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金粉》韶芊

42、孝子心结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写到褚渊在母丧期间不洗脸而满脸污垢，看不出本来面目，乃是根据正史。本书是《末代公主》系列第三部（第一《绮丽难忘》；第二部《历劫重生》）。本书定于美国的周四，中国的周五更新。欢迎读者们按时来追踪情节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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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宋泰豫元年阴历四月十七（西元472年阳历五月十日），宋明帝刘彧病逝。他所立的太子，竟然是血缘有可能不属于刘家的刘昱！刘彧之所以选择刘昱，一方面是因为他杀害了无辜的弟弟们，唯恐从弟弟们的姬妾身边抱来的孩子万一长大以后发现真相，会把他从太庙中除名；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刘昱年纪最长，而太小的皇帝容易被大臣篡位。

　　何况，在刘彧看来，就算刘昱真是李道儿的骨肉，起码刘昱为了保住皇位，万万不可能认祖归宗，那么，刘彧本身的亡灵在太庙中的地位就绝对不会动摇。反正这些儿子没有一个是亲生的，刘彧宁愿选一个确定会一辈子祭祀他，不会去追封生父的继承人。

　　刘昱继位时，虚岁才十岁，其实顾命大臣们要图谋不轨非常容易，但是尚书令袁粲、中书令褚渊、尚书右仆射刘勔、征西将军荆州刺史蔡兴宗，以及及安西将军郢州刺史沈攸之等五人都没有那种野心。其中褚渊尽管对刘宋皇朝越来越失望，却没有绝望。他认为小皇帝还有可塑性，如果好好研读圣贤书，将来应能把过去两位先帝的残暴酷虐一扫而空，成为一位明君！

　　既然小皇帝尚无能力亲政，朝中大事主要由褚渊与袁粲两人决断。他们俩同心协力、提倡简约，获得了朝野一致的爱戴。不过，褚渊辅政仅仅半年左右，就提出了辞呈，因为他的生母郭睐去世了，而他决心辞官守孝。

　　郭睐这一年虚岁五十七，本来一向还算健康，只是在深秋天气忽然转寒之际受了凉，又从风寒转成了肺病。她刚病倒时，曾经表示想要请多年没再来过的章大夫来看病。褚渊迟疑了一下，终究点头答应了。想不到派人去找章大夫，竟会得到他已在几个月以前过世的消息...

　　报信的仆人不知太夫人与章大夫是旧识，顺口说道：“听说，章大夫去得很快。毕竟他年过六十，身边又缺人照料。他没有儿子，五个女儿都嫁出去了，又没有老伴。他邻居说他中年丧妻，一直没有再娶---”

　　褚渊挥手叫仆人不要再说了！但是，郭睐都已经听进去了，由此得知，章大夫自从向她求婚被拒之后，并未另娶别的女人作续弦...

　　病床上的郭睐保持缄默，什么也没有说，内心却忍不住纠结：当初，是否应该不顾渊儿反对，坚持嫁给他呢？

　　算一算，上次见到章大夫，大约是二十一年前... 郭睐默默思量着：假如那时候不顾一切，嫁给了他，就有将近二十一年相守的岁月---或许更多，因为他有人陪伴，可能就不会去得那么快...

　　所谓母子连心，褚渊读出了母亲无言的心声。然而，他唯一能做的，只是请庶母司马茂蓁多多安慰母亲...

　　这些年来，茂蓁与郭睐已不知互诉了多少心事，也不知帮助对方走出了多少难关！偏偏只有这一次，不幸由于郭睐得的是肺病，说不了几句话就咳个不停，她无法向茂蓁倾吐心中真正的块垒。茂蓁的劝慰也就变得比较不着边际。

　　当郭睐黯然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褚渊除了满心哀痛，还有满怀愧疚--- 他比谁都清楚，自己毁了母亲最后一次可以得到幸福婚姻的机会...

　　褚渊细想母亲的一生，从凭美貌获选入宫作宫女，到被皇帝赐给驸马作妾，到生子之后被迫下堂改嫁，到身经战乱而只身逃回京城，到接受已成家的儿子奉养，被儿子加上了太夫人的尊号...表面上，母亲似乎否极泰来了，可是她倚靠儿子度日的这二十二年，过得到底快不快乐？

　　褚渊回顾过往，自然而然记起了自己的长子褚贲牙牙学语时，母亲好像总在避开他！每次英嫙教贲儿叫“太母”（当代对祖母的称呼），母亲的表情往往显得有点尴尬...

　　当时，母亲才三十多岁，绝姝的容颜尚未减色，反倒比长相略偏阳刚的儿媳妇英嫙要妩媚许多，身份却是家婆、祖母，难怪她不适应...

　　会不会，母亲并不是那么甘于一般人羡慕的、含饴弄孙的福气？会不会，她回绝了章大夫以后，子孙满堂的生活一直过得很勉强？不然，她为何经常把自己关在卧房内研读佛经？那不就显示了，母亲盼望修一个比今生要合乎她理想的来生？

　　褚渊恍然大悟，却追悔莫及！他唯有痛哭、再痛哭...

　　本来在儒家礼教之下，孝子哭母乃是理所当然，但谁也意想不到，褚渊会伤心到母亲停灵过了七七四十九天，又入土为安以后，仍然每天不梳头、不洗脸，变得发须粘结、尘垢满面，让人根本看不出他是个美男子！他整天坐在书房内发呆，眼泪不断滑下来，在双眼底下累积的灰黑色厚厚污泥之间开出了两条泛白的渠道...

　　他的妻子英嫙屡劝无效，只有请茂蓁姨娘帮忙。毕竟，茂蓁姨娘是长辈，褚渊对她得有礼貌，不能不理她。

　　茂蓁失去了郭睐这个多年好友，心绪低落，却为了安慰褚渊而打起了精神来。她踏进了褚渊的书房，缓缓走向褚渊，温言软语劝道：“渊儿，你得要振作起来，你娘在天之灵才能放心！”

　　呆坐的褚渊抬眼望向茂蓁，有点讶异，因为茂蓁姨娘已有很多年没叫他渊儿了。自从他成家以后，茂蓁姨娘就把他当作成年人，改口称呼他的表字彦回。

　　茂蓁见褚渊不语，又接下去委婉说道：“英嫙很为你着急，你还是回卧房去，让她拿毛巾帮你擦擦脸，好不好？”

　　褚渊默默摇头。

　　“你这是怎么回事呢？” 茂蓁不解，直言问道：“你娘停灵期满，已经下葬了。你总不能一辈子不梳头不洗脸吧？”

　　褚渊低下头，哑声答道：“我不梳头、不洗脸，是因为没脸见人。”

　　“什么？” 茂蓁诧问：“为什么？” 她实在一头雾水。

　　“因为---” 褚渊碍难启口，却又实在压抑得太难过，需要倾诉，就挣扎着说道：“因为我发现，我对我娘---”

　　他说不下去了！茂蓁略带疑惑盯着他，不知为何，觉得自己其实听懂了，但必须装作不懂...

　　“这些日子，我一次又一次扪心自问，为什么二十一年前，我就是怎么也不肯让我娘改嫁给章大夫？” 褚渊呜咽道。

　　茂蓁不晓得该说什么？她只能怔怔望着褚渊。

　　“当年我已经成家立业，不再是个依赖母亲的小男孩了。为什么，我硬要拉着她不放？” 褚渊再度在他从小最信赖的茂蓁姨娘面前质疑自我。

　　“你，你是说---？” 茂蓁声音微颤着发问，但完成不了这个问句。

　　“没错！” 褚渊低低垂下了头，略带艰涩说道：“她离开我的时候，我年纪太小。在我成长过程中，最给我母亲的感觉的，反而是您，茂蓁姨娘！长成以后，那年冬天，在汤泉禅院偶然重逢，我根本难以相信她是我的母亲！她太年轻、太美丽---”

　　褚渊略作停顿，但不等茂蓁反应，就接下去恨恨自责道：“我枉读了那么多年圣贤书！”

　　“你别这么苛责自己了！” 茂蓁总算平静下来，以理解的态度柔声劝道：“你并没有做出冒犯母亲的事情。”

　　“纵然行为没有逾矩，怀有那样龌龊的心态，也为天地所不容！” 褚渊咬牙切齿说道：“我是天下最不孝、最可耻的儿子！”

　　“你的自我要求太高了！” 茂蓁摇了摇头，温存说道：“当然，姨娘早就了解你这一点，几年前，才料得到你能够抗拒山阴公主的诱惑。你一向力求做到人格完美，姨娘也因此以你为荣，可是今天，姨娘必须劝告你，人无完人，不要那样苛求自己！再说，你绝对不是天下最可耻的儿子！孝武帝对路太后也有类似的心态，而且比你严重得多。”

　　“孝武帝他，对路太后？” 褚渊由于向来为人刚直，从不结党营私，总与别的官员们保持着礼貌的距离，故而未曾听说过任何关于孝武帝与路太后的流言，不免讶然问道：“姨娘凭什么这样认为呢？”

　　“是你妹妹亲口告诉姨娘的。” 茂蓁略带感慨叙述道：“你妹妹说，孝武帝时常叫她穿上路太后年轻时候穿过的衣裳，在他面前扮演过去的武陵王太妃。甚至，他为什么看上你妹妹，硬要她拜殷琰为义父，以殷淑仪的身份入宫，也是因为你妹妹的脸型、身材都像路太后---”

　　“原来如此！” 褚渊蹙起了浓眉，惊叹道：“我真是一点也没有想到---”

　　“你专心致志为朝廷效力，当然不会注意到那种事情。” 茂蓁满怀伤痛说道：“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孝武帝逐渐移情于你妹妹，结果导致路太后嫉妒你妹妹。你妹妹是遭到了路太后的毒手，才去得那么早！”

　　“什么？”褚渊大吃了一惊，声音微颤着问道：“洁妹她，不是病故，而是被路太后谋害？”

　　茂蓁点了点头，沉痛说道：“没错！我本来并不想告诉你。因为逝者已矣、多说无益，所以我一直没有讲出来。今天终于说出口，完全是为了让你看清，比起孝武帝，你分寸把握得实在好得太多了！你千万不要跟自己过不去！”

　　褚渊听呆了，一时之间哑口无言。

　　茂蓁接着语重心长说道：“还有一件事，我必须让你知道，就是我曾经问过你娘，是否后悔没有不顾你的反对，改嫁给章大夫？结果她的答案是，任何事情都有利有弊。既然，你娘并没有怪你，你真的不必太苛责自己！无论你对你娘，怀着到底是怎么样的感情，只要你做出来的，都是为人子应尽的孝道，那就够了！你绝对不能为了你对你娘的歉疚，而从此萎靡不振！你娘一向赞赏你是个清官，你要纪念她，就要继续做个清官才对！”

　　这番话带给了褚渊前所未有的领悟。虽然，他并没有马上回应，但他再低头寻思了片刻，就同意回卧房去洗脸了。

　　再过了两天，褚渊接受皇帝的诏令复出，晋升为中军将军，并保留原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