姨娘说得没错！” 褚渊黯然喟叹道：“只是，我实在对不起英嫙！”

　　“别这么说！” 茂蓁开解道：“英嫙对于萧齐代宋太想不开，不能怪你！再说，你一向是个好丈夫。你甚至拒绝了山阴公主的诱惑，不管山阴公主当时多么年轻貌美。那有几个男人能做得到？英嫙生前常提山阴公主的事，笑着说姐妹们都羡慕她好福气，嫁到如此忠实的夫君！”

　　“哦？” 褚渊苦笑道：“问题是，姨娘比谁都清楚，我抗拒山阴公主，并不是为了英嫙。”

　　的确，茂蓁深知，褚渊自恋远甚于恋妻。这使得茂蓁无言以对。

　　褚渊则继续感叹道：“也许，我跟我爹父子同运，同样娶了刘宋的公主，也同样对不起刘宋的公主！”

　　“你对你自己太严苛了！” 茂蓁表示异议，蹙眉说道：“你不能算是对不起英嫙！”

　　“表面上，我是没有对不起她。” 褚渊恻然说道：“我从不曾像爹欺骗大娘那样欺骗过她。不过，即使我从未迷恋过另一个女人，我也从未迷恋过她...”

　　“那怪不了你啊！” 茂蓁辩驳道：“迷不迷恋，并非你所能控制。缘份天定。何况，有些人天性过于冷静，就不会有迷恋。你在你做得到的范围之内，一直对英嫙很好。那已经足够了！”

　　“是！姨娘说得很有道理。” 褚渊怅然说道：“想想，我倒很羡慕我爹，一辈子那样记挂着姨娘，不知究竟是什么样的滋味？我一辈子没尝过那样的滋味。唯一让我朝思暮想过的女人，竟然是生身之母！因此，我必须极力压抑、掩饰，不能放任自己。我真想知道，如果尽情让自己去迷恋一个女人，到底是什么样的感受？”

　　“或许，你将来会经历到那种感受。” 茂蓁以乐观的态度说道：“你还在中年，只过了半辈子。说不定下半辈子，你会遇见一个令你迷恋的女人。”

　　“不！” 褚渊摇头叹道：“不可能了！我的心太累，只怕谁也动不了这颗心了。我大概就是姨娘说的，太冷静、不会有迷恋的那种人。”

　　“不管你是哪种人，你要有自信，确信自己是好人！” 茂蓁积极劝道：“你不拘泥一家一姓的忠君传统，投効新君，乃是为了天下苍生谋福利。千秋万世之后，史家自有公断。你千万不要把一时的流言蜚语放在心上！”

　　“是！” 褚渊满怀感动，含泪答道：“多谢姨娘教诲！”

　　褚渊听进去了茂蓁的劝导，但是并没有真正想开。毕竟，像他这种洁身自爱的人，就是特别在意别人对自己的评论，改不了。

　　在褚渊抑郁度日之际，时光匆匆流过，由秋入冬，又自冬回春。到了建元四年（西元482年）阴历二月，萧道成忽染重病，药石罔效，只熬到阴历三月初八（阳历四月十一日）就驾崩了。皇太子萧赜顺利继位。原来的太子妃裴惠昭受封为皇后，而皇太孙萧长懋晋升为皇太子，身为萧长懋爱妾的褚令珩就变成了东宫姬妾之中等级最高的良娣。

　　小女儿的地位提升了，假如英嫙还在，会不会好过一些呢？褚渊不禁默想...

　　褚渊位极人臣，在萧道成停灵期满后，自然要跟随着新皇帝萧赜恭送先皇灵柩到武进县的泰安陵去。隆重的葬礼过后，褚渊在回程中想要散散心，就叫车夫在石头城暂停，自己下车，沿着石头城漫步。

　　这时候，立夏已过，节气属于小满。石头城外株株桑树浓绿、朵朵石榴火红。褚渊正觉得赏心悦目，却忽然听见一群追逐嬉戏的顽童在唱一首歌谣：“可怜石头城，宁为袁粲死，不作褚渊生...”

　　小孩子们迷迷糊糊，只把听熟的曲调琅琅上口，并不懂自己在唱些什么。想不到他们稚气的歌声传入褚渊耳中，却可比万箭钻心！

　　褚渊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顿时垮了下来。他的车夫看见了，赶快跑过来，把他扶回马车上。

　　回到了褚司徒府，褚渊唯恐茂蓁姨娘担心，谎称只是中了暑。然而，他从此病倒了，再也出不了门。他在病中，勉强撑着病体写信，向皇帝萧赜辞职。萧赜却认为褚渊很快会病好，不但没有批准，反而擢升褚渊为司空。

　　褚渊病得无法就任司空。大夫诊断他的病灶在于肝。茂蓁看他的症状，也确实与二十二年前湛之的肝病如出一辙。

　　茂蓁就像二十二年前看护湛之一般，细心照顾着褚渊。然而，茂蓁已入老年，难免身体虚弱。她撑了几个月，终究体力不支，倒了下来。

　　时任吴郡太守的褚澄闻讯，立即设法请假，从吴郡赶回京城。他凭着医学素养，分别给庶母、兄长把脉，随即发现，茂蓁姨娘仅仅是劳累过度，而大哥却是回天乏术...

　　这时候，季节已是仲秋。这一年秋天仿佛特别寒凉。茂蓁卧病在床，不时浑身发冷，多盖棉被也没有用。

　　她并没有大碍。只不过，她气血太虚，必须整天卧床静养，以至于在阴历八月二十一日（阳历九月十九日），褚渊气绝时，她未能见到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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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本书为《末代公主》系列第三部（第一部《绮丽难忘》；第二部《歷劫重生》）。本书定于美国的周四，亦即中国的周五更新。欢迎读者们按时来追踪情节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