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余烬》肖潮生

3、第三章 余家

　　余烬小时候老是听别人说自己是个老和尚转世，由此还念念叨叨过好长一段时间。
　　“我是个老和尚，那我为什么不会念经？”
　　年幼的他偶尔会向一向无所不知的兄长或是父亲母亲问出这句话，不过往往得到的都只不过是一笑，好是被他逗乐了似的。
　　稍微长大些，余烬才似懂非懂地得了众人为何念叨他是个老和尚转世，据说是这样的。
　　他出生那晚，一位堂房的叔叔正好半夜回来，说他走进内堂的门时，仿佛看见有一位白须无发的老人站在那儿，似是穿着一身灰蓝布衫，转瞬间却不见了，绍兴民间有一种说法，投胎到大户人家的，往往是前世修行得道的和尚。那么那位堂叔恍惚间看到的老人，肯定就是老和尚，这么一说，邻里亲戚家倒也尽然都信了，这当然是无稽之谈，可不知为何，周围人倒是天天说，余烬幼年见个听闻传言，说他是个和尚转世的人，就觉得烦，他才不当老和尚，没得吃没得喝，也忒无趣了些。
　　余烬的兄长名叫余温，他家称得上是个富农地主家庭，坐拥上百亩顶好的田地，日子在这混乱的年代算是过得好的了。
　　他俩得父亲名余华，据说当时祖父取这字，是希望儿子也能和他一样，一举中第，光耀明媚，持续老余家的荣光。
　　可惜他爹生性就不是个读书的料，他祖父做官又生性正直，不攀附上官不说，反倒爱说些尖酸讽刺语，寒窗苦读多年，没多久一顶乌纱就让他人联合着给揭了。
　　祖父余同光大怒，立誓不再为官，进这官场，哪里是什么好去处，不过是个藏污纳垢之地罢了，但你就叫他一个从小立志继往圣绝学，开万世太平的人就这么离开自己坚守了多年的东西，他又万分不愿意，是以在绍兴老家老朋友后来开得绍兴师范大学里头领了教授国文的职务，也算不辱没了这一身才华与半生心血。
　　祖父余同光是个奇男子，随着西洋文化的传入，不仅迷上了数学天文一类的学科，还打算出国去看看，那时候的人结婚都早，于同光即使已经有了两个半大孩孙，也不过就是个四十多岁罢了。
　　只是余烬出生，接连着又是三妹妹余娴出生后没多久，他们的父亲就缠绵病榻了，当是时，家中兄长余温也不过才十岁大，是个半大小子，被突如其来的家族重担压在心上，又是一场大病。
　　余同光只好放弃了出国留学的打算，留下来撑着这个家，一边又不禁叹息：“命也!命也!”
　　他这个祖父行事作风，思想品相着实与余烬接触的所有古板刻薄的大胡子爷爷形象不一样，不同于余温自小念私塾，又上小学，中学，高中，大学…
　　余烬几乎是跟着他爷爷每天学东西，一对爷孙今天读这书，明天讲那科道理，好不自在。
　　余烬自小贪欲淡，在加上受他那爷爷看破一切的不羁放纵气儿影响，生性淡泊得很，干什么都从从容容地，反而比他大哥还要稳重些儿。
　　又一年，余烬已是九岁了，余温也至十二岁，他们母亲是位农村的绅女，外婆病了后，带他们回乡下看望。
　　余烬此前与余温生在富贵之家，都市之大家庭，受师傅和古书现在又加上些新学的教训，以为世间大众皆如他们一般，生活花团锦簇，诗情画意，率性至极。
　　此次在母亲家待了许久，两兄弟每天听戏唱曲儿，与农村的孩子们每日朝夕相处，好不潇洒!
　　回家之后，两兄弟对这次旅行都印象深刻，尤其是余温，对偷摘果，被大黄狗撵地遍山跑的经历又刺激又新奇，当真是好玩极了，他们从小谨言慎行，受夫子教导，哪儿里有过这番疯玩地时候，事后余温又带着余烬和一众孩子们，找了人家果园主，大人模样地去道歉，并赔了些银钱。
　　倒让那大叔啧啧称奇，只道不愧是城里娃娃。
　　余烬在这儿倒是也遇了个好玩伴，不，与其说是好玩伴不如说是好跟班才是，那孩子比他小一两岁，又高又瘦又黑，只一双眼睛灼烁十分，像寒夜里的星星。
　　小泥猴儿为人仗义，淌河背着余烬，生怕脏了他的锦缎儿鞋，摘果子带着余烬的，生怕渴了这位远道而来的小客人，热情洋溢的很。
　　余烬整日儿大爷一般的享受，想到什么要什么，都有人替他去办，余温不禁莞尔，余烬天生体弱，又敏慧过人，不由让人好笑叹息，这机灵鬼。
　　余温抓着他没好气地教育：“你莫要欺人家脾气好!”
　　余烬全然不以为意，嘴里还嚼着小孩刚刚“进献”来得果糕，嘟嘟囔囔就回了一句：“他自个儿愿意的。”
　　余温不由无语：“你这般，将来没人照顾你可怎么活？”
　　余烬稀奇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自然有没有的过法。未发生之事，有甚的可值得操心？”
　　四下无人，余温戳他鼓起得脸颊：“……你这两年嘴皮子倒是愈发了得了，嗯？”
　　余烬睁大眼控诉他：“……吃呢!”
　　“哈哈哈…”余温低笑：“叫你嘴硬。”
　　“哼。”
　　余温笑着摸着自家懒弟的头：“你最近读了哪些啊？”
　　“兄长指祖父教授地，还是闲了读得？”
　　“读得!”
　　余温见他跟自己耍花枪，一副正经样儿，不由刮了他鼻头一下：“你若不说，我往后影拓的绘本都没你看的份。”
　　余烬扯了扯嘴角，颇为不情愿，“一堆呢，说起来累。”
　　余温：…好小子，现在都知道和他哥讨价还价了。
　　余温笑而不语，只是盯着他看，一双手悠悠背在背后，一身深蓝色的长衫极称他一身“儒雅”气儿。
　　见没有讨还的余地，余烬撇了撇嘴：“四史，《壶天录》、《阅微草堂笔记》、《春融堂笔记》、《徐霞客笔记》、《三异笔谈》、《花镜》，《史记》……”
　　余温惊叹：“这么多？”
　　余烬抬了抬下巴，白玉似的脸庞淡然自若，没觉得有什么，他一身浅蓝缎面衣更看他清秀，端的是清风雅月，芝兰玉树。
　　余烬淡淡道：“多数都是闲书。”
　　余温：“……”
　　这到底是哪里来得神仙弟弟…学问上不去，我可怎么维持身为大哥的尊严，今后当要愈发努力才是。
　　余烬纳闷儿：“哥哥比我读得多了啊。这些我记得你也很早便读过了。”
　　余温：“……不可同语。”
　　余烬理解不了他，泥猴儿早就来找他了，他便塞了一口果儿糕，悠哉悠哉地走了出去。
　　这日子过得实在是赛神仙，好玩又生趣得紧，只可惜再美的日子也有尽头，离开那日，泥猴儿不敢抱他，远远灼灼地盯着他哭，无声无息吧嗒吧嗒地掉眼泪。
　　余烬不是很理解他哭什么，这世间，除了生死之别，哪个见不得？
　　“你哭什么？”
　　毕竟是玩了好一段时间的小玩伴，母亲点头示意，还递给他一块儿小白玉鱼儿，示意送给对方。
　　余烬便走去了小伙伴旁边。
　　“你，你不知道，我们以后可能再也不会再见了。”
　　小孩子哭得喘不过气来，他虽然还小，却也知道，对方和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哪儿里还有见面的机会，他从小便没有见过这般漂亮的人物，还跟他做了朋友，这个朋友心地好，不嫌弃他，还愿意教他写字读书…
　　“你这人真奇怪，还没到将来呢，你怎么知道我们不会再见面呢？”
　　余烬塞给他一块小鱼玉：“谢谢你近日带我去游玩。我很愉悦。”
　　小孩哭得嗓子发紧：“那你以后还会记得我吗？”
　　余烬看他，认真想了想：“如果我们不会再见面了，我可能会忘掉你吧，人都是这个样子地。”
　　小孩闻言止住了泪，一双眼明亮极了：“我去找你呢？”
　　余烬奇怪他为什么会这么问：“那你就来啊，我请你吃那边的好吃的。”
　　小孩：“那你会等我吗？”
　　余烬慎重点头，握了他的手一下：“会。”
　　小孩顿了一下，似乎是笑了笑，道：“我的名字叫徐修竹。”
　　你记住了。
　　我会去找你的。
　　“余烬。”
　　余烬和他互通姓名后，便回了母亲处，小神仙一身皮肤白玉生光，虽小，书卷气却已经极浓，浑身带着股说不出的温雅劲儿，做甚事都文文静静，懒懒乏乏地，似乎没个感兴趣的东西。
　　他似乎喜欢书和糕点。
　　徐修竹想，我每日给他的糕点，他都吃得一干二净。
　　他哥哥每日拿来的画本，他也看得津津有味。
　　可是，他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对方呢，父亲什么时候才能接他和娘回去？
　　徐修竹坐在小溪边儿上，赤着脚放在浅浅的溪水里，五颜六色的卵石被打磨的光滑细腻，脚心贴上去又舒服又温暖。
　　春光明媚，烧得他昏昏欲睡，隐隐约约间，觉得这温润的感觉便如那日余烬握着他的手一般。
　　一般无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