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双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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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节的时候，追命从老楼里拖出浸了三个月雄黄的竹叶清，同府里的人共庆佳节。冷血和诸葛神侯平日里均不常饮，但这端午节的雄黄酒却是一定要喝的。唯独无情不喝这雄黄酒。虽说偶尔兴起他也愿意陪追命斟上两盏，但端午节无情却只喝清茶。没想到如今神侯府里又多了一个端午节只愿喝茶的人：平日里虽从不让自己喝醉，但下几坛酒绝不会皱一下眉头的，戚少商。
“端午节怎能不喝雄黄酒的？”冷血无心地说了一句，“戚大哥平日里和三师兄一般好酒。”
“我最不喜欢雄黄那味道，”戚少商淡然笑道，“而且，又不是我一个，崖余不也是么？”
戚少商一直管无情叫崖余，曾让追命冷血吓了一大跳。但无情自己却从未神色不自然过，仿佛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如今无情只是自己喝茶，根本没有反应。
已经好几杯酒下肚的追命嘻笑道，“那不一样。大师兄是九天飞下来的凤凰，喝了雄黄酒可要现原形的——难到你也是花妖狐精不成？”
“切，”戚少商笑道，“我哪能是什么凤凰；飞不起来的蠢鸟一只罢了。就是因为如此，才不能在人前现出原型，平白遭取笑！” 他没有看自己空荡荡的左袖，但无情却垂首盯着自己衣裳的下摆。
追命突然后悔了。他不该提这事的。
无情确实是一只九天的神鸟，却是一只不会飞的神鸟。
那是多久以前了？怎么说也有三，五年了吧？那一年的端午节，无情带伤归来，只剩下三分神智。府里的大夫慌张地寻来药酒逼他服下。那药酒可是用雄黄酒为底的泡制成的。
药酒于无情无异于剧毒。挣扎了一柱香的时间，无情昏了过去，整个人软倒在他的轮椅上。追命惊得仿佛心脏都待停止跳动，勉力静下心来，忙欲冲出屋子去请世叔。没想到这一回头间，无情便已不见了。
轮椅上端立着一只硕大的鸟。雪白无一丝杂色的鸟，冠羽高耸，尾羽拖曳，修长矫健仿佛传说中的鲲鹏。一双漆黑的眼睛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大…大师兄？”便是自觉什么都看过了的追命也彻底呆了，好半天从喉咙里挤出这几个字。
鸟儿轻轻唤了一声，声音中几分悲哀。
追命甩甩头，坐下了，直视着鸟儿笑道，“难怪大师兄端午节从来不肯喝雄黄酒，怕现出原形啊。其实有什么大不了的；都是自家兄弟。我们几个胆子大得很，吓不着的。”鸟儿看着他，不说话。于是追命挂上一个轻松自如的笑容，接道，“要不要出去放放风，飞一把？”
鸟儿又是悲鸣一声，声音中竟然几分怒意。“刷”的一声响，鸟儿已经展开了翅膀。左翅硕大无比，许有八，九尺长，瞬间展开仿佛霎那洒出一片月光，美丽之极，直逼得人睁不开眼。而右翅只有尺许长，就和一只江鸥的翅膀差不多，纤弱细小。再明显不过了：这只鸟是怎么也飞不起来的。
追命呆了。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反应。也不知过了多久，鸟儿不见了，轮椅中端坐的仍然是一身白衣的无情。“大…”他吞了吞口水，“大师兄。”
无情默然转过轮椅背对着他，说，“且让我休息吧。”
后来有一次与诸葛神侯独处，追命突发奇想地问道，“世叔，你可见过不能飞的鸟？”
诸葛神侯看了他一眼，说，“这农家圈养的鸡鸭，从未学过振翅，多便是不能飞的。”
“倒不是这些，”追命说，“可曾有只有一只翅膀，所以不能飞的鸟？”
诸葛神侯答道，“《山海经》曾录，昆仑有鹣鲽神鸟，单翅单足，孤身便不能飞；唯双鸟共行，比翼展翅，方能翱翔九天之上。”
追命“哦”的应了一声。诸葛神侯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又问，“怎么想起来问这些乱七八糟的？”
“哈，我和小白巷上的老板赌酒，”追命随便编了个故事，嘻笑着答道，“他非要说这天地间一种鸟只有一个翅膀，所以至少要两只才能飞。我是坚决不信的，如今看来竟是输了。”
虽然故事编得开心，追命心下几分叹息。大师兄…大师兄可曾有他的比翼鸟？
后来，戚少商来了。初见准备代替铁手职务的戚少商，追命被他那一身白晃得目眩。白衣，白带，白如光练的剑，墨色的长发里是白得耀眼的霜。唯独左臂的那一管袖子，空荡荡直让人心如刀割。不知为什么，他转过头去看身边的无情。坐在轮椅上，如冰雪一般白的无情，还有那空荡荡的衣裳下摆。
还记得戚少商与无情第一次携手离京办案的时候便碰上了什么大麻烦，最后是戚少商背着无情回来的。两个人皆是发鬓零落，白衣血迹斑斑，却仍然气定神闲，沉静一如优雅的鹭。或者…比翼腾云的双飞鸟。
无情平和地趴在戚少商背上，右手环住他的胸膛，下巴搁在戚少商的左肩，偶尔轻声说些什么。待他们坐下了，大夫请来了，无情这才微微蹙眉，提了声音说道，“戚兄中了毒，眼睛看不见。”
空留一屋子震惊的观众。
尽管如此，两人说起这段岌岌可危的经历是仍然是淡然的。
“…他们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火器，比起雷家堡的东西都有过之而不及。上来便炸碎了崖余的轮椅…”
“…唐门的毒果然厉害。他们放毒的时候戚兄已有防备，却仍是伤了眼睛…”说到这里，无情转过头去看戚少商，纤长手指轻轻抚过戚少商的脸，眼神里是担忧。
“…好在我们总算是歼灭了那帮人，还能拣条命回来，不亏了…”戚少商笑着说道，坦然而爽快。
“你们，究竟，怎么回来的？”冷血似乎抽搐着嘴角，不知是担心还是惊讶。
“就这样回来的，”无情云淡风轻地答道，“戚兄背我，我给他指路；我还可以发暗器，他还可以出剑，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轻易阻挡的。”
说完两人相视微笑，尽管无情几乎从来不笑，尽管戚少商仍然看不见。
戚少商治眼睛的那段时间似乎一整天都与无情在一起。待他眼睛治好了，和无情在一起的时间也不见少。他们两人很合得来。戚少商似乎和谁都很合得来。他会陪冷血练剑，直杀得神侯府在三月里便一地落英。他会陪追命喝酒，不足半个时辰便让几坛杜康老窖见底，尽管两人都不会醉——一个是千杯不醉，一个是断然不肯放任自己醉。再后来，他会陪王小石品评字画，同杨无邪彻夜畅谈天下大势，和孙青霞月下探美人。但是他和无情在一起的时候，多多少少仍是有些不一样。就像无情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多多少少也有些不一样。
戚少商和无情在一起，若不是办案，那无非是下棋，弹琴，喝茶这几件事。他们很少说话，偶尔一两句，既不是针锋相对的政经阔论，也不是风花雪月的感怀伤情，更不是什么肺腑之言。这些，早在琴音棋路之间了然。杨无邪便曾亲眼见过戚少商与无情用一盘南唐的金谷园谱商定了应对“斩龙头”计划的局，甚至未说一个字。
就是因为如此，所以后来当无情开始和戚少商针锋相对的时候，他也骗不了任何人，更骗不了早已看遍世间情仇的诸葛神侯。
或许是重要的话都已经说完，棋子的敲落声间，茶壶的袅袅热气里，便只剩下琐碎，烦闷，无所谓的片言只字。或者是“刑部来催了；宗卷可要我帮忙”，或者“昨天有人送了北疆的什么酒，在小楼底楼后室的桌上”，又或者“给你买了件狐皮袄；天冷了，多穿点”。
好像老夫老妻那么繁琐无聊。
这是追命的判词。他说这话的时候两人正在下棋，一般纤修柔美的手指都在敲着棋子。追命自己看上去有些醉醺醺的，一如既往的沧桑外加不修边幅，仿佛真的只是一个醉汉。但那两人又怎能被他骗过去。两记眼刀飞过，然后追命的发鬓上插了一柄蝉翼刃，衣袖上多了一道半尺长的口子。追命歪着头笑嘻嘻地看着他们。他只是觉得这一对很有趣。
端午节晚宴散了之后，戚少商和无情仍是在花园中坐着。无情取出玉箫，闲闲地吹奏。曲调开阔雄伟，时而激烈，时而沧桑，时而叹息。听了片刻，戚少商开口，合着箫声唱道，“结交在相知，骨肉何必亲。甘言无忠实，世薄多苏秦。从风暂靡草，富贵上升天。不见山巅树，摧杌下为薪。岂甘井中泥？上出作埃尘。”他的嗓音低沉而又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清澈。
一曲终了，两人又是相对一笑。
“崖余，”戚少商说，“我请你喝雄黄酒，可敢一试？”
无情看着他，黑如点墨的双眸亮晶晶。“好，”他答。
沉沉的夜色里，一只雪白的凤凰冲天而起，硕大的双翅仿佛染了月光的云。清锐的鸟鸣时起时静 ，穿插回荡仿佛合奏。
那天夜里京城中还未睡的人都跑去一观神鸟了，玄凤，大鹏，青鸿，什么神兽猛禽个个猜了一遍。追命正在神侯府外不远的一家小酒馆接着喝浸了雄黄的烧酒。酒馆老板指指点点地赞着，“这鸟也真是漂亮。就是明明一只鸟，怎么仿佛有两只鸟在叫？”
追命笑道，“本来就是两只——没听过在天愿做比翼鸟？”
朝朝暮暮，寻寻觅觅，鹣鹣鲽鲽，脉脉依依。
只为双飞。
作者有话说第15章 双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