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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十二章 ...

  •   战斗一天更比一天惨烈,简易的手术室里,医生们一刻不曾停歇地抢救着重伤员,很多四肢受伤的士兵,甚至等不到一个专业的护士,只能由刘莹莹这样的护工来草草处理伤口。

      她遇到一个小臂中弹的士兵,取子弹时嘴唇咬出血都一声不吭,却在最后包扎时不停抹着眼泪,絮絮叨叨地说起自己的母亲、妹妹,以及对他多有照顾的少尉。

      这是个只有十七岁的士兵,第一次上战场,一开始吓得枪都拿不稳,最后被死神追着逼着,也开枪打死了几个苏军。

      刘莹莹被他哭得心里难受,忍不住问了句:“你说的少尉,他也受伤了吗?”

      士兵眼泪流得更多:“如果不是尤迪特少尉,那一枪就打进我脑袋里了,是少尉救了我,他被抬走的时候满身满脸的血,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战斗还在继续,我不能追上去。”

      刘莹莹不说话了。

      她拿着纱布,一层层机械地缠上去,士兵兀自沉浸在悲伤中,没有人看见,她的手一直颤抖着。最后打结时,她低头专注手下的动作,忽然冒出一句:“放心吧,尤迪特少尉一定会活着的。”

      头顶传来低低的啜泣声:“谢谢你,护士小姐。”

      包扎完伤口,刘莹莹借口上厕所暂时逃离医疗帐,站在漫天的飞雪里看那一片赤松林,眼前蒙了一层又一层的白雾:失去朋友那么痛,你那些没有流出眼眶的泪水,都流到哪里去了呢?

      直到这一刻,看到那个流泪的士兵,她才惊觉自己错过了什么。

      明明心里那么痛,就该肆无忌惮地痛哭出声,卡尔却清理了军装上的血污,若无其事地来找自己,笑着跟她说话时,心里是多血淋淋的一片啊!

      那时向她伸出手,是怎样的心情呢?

      这一刻,无比清晰地确信尤迪特的死亡,闭一闭眼,士兵的眼泪就在眼前,卡尔带笑望来的目光,比流露一瞬的悲伤决绝更像一把锋锐的尖刀,刺破她厚厚的茧,直扎进心脏里。

      刘莹莹觉得眼热,她心里疼,疼得想哭,她心里后悔,后悔得想哭,为她自己,也为了卡尔——很多事情当时没能抓得住,过去了溜走了,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一片白茫茫的冰天雪地里,她抱着胳膊慢慢蹲下去,混着风雪的呜咽声,咬着手哭出声来。

      从没有像这一刻,觉得天地辽阔、命运无情,确定又不敢确信的史实面前,她的心破出巨大的风洞,时间的疾风呼啸而过,她渺小得像一粒尘埃。

      除了等待,别无他法。

      时间过得既快又慢,人心在等待中被碾磨成灰。

      伤兵一批批送进医疗帐,又一批批死去,沉重的死亡压在每一个人心头,残酷的战争如同极地的严寒一样没有尽头。

      堆积的死亡中,他们迎来了极地最寒冷的冬天。

      压力大到崩溃边缘时,巴登一边啃着冷硬的黑巧克力,一边絮絮地跟刘莹莹念叨:“我听说,进军苏联的士兵写信回来,说天气很冷,他们都还穿着单衣,很多士兵没有死在俄国人枪下,而是被活活冻死。”

      “俄国那些人,你知道吧?”他抬起空着的一只手跟她比划:“那些废弃了的破楼,他们会躲在里面,十天半个月,一动不动地趴着。直到我们的士兵出现在视线里,百米之外,子弹就能穿透他们的头颅。”

      “士兵们都矮着身子在楼里穿行,因为一旦站直身体,哪怕只有短短的一秒钟,子弹也会打进他们的脑袋。”他说着,单手比划、绘声绘色,好像那个场景,他亲眼所见。

      巴登喜欢刘莹莹这个倾听者,因为她沉默寡言,从不会露出不耐的表情,也从不会说出自己听到的一个字。

      可有时候,他却又异常烦躁,对着她:“爱玛,我一点都看不出来你担心鲍曼少尉。”

      刘莹莹总是摇头,而后沉默。

      巴登不是她,不会明白她的无助焦灼,不会知道她一面盼着时间快点走,一面又怕结果来得太快的撕裂心情,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痛苦折磨。

      有时半夜惊醒,不管不顾开灯看日历,看日子一格格跳过去,充耳不闻随着灯亮响起的骂声。

      那一天,很快到了。

      刘莹莹半夜被吵醒,帐篷外杂声乱成一团,她听见自己的心怦怦乱跳,第一反应就是去看日历,看到圆圈画到4号的位置,莫名就松了一口气,转头去穿衣服。

      但很快,几乎是拿起衣服的当时,如被电击一般,她整个人僵住,临床的护士见状叫了声“爱玛”,就听见她颤抖的声音:“今天是几号?”

      “几号?”

      护士疑惑重复,她觉得莫名其妙,但还是看了眼日历:“过了十二点,应该是5号了。”

      刘莹莹整个人颤抖起来。

      她想起来,那个日期!那个之前她怎么想都只有一个模糊印象的日期,此时此刻,她想起来了!

      1941年11月5号,是命运揭牌的日子。

      强自压下心底的恐慌,刘莹莹抑制住身体的本能,一件件往身上套着衣服,身旁的护士担忧询问,她勉强扯出一个微笑,摇头说自己没事。

      走出去时,她小声对自己说:“定好的结局不会变,还什么都没发生呢!刘莹莹,别这么没出息!”

      谁知刚走出去,她就被眼前的场景震撼到险些站不住。

      纷纷扬扬的大雪里,一个白色的身影跪在一个满身血污的士兵身旁,大半个身子趴在士兵身上,旁若无人地放声大哭。

      有人及时扶住了她:“爱玛,那不是鲍曼少尉。”

      雪夜里,女孩的声音破碎:“我认得那个士兵,他是鲍曼少尉手下的施密特,他回来了,卡尔呢?”

      施密特的遗体回来了,卡尔呢?

      巴登的声音低下来:“他还活着,我带你去找他。”

      “好!好好!”

      刘莹莹抓住巴登的胳膊,像抓住救命稻草:“你带我去找他......去找他......”

      相隔数十天,她终于再见到他。

      手术区外,卡尔躺在病床上,衣服被剪开扔在地上,一团团血衣触目惊心,他的前胸被炸得血肉模糊,满头满脸的暗红色血迹,远远看就像一个血人。

      刘莹莹趴在病床边看他,眼泪一滴滴落下去,打在青年紧闭的眼皮上,她伸出手,固执地去擦他脸上的血污。

      约翰妮垂手立在一旁:“爱玛,和卡尔说说话吧!”

      女孩闻声猛地扭头看过来,约翰妮不忍与她对视,也不忍再看病床上的人,移开目光艰难道:“他还听得到,你想说什么,都说给他听吧。”

      刘莹莹泪如雨下:“约翰妮医生,求你救他。”

      手指颤抖地伸向男人鼻下:“他还有呼吸的......”

      “约翰妮医生——”她苦苦哀求:“求求你救救他,只要你愿意救他,他就一定能活下来。他不该死的,他才二十一岁,人生才过了四分之一不到,不该现在就死掉。”

      “爱玛......”约翰妮面露不忍,她指指自己白大褂上的大片血迹,带着哭腔道:“卡尔是我的朋友,我拼命救过他了,可——”

      后面的话,她不忍再说。

      刘莹莹的脸一瞬苍白下去,回头看着病床上的男人,眼泪珠线一样滚落。

      怎么可以呢?

      怎么可以就这样死掉呢?

      不!不可以!

      卡尔不能死!不会死!

      刘莹莹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在约翰妮将要离开时,猛地扑跪过去紧紧扒住她的胳膊,话未出口,眼泪就已哗哗而下。

      这头的声响引得医疗帐内人纷纷侧目,约翰妮震惊至极,急忙想要拉女孩起来,却见她哭着摇摇头:“对不起,约翰妮医生。”

      这么瘦弱的爱玛,不知怎么有那么大的力气,拉也拉不动,异常固执地抓着她的胳膊,哭着求她救救卡尔。

      “我没有跪过父母,没有跪过神佛,没有跪过天地,今天我向你下跪,求你救救卡尔,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会活下来的。”

      她的眼里滚下泪水:“如果卡尔死了,我这一生都不会原谅自己。”

      约翰妮内心大为震惊,又是心疼又是气愤:“那是俄国人的错!难道卡尔死了,你的人生就到头了吗?你就不活了吗?”

      “不,不会。”刘莹莹摇头,说:“从前是我不懂,只以为人生到了绝境,不懂得人无论在何时何地,都应该要好好活着。”

      她闭眼,眼泪从眼角滑落:“如果卡尔真的死了,我更加会好好活下去,他从前希望我怎么活,我就怎么活!”

      听她这样说,约翰妮气消了大半,再看她哭得几乎断气的样子,更是心疼不已,愈发觉得心中大慟、悲伤难抑,一时觉得欣慰,一时又觉得命运不公。

      她仰头,竭力忍住眼泪:“我答应你,爱玛。”

      扒开刘莹莹的手,约翰妮抬脚走进手术区,吩咐护士:“让医疗兵把鲍曼少尉抬进来,立刻准备手术。”

      手术区外,刘莹莹捂着嘴无声流泪。

      对不起,约翰妮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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