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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

  •   离开青雀堂,阿寻的方向感不错,如果不是被要求从另一个出口离开,阿寻可以原路返回到京都的某一个街区。出了角门,包围过来的是无尽的芭蕉丛林。支离的青石碎块,铺排出一条三尺宽窄的曲径。

      门,在身后“呯”地关上。人在异乡为异客,往往就是这个结果。

      风,落在蕉叶上。步靴踏过青石,就这样,和阿元所在的过去不欢而散。人死了,很快就淡了。活着的人都在急着向前奔,奔着生,奔着死。阿元活着的那些年,阿寻也是这样淡淡的。挣自己的钱,过自己的日子,奔着忙,奔着闲,奔着快活,奔着麻烦。

      狡诈的萧白石和他的妻妾儿女子孙窝,放在乌台,不过是子孙满堂的一大家子。为名为利,为金为银,鸡毛裹着蒜皮,闲言拌着碎语,好说不好听,怎么熬也熬不熟的一锅粥。阿元,被这锅粥熬丢了。

      “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在这个时候和二十一堂讨价还价。”药师子班站在曲径中间。水色的纱袍配着绿了的芭蕉,像是古画上裁下来的一个人。

      “谈不拢的好处是不必兜圈子。”阿寻直走过去,药师子班只到他的肩膀。

      “废铜烂铁,用的恰到好处,比真金白银更有用。”药师子班跟上阿寻的脚步,心情很不错,“无米之炊对于你来说,得不偿失。”

      药师子班的意思,阿寻听得懂。

      无论二十一堂梨言的小算盘是什么,若邪君这副衣冠名目,确实是现成的通行证。得来容易的代价,通常是另一种昂贵。

      比如说,这一次的代价,是阿寻的命。

      他并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到京都来为阿元料理后事,从乌台出来,一路上他仍抱有一丝幻想和奢望,最好听到的那些是谣传。但挑衅已经摆在面前,由不得他选。阿元在京都经营多年,似乎颇有所成,说没就没了。认了,滚蛋,不认,那就只有玩命了。

      “人,总得先活下去,才有赌一把的资本。首座之争,是你能不能活下来的第一道关。”药师子班洞若观火,“大家相安无事,全部顺利过关,到时候,新账旧账可以慢慢算。现在撕破了脸,就什么本钱都翻不过来了。”

      “确认若邪君是真是假的那个人,会是你吗?”阿寻笑了。

      “当然是玄王。”药师子班的手指从芭蕉叶面上滑过,“玄王觉得你是,不是也是。”

      “你们也可以在玄王见到我之前,就让我消失。”阿寻尽量让自己看上去还在为二十一堂的那句恐吓而介怀。

      “你有那么容易被伤害吗。”药师子班一眼看穿,完全不信,“我带你去看元贤,你再想想。”

      庄严寺,在京都的远郊,离青雀堂有三百多里。二十一堂梨言说转天再去敬香并不是托词,阿寻跟着药师子班催马赶到时,初更已起。药师子班是比玄牌更有效的通行证,从山门过法堂、佛殿,上山,过径,通行无阻。没有人多看阿寻一眼,更没有人多问一句。

      主持送来的风雨灯照出一团光亮,枯叶被踏动的莎莎声,耳边是轻寒的山风。一面是高峻的峭壁,一面是深黯的坡谷。谷底,碧寒深潭。湿滑的岩石,浓绿的苔藓。近水草木的气息提示着,这里只有它们还活着。脚步伴着悉索的木叶声,离目的地越来越近。

      “就在前面。”药师子班在一处缓坡前停下脚步,“事发突然,来不及修葺得很好。”

      当然不会很好。一枚弃子,能留一副全尸,能筑一座墓穴,已经是天大的施舍。阿寻道了一声谢,提着灯向谷底走下去。坡壁上有凿成的石阶,不远处,幽深的古潭,沉默萧然,微波不泛。

      元贤的墓在古潭之南,泥犹未干,匆匆草草,碑上只刻了元贤的名字和卒年,生前名号一概皆无,僧不僧,俗不俗。碑前的香台上有几枝残香,因离着水近,浸了潮气,任你怎样引火也燃不起来了。

      来的路上,阿寻看见纸马香烛的店铺,买了一提篮。拿袖子把墓碑前前后后擦了个干干净净,就着风雨灯的烛火,引了火信,点了香,烧了纸。药师子班在坡上看着,阿寻在烧纸堆边坐了半晌。

      埙,幽咽地荡漾在空气里。如人哭诉,如哀猿呜咽。如在水中央,如摩崖直上,似惊涛卷雪,如怒浪拍岸,极险,极陡,又忽远,忽近。

      烛火,忽而灭了。

      哀啼,是真的。有人在古潭的那一边。哭泣,掺杂在埙的曲调中,时而清晰,时而含混,位置就在附近。

      篪,如疾来的风,蜻蜓点水,拂柳而过。像是什么碎了,清脆,如钟,如磬,如琉璃。

      “子班!”哭泣的人被激怒了,埙声也戛然而歇。

      “狐妖猸道的,做什么?”药师子班大声喝斥,“也不怕人笑话!”
      寂静。死水沉沉。

      阿寻坐在原地,一动不动。他听见有两个人的脚步,一个是药师子班从谷壁上下来,还有一个人,远远地,没有了声息。

      “该走了。”药师子班有些心浮气躁。

      “这儿挺热闹。”阿寻没有走的意思。

      “不好好地念经修心,弄这些不神不鬼的东西。好好的庄严寺就是让他们给带坏了。”药师子班的意思是寺里的僧人玩弄玄虚。

      “挺好的。他胆子小,又爱热闹。有人愿意哄着他玩,他一个人在这儿也就不用害怕了。”阿寻重新把烛火点上。

      “我们得走了,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药师子班压底了声音,只有阿寻能听见。

      阿寻点点头,袖子在元贤的名字上揩了又揩。药师子班还想催,看见他眼泪掉下来,落在袖子上。

      “走吧。”阿寻提着风雨灯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往谷顶走。

      离京都还有五里地的时候,药师子班勒住马,“你如果想好了,就不用跟我回去了。你怎么来的,还怎么走。二十一堂那里,我去说。”

      夜风里,天和地,无边无垠。

      绵延的浅草,刚刚能够没过马蹄。浅嫩绿,像是给山地抹上了一层淡淡的轻霜。天色与草色几乎没有界限,轻霜平铺下来,柔和了人的脾性。脚步,心跳,脉膊,呼吸,思维,在一秒之间慢下来。

      药师子班是一个优秀的说客。和她聊天,不累,但需要很小心。

      “上个月的这会儿,从那边的山坡到这边的平原,绵延百里的绣车软轿。”药师子班指着远处一抹广袤的山岭说,“王族的女子们,年长的,年轻的,丑陋的,美貌的,不辞劳苦赶到京都来,为的是面见元贤世子。只要是元贤到学宫讲经,她们都会来。”

      阿元那么笨嘴拙舌的一个人,被药师子班的描述得像是天方夜谭。

      “女人有母爱的天性,对于笨拙憨厚的孩子,会有天然的呵护之心。更何况,元贤确实是个大好人。”药师子班的马站在坡地的高处,“后来者,取代首座之位不难,至于上座后,会不会被王族子弟轰下台,就不大好说了。”

      “为什么不设想一下,我一出现就被判定是冒名者。”阿寻不是一个理想主义者。

      “那就很简单了,幸运的话,梨言会被立刻处死。如果不那么幸运,她会被关押到内廷狱,她在那儿的遭遇会惨绝人寰。怎么假想都不过分。没有谁是真的希望若邪君还活着,但谁都会装作很在乎。若邪君三个字就是他们的敌人。”药师子班的眼眸是深紫色的,阿寻注意到,“至于再后来,那就是一场把地狱架上烈火炙烤的天际混战。”

      高旷的天野触手可及。隐匿的白星,青眼湛然。风,从四周归拢过来,掠过眉头,掠过鼻尖,凉凉的,远离尘嚣。

      “在这儿,不用担心有人会偷听到你说的话。”药师子班仰头看着一颗浅淡的星,“之所以多管闲事,是因为我很珍惜,在这里遇到一个同样来自公元2020年度的人。”

      一层冰凉的细汗,敷上段小正的后背。她已经忘了自己很久了。

      “我在公元2020年度是一名医学生,八年级期末。你可以了,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药师子班面带微笑,“玩密室逃脱最后那一关,我推错了一扇门。”

      段小正用目光向她表达敬意,“你怎么知道我从哪里来。”

      “骨相,你和我的骨相是一样的。我在这里的人设还可以,我能看到所有人的骨相,也就是你们躯体里的白骨,骨架,骨龄,白骨光,等等。不同的人是不一样的。”药师子班简单地解释了一下,“你的躯壳不是玄王血统。”

      药师子班看着段小正,等他的解释。

      段小正选择了一个比较中立的借口,“一个,意外。”

      “我们都不太走运。按照游戏规则,如果在这个异世空间里死了,我们就能回到原来的世界。所以死亡本身没那么可怕。不过,你和我貌似都是死不了的。我的白骨光是血色的,因为我是药师,有血咒护体,这是后天的。你的是浅蓝色的,段位比我还要高,是天生的,无论你怎么努力也不会死,换句话说,你再也回不去那个世界了。”

      “是吗。”段小正礼貌地表达了不为所动。

      “找到元贤让你到京都来的原因,这个怎么样?”药师子班有着非比寻常的耐心,而且思维跳跃得极快,“你是不死之身,你会目睹和经历很多人的生死、困境、不公,甚至罪恶。如果能帮到她们,请不要吝啬。凡是帮你的人,都是来还你的。而你帮过的人,除了你欠她们的,她们都得还。”

      郑妃,垂落在颊边的发丝飞起在段小正的眼底。满怀的乳香,仿佛还在身边。关于这个母亲的记忆,很短也很长。段小正突然有些怀念被郑妃抱在怀里的那种感觉,裹紧了手脚的锦被,是久违了的安全和亲昵。

      至今,段小正也不知道是什么力量隔开了郑妃和她的两个儿子。阿元,是被托付以重任的长子。在阿元死之前,阿寻一直被阿元保护得很好,而现在,能够记得郑妃和阿元的人,只有阿寻了。

      “血缘,身份,履历,人脉,资源,我什么装备也没有。”段小正开始卖惨。

      “你只是不想面对你所认定的101%的失败机率。”药师子班伏身拔起一株茁壮的草,编出一个不知所以的雏形,“血缘,在这个世界里是最被看重,也是最虚无的一个标准。如果其他的价值赫然醒目,亲情,家族,将一文不值。”

      一个灰飞烟灭、不复存在的若邪君,和一个能够带来新的财富和虚荣的若邪君放在一起备选,他的家族不会和自己过不去。这是药师子班的言外之意。

      “身份和履历,会由二十一堂和若邪君府的人去准备。至于人脉和资源,这是你最擅长的那个部分。”

      “我期待着被处死的那一天。”段小正接过药师子班编好的小兔子。

      “如果死不了,给自己一个活得好一些的理由。现在的这个,还不错。”药师子班拍落沾在纱袍上的浅草。

      段小正无法验证,药师子班的话有多少是真实的。如果要置自己于死地,药师子班一定是最有杀伤力的那一个。浅蓝色的白骨光,永远不死的光环,绝不意味着她不会遍体鳞伤。至少在目前,躲是躲不过的了。

      “这里是扶桑之野,玄王赐给若邪君的封地,荒废多年。觊觎扶桑之野的人很多,但还没有谁能让玄王点头易主。扶桑之北,是你要去的地方。”药师子班面向北方,“从现在开始,你不能回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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