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金粉》韶芊

25、乱世重逢

作者有话要说：　　《南朝金粉》是《末代公主》系列第三部（第一部为《绮丽难忘》，第二部为《历劫重生》）。这部小说叙述东晋末代公主司马茂蓁的故事，定于美国的周四亦即中国的周五更新。欢迎读者们按时来追踪情节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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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刘宋元嘉十七年（西元440年）暮春到元嘉二十七年（西元450年）仲春，可谓驸马褚湛之一生之中最顺遂的十年。在这十年之内，朝廷大致平静，比较重大的变故仅仅是袁皇后病逝，以及权倾一时的司徒刘义康在羽翼被他的皇兄刘义隆剪除之后，自请外调江州（在后世的江西省），让久病后体力复原的皇帝重掌了大权。

　　刘义隆确立皇权之后，十分乐意提拔曾经辅助他对付刘义康手下党羽的功臣们，褚湛之就是其中之一。于是，湛之的官职由侍中加封左卫将军，又升任为吏部尚书，掌管全国官吏的任免、考课、升降、调动、封勋等事务，不但是吏部的最高长官，也是中央政府六部尚书之首，在官场上可谓一帆风顺。

　　在家庭方面，湛之则很庆幸他的正室吴郡公主刘若男越来越善待小妾司马茂蓁。同时，他的庶子褚渊、嫡子褚澄，以及茂蓁带来的遗腹女褚洁都健康成长，从童年步入了少年。

　　这三个孩子之中，以最年长的褚渊相貌最出众。褚渊的大眼睛是他生母郭睐的翻版，尽管是下三白，眼白稍微嫌多，但清澄得泛蓝的眼白让杏仁形的双眼显得格外漂亮，几乎带点女孩味，好在他的下巴像湛之一样略方，仍然有男孩的英气。更令人赞不绝口的是，褚渊并不以一表人材的外型为傲，他待人谦和有礼，并且认真读书、习武，看得出将来必然大有可为。

　　如此出类拔萃的少年英才，自然声名远播，传到了皇帝刘义隆耳中。刚好刘义隆有个女儿南郡公主刘英嫙的新婚夫婿孟劭因病早逝，他打算安排英嫙再婚时，不需多少斟酌，就选定了褚渊。

　　刘英嫙生于元嘉十年（西元433年）初秋，比褚渊大不到两岁，足岁差不到一岁半。她在元嘉二十七年（西元450年）仲春守满一年夫丧，正准备要改嫁给褚渊，婚礼却因北魏突然发动战争而延期。

　　北魏皇帝拓跋焘亲自率领十万大军南侵，强攻守军不满千人的悬瓠（后世的河南省汝南县）。刘义隆得到消息，当然没有心情给女儿送嫁，就下令暂延婚礼，并派遣臧质与刘康祖率军支援悬瓠守将陈宪。刘义隆的第三子武陵王刘骏也领兵袭击魏军，又烧毁了魏军后勤部队运送的粮草。到了阴历四月，北魏不得不撤军。刘义隆这才松了一口气，另择吉日，把刘英嫙嫁去了褚尚书府。

　　褚渊在新婚之夜才初次见到刘英嫙。由于褚渊过于俊美，不够妍丽的女子都很容易被比下去，刘英嫙也不例外。两人对比之下，英嫙虽是女性，下巴却反而比较方、眉毛比较粗、鼻翼比较宽，而且肩膀也嫌宽，未免不够秀气。好在褚渊从小听多了人们对他的美男子形象赞不绝口，反而不太在意外表，而比较注重内在美。两人一谈话，褚渊就发现英嫙不让须眉，一方面熟读儒家经典，另一方面甚至学过一般女子不会沾染的武术！这使得褚渊对英嫙颇为景慕...

　　所谓刚柔并济，在这对小夫妻身上竟是男女角色互换--- 新婚期间，在女子之中较为阳刚的刘英嫙会陪褚渊到郊外练骑射，比褚渊射箭射得更快更准！而在男子之中较为阴柔的褚渊，则会在夜晚弹琵琶给刘英嫙听。褚渊不仅善解音律，而且仪态潇洒、风神俊秀，穿着一袭飘逸的白衣，悠闲抚弄着琵琶，看来真是美如冠玉、举世无双...

　　刘英嫙以前有过一次短暂婚姻，在男女方面已有经验，加上她的体质若以后世的科学方法来分析是女性激素较少，她的性情也就比较男性化而趋向于主动。她很快突破了褚渊害羞的障碍，让褚渊守礼压抑的少年冲动得以释放。新婚的小俩口才过了三个月左右，刘英嫙就怀上了头胎。偏偏在这时候，她的父皇下诏北伐。

　　刘义隆任命青冀二州刺史萧斌为六万士兵的主帅，节下的王玄谟率沈庆之和申坦领主力军渡过黄河，又派遣别的军队东西并进，攻向河南。过了不久，北魏碻磝（在后世的河南省）守军弃城，王玄谟遂攻滑台，但强攻数月，都攻不下来。

　　到了阴历十月，号称百万的北魏援军渡过黄河，王玄谟不得不撤退，又被追击的北魏军队击败。刘义隆获知魏军一路南下，只好召还在攻魏的各路军队，但已来不及阻挡魏军的攻势。魏军一直南攻到瓜步（后世的江苏南京六合区瓜埠镇），所到之处，皆大肆烧杀掳掠，并且一度威胁要进军晋室京城建康。

　　就在魏军攻城略地的这段时日，褚渊失去了生母郭睐的音讯。他最后一次收到生母的信，是从他外婆家寄出的。原来，在魏军快要攻来时，郭睐改嫁的虞知县派人把郭睐送去了乡下的娘家避祸。

　　后来，褚渊听说魏军又攻到了外婆家所在的村庄，不禁忧心如焚。他倾诉烦恼的对象除了怀着孕的妻子英嫙以外，还有茂蓁姨娘。

　　尽管褚渊早已从启蒙识字之后就亲自写信给生母，但茂蓁与郭睐的通信并未因此停止。她们两人这十几年来逐渐结为知心的笔友。茂蓁等不到郭睐的信，几乎跟褚渊一样焦虑，尤其在忙完了女儿褚洁的及笄礼之后，更是整天在为郭睐操心。

　　时序已入冬，天气越来越冷。然而，茂蓁不顾寒风刺骨，向褚渊、英嫙提议要去汤泉禅院烧香，为下落不明的郭睐祈福。

　　英嫙怀着身孕，行动较为不便，褚渊就决定让她留在家中休息。他选了一个他自己不必去官署协助父亲办公的休沐日，一大早随茂蓁姨娘乘马车前往温泉禅院。

　　汤泉禅院隔壁有一个温泉浴堂，其中附设茶寮。茂蓁与褚渊在禅院上过香以后，虽然不泡温泉，却走向茶寮，想要叫两碗热茶来驱寒。

　　在茶寮门口等候伙计带位时，茂蓁与褚渊听见站在他们前面的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窃窃私语：“这家茶寮这几天生意忽然变得特别好，你可知道为什么？”

　　“不知道呀！” 那另一个男人回道：“你说是为什么？”

　　“因为新来了一个茶娘，长得可真美啊！” 先开口的那名男人赞道：“虽然看得出来有三十岁左右了，却比少女更有韵味呢！待会你看她煮茶呀，一定会看得入迷！”

　　话声方落，一名伙计就走过来，把这两位男客人带进茶寮去了。另一名伙计接着来引领茂蓁与褚渊。

　　茂蓁与褚渊刚走进去，就望见茶寮内有一个石砌炉台，上面有两个小炉子以木炭生着火，煮着两锅茶汤，而炉台后面有一名衣着朴素的茶娘正低着头，在看着炉火。其中一锅茶汤先煮好了，茶娘就拿抹布垫着锅柄，把那锅茶汤拿下来放到一边，又拿勺子舀茶汤，一勺一勺倒入一个当代称为熟盂的大茶壶。同时，有一名伙计端来了一锅冷水，先让茶娘往锅中倒入茶粉、葱末、姜片、碎桔皮、薄荷叶等材料，加以搅拌，再整锅放到空出来的小炉子上面去炖煮。

　　熟盂才装满了茶汤，就有另一名伙计过来拿起熟盂，分别往几个茶碗注入茶汤。倒满了一碗碗茶汤，他就用托盘端去给一位又一位客人。

　　这几碗茶汤都给了先来的客人，还没轮到茂蓁与褚渊，他们俩就继续看茶娘煮另一锅茶汤。那锅茶汤在须臾之间也煮沸了，但显然是第一沸，只冒出了类似鱼目的小泡泡。茶娘随即拿来盐罐子，往茶汤中洒入少许盐。接下来，茶汤二度沸腾，茶娘就舀出一瓢茶汤，再用竹夹伸入锅中转圈搅动。不出片刻，锅内茶水大开，波涛翻滚，泡沫飞溅。茶娘就把刚才舀出来的茶水倒回去，使锅中茶水不再沸滚。然后，她又开始把煮好的茶汤舀入熟盂了。

　　茂蓁望着茶娘的一举一动，越来越觉得，这名远看也看得出长相姣好的茶娘很眼熟。等到茶娘装满了熟盂，无意间一抬眼，撞见了茂蓁的目光，两人都猛吃了一惊，因为认出了彼此！

　　纵然已有十四年不见，两人皆已从二十出头到了三十多岁，但双方外貌都只是成熟了一些，并没有太多改变。茂蓁看郭睐的瓜子脸不像少艾时期那样略带类似婴儿肥的饱满柔润，而显出了腮骨，变得有点像倒五角形，但五官反而显得更加立体、更为艳丽了，加上胸部比以前丰腴，又凭添了一种格外柔媚的风情。难怪有人说：她比少女更有韵味！

　　正在茂蓁暗自赞赏郭睐美貌不减当年、风韵更胜当年之际，郭睐垂下了浓密的眼睫，似乎有意躲避茂蓁的注视。茂蓁则看郭睐又在忙着煮下一锅茶汤，不想扰乱她的工作，就不动声色，接过了伙计送来的一碗茶汤，轻轻抿了一口。

　　当代的茶汤乃是以石磨辗碎的茶粉加葱、姜、桔皮、薄荷等香料一起炖煮，而煮沸以后又加了盐，味道颇浓。茂蓁晓得了这是郭睐亲手煮的茶汤，喝下去更是别有一番滋味。

　　褚渊没有看出茂蓁与郭睐的对视。他很快喝完了他的茶汤，但看茂蓁姨娘在慢慢品茶，就耐心等着。

　　茂蓁怕褚渊等久了内心多少会有点不耐烦，就轻声问道：“姨娘想等到茶馆中午休息的时间，过去跟那个茶娘说几句话，你不会介意吧？”

　　“当然不介意！” 褚渊立刻答道，又好奇问道：“姨娘为什么要去找那个茶娘谈话呢？姨娘可认识她？”

　　“没错！” 茂蓁含笑答道：“我认识她很久了。对了，我们既然要坐到中午，你最好再要一碗茶汤，另外点几样茶食吧！”

　　“是，姨娘！” 褚渊表示顺从。他并没有看到郭睐抬起头来的模样。何况，由于生母离开时，他年纪太小，对生母印象早已模糊了，即使面对面，他恐怕也认不出母亲。于是，他什么也没有多想，只管挥手叫伙计送茶食过来。

　　当代的茶食以果脯为主，在冬天自然选用秋天留下来的柿饼、蜜渍山楂片、干枣子等等，搭配小块的栗子粉糕。茂蓁与褚渊两人吃得津津有味，边吃边聊，不知不觉就到了中午。

　　一名伙计宣布中午要休息半个时辰。客人们纷纷离座。郭睐也准备要走，但茂蓁快步赶过去，口中喊道：“睐妹妹！” 喊住了郭睐。

　　郭睐回头，迟疑望向茂蓁，抹了淡红色胭脂的小巧嘴唇动了一动，但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睐妹妹，我是茂蓁呀！” 茂蓁连忙表明身份，又问：“我没有认错人吧？”

　　“茂蓁姐！” 郭睐确定了眼前的女人果然是茂蓁，才柔声喊出口，尽量压抑着满腔的激动。

　　“睐妹妹，你看你的渊儿这么大了！” 茂蓁指向褚渊，满怀欣慰说道：“方才我还不敢告诉他，我认出了你呢！怕万一认错了人，害他白高兴一场。”

　　褚渊这才恍然大悟：眼前这位仅仅薄施脂粉就显得风华绝代，而且看来只够做自己姐姐的茶娘，竟然是生身之母！他简直不敢相信，怔了一下，才如同梦呓一般喃喃说道：“真的？这是我娘？真的是我娘？”

　　“渊儿！” 郭睐含泪呼唤道：“天哪，渊儿！你长这么大了！我不是在做梦吧？”

　　“当然不是在做梦！” 茂蓁在旁愉悦笑道：“你收到了他几个月以前写给你的信吧？他已经成家立业了！”

　　郭睐点了点头，却依然有点难以置信，怔忡着。

　　“对了，睐妹妹，你回到了京城，为什么没去找我们呢？” 茂蓁想起来问。

　　“这，这是因为，” 郭睐赧然答道：“我只身逃出来，刚到京城的时候，身上带的盘缠差不多快花光了，我想要先找到一个谋生的法子，安定下来。我在这家茶寮才做了七天而已，还没拿到工钱。我打算等月底拿到了工钱，再写信给你们。”

　　“你想要自食其力，真是可敬可佩！” 茂蓁由衷赞道：“只是你这样整个早上站着煮茶，未免太辛苦了！”

　　“谁叫我手不巧，做不了针线活儿；又手无缚鸡之力，做不了粗工？” 郭睐自嘲道，又宛转说道：“多亏这家茶寮的老板娘肯收留我。本来一整天都是她自己煮茶。如今她让我做早上，她下午才来，虽说是减轻了她的负担，我还是很感谢她愿意付我工钱。更幸运的是，我来做以后，生意一天比一天好，老板娘很开心，说没有白雇用我。”

　　“那还用说呀！有了你这位美女茶娘当炉煮茶，大家抢着来看，生意当然越来越好啊！” 茂蓁忍不住取笑道。

　　“茂蓁姐过奖了！” 郭睐谦逊道。

　　“娘实在不用这么辛苦！” 褚渊迅速接口道：“娘有我，而我已经长大成人了，我会孝敬您的。请您跟我还有茂蓁姨娘回家吧！”

　　“是啊！” 茂蓁赶快敲边鼓，微笑着劝道：“你留张条子给老板娘辞工，就跟我们回去吧！那点工钱不要也无所谓的。”

　　“不！” 郭睐摇头否决道：“我不想再看吴郡公主的脸色。”

　　“您不需要看她脸色的！” 褚渊赶紧解释道：“如今我跟爹一样是驸马，我娶的南郡公主原有一座公主府。我们只是喜欢大家庭的热闹，才暂时住在褚尚书府。我们早已计划好了等到孩子出生，她做完月子以后，就搬到公主府去住。那座公主府目前有佣人看守着。不如我先送娘过去住。再过几个月，我们夫妻俩就带着孩子去跟娘团圆。”

　　“这个想法很好！” 茂蓁附和道：“自古以来，儿子奉养母亲都是天经地义的，你没有理由推辞啊！”

　　郭睐说不过茂蓁与褚渊，只得同意了。然而，茂蓁看得出来，郭睐固然欣喜回到了儿子身边，眉宇间却另有一抹化不开的忧愁...

　　为什么呢？茂蓁关心郭睐，就在褚渊把郭睐安顿好之后，征得了刘若男的许可，前去造访。

　　两人敞开心扉交谈，茂蓁才得知，郭睐在逃离娘家的村庄之前，就收到了县令丈夫已被敌军杀害的噩耗。郭睐悲痛不已，却无法回到敌军占领的夫家去为他治丧，还得要跑得更远，因为敌军正要攻打过来，而像她这样尚在育龄的美女要是落在敌军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郭睐请求父母跟她一道走，但两老都说年纪大了，跑不动。她单独离开之后，由于战乱，根本打听不到娘家的消息。

　　总之，郭睐的第二任夫君已逝，而父母存亡未卜，尽管与分离多年的儿子重逢，她难免还是心情低落，振奋不起来。

　　茂蓁不知该如何劝慰郭睐？她本来想说：不管怎么样，你现在有儿子可倚靠，而且再过不久，还会有孙子或孙女，可以享受含饴弄孙的乐趣... 但她话到嘴边，眼看郭睐青春未逝的美艳模样，就说不出口了。郭睐实在不像快要做祖母了啊！

　　郭睐甚至不像可以做褚渊的母亲，而与褚渊貌似姐弟... 茂蓁转念至此，蓦然体会到了郭睐心中一种难言的悲凉！含饴弄孙或许是很多女人对未来的指望，但那之于虚岁只有三十五，而且貌似不过三十左右的郭睐，却未免来得太早了！

　　经过了十几年鱼雁往返，茂蓁对郭睐颇有了解，可想而知，郭睐在目前的人生阶段最重要的需求，还是她那位县令夫君给过她的绵绵情爱。郭睐改嫁给他之后，曾经不小心流产过一次，后来则一直无所出，但郭睐似乎并不太在意没有再生孩子，她写给茂蓁的信，每一封都在强调她深受丈夫宠爱，并且与丈夫的前房子女相处融洽，字句之间充满了人生至此、夫复何求的意味。

　　偏偏，战争摧毁了郭睐的美满婚姻。假如郭睐没有巧遇茂蓁与褚渊，假如她留在茶寮继续煮茶，纵使辛苦，可是或许有一天，会再遇到一个好男人，能够重新带给她幸福。

　　这样看来，褚渊所要尽的孝道，反而禁锢了她的余生... 同情心丰富的茂蓁一旦有了这番领悟，不由得动念要为郭睐做些什么。她左思右想，终究打定了主意，私下劝湛之趁朝廷每五天放一天假的休沐日，说要出去练习骑射，瞒着刘若男，偷偷去探望郭睐...

　　湛之乍闻此言，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惊问：“你怎会要我去看她？”

　　等茂蓁说清楚了原委，湛之不禁感叹道：“茂蓁，你真是天下最善良的女人！”

　　然后，湛之并没有说他会去或不去。但是，茂蓁猜得出他会怎么做。她深知湛之对郭睐，一直怀着一份难忘的旧情。毕竟，郭睐是湛之生平所见过容貌最出色的女人，也是他得到过的女人之中，最美丽的一个。

　　茂蓁如此想着，心头不免有点发酸。然而，她努力抑制住了心底冒出的嫉妒。她发现，唯有不受妒念干扰，才有可能建立女人与女人之间真正的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