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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   段小正被哭声惊醒的时候,目睹了堂楼里发生的一切。她看见阿元把铁箭捅进了一个女人的后脖子,血喷了段小正一脸。

      靠,段小正惊得一蹦。然而,接下来,段小正被自己吓到了。

      她的手脚被锦红的绸缎包裹着,她的身体散发出诡异的奶香。她的每一次挣扎都会换来郑妃柔声细语的抚慰,这个美艳女人的眼泪,一颗一颗落在她的脸上。

      “阿寻……”郑妃的头垂下来,把段小正的头靠在她的丰乳上,“娘亲舍不得你……”

      段小正的老脸一红,这是要喂奶吗。

      然而,并没有。郑妃扭过头去和侍女芸草说起了龙步语,侧颜杀,美翻。段小正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疼得渧泪横流。

      如果你不知道来的是什么,
      这是黑暗在来临。
      如果你不知道生命有何意义,
      这就是它的意义。
      ——鲍伦《面对一堵墙壁》

      段小正能记起的最后一个片段,是在回复导师的邮件,做一个选择,留校,或者去英国。段小正的选择当然是后者,她已经预约了在伦敦和林优优注册结婚的所有程序。交流学者,不过是个借口。还有一堆行李要收拾,尤其是各种证件和证明文件,得再捋一遍。

      “亲爱的,帮我带件外套,降温了。”林优优发来语音。

      林优优快下班了。段小正看了一眼时间,套上夹克,带上林优优的外套,出门。

      最近公寓里搬进来很多留学回来的新面孔,两组电梯的运能在搬家大军面前,渺小到完全可以被忽略。一群人涌在通道里等电梯,物流和搬家公司的电话接个不停,不是送错了地下车库就是找不到货运电梯。

      段小正等了几分钟,电梯停在B2许久了。再等下去,高架会堵得死死的。段小正从消防通道穿过去到C座的备用电梯区,VIP租客可以领一张卡,刷卡乘用。林优优不喜欢这架电梯,空间小,照明也不好,如果不是赶时间,段小正也很少动用这项特权。

      “尊重你的学术选择,预祝英国之行顺利。”导师的邮件回得很快。留校的名额很抢手,段小正自愿退出竞争,于任何一方都是皆大欢喜。

      “小正正,你出门了吗,预约一下好不好,提前拿个号,我去换衣服。”林优优发来文字消息,刷了一排表情,还配了一排截图。

      段小正随手点开一张,是林优优选的餐厅,电梯区信号微弱,缓存龟速,图片质量本身也差,放大看也依旧模湖。既看不清店的名字,也看不清地址和订座电话。
      叮。电梯到了。

      段小正忙着给林优优回消息,一脚踏进去,没看见电梯井是空的。

      呵,优秀了。段小正躺在人母的怀里,这算是求赎的开始吗。她已经离开公元2020年代,时间的秩序,只要你愿意且知道那个公式,就可以将之重新排列。段小正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准确到达林优优噩梦所在的时空坐标,进入原本不该进入的禁区,与入侵没有区别。

      对于还在吃奶的阿寻来说,这意味着存活下来的危险系数会高达百倍。当然,麻烦还不仅如此。林优优没有出现在段小正的视野中。这是可想而知的。她们的落脚地被时间之母、空间之父分配在了不同刻度。

      段小正再次确认自己所在的时间,公元五百七十三年五月辛卯,一个不可忘却的日子。坐标,大齐磁州兰陵王府。时间序列使得她落在了某个可能有所偏差的刻度。她必须在这个错入的国度待上一段时间,段小正为了使自己看起来更投入而放松了些。

      事实上,如果醒得略早,她就能看到鸣蝉偷憩的间隙,有人影从曲折的莲叶里走出来。紫竹的箬笠,长垂及膝的白色的箬纱笼罩着脸孔和身躯。转过荷塘的西南角,莲叶渐渐稀疏,微澜不泛的绿波将岸上的人形照得透明清亮。

      “今年的荷花开得盛。”箬笠下的女人放缓了脚步。

      浓绿池沼里盛放的是莹白的荷,瓣纹剔透得丝毫毕现,犹如剔拨人心。不速的风线蓦地从莲房上划过,那一刹,心尖上兀然一记震悚。女人定了定神,引路的使女被日照晒黑了的脸颊,落低在她面前。长而突出的焦黄的牙裸露在嘴唇以外。

      见鬼,女人轻骂了一句。这能热死人的天气,真不应该在午后出门。

      “走吧。”女人不耐烦地打个手势,继续前行。

      楼榭上隔着廊沿下低迷的帘幔,守望的人瞧见了,向更深的竹簾里去了,片刻又出来,往楼梯下来迎。下来的使女身着艾绿小衫,俏脸上流亮着轻盈的笑,声音里透着讨人喜欢的乖巧,熟饪地过来施礼,“徐夫人来了。”

      她本不姓徐,这是她夫家的姓。

      出嫁前,她是兰陵萧氏的长女,出身行伍,自有军功,但她的名字却被淡忘得愈发快了。她叹了口气,隔着箬纱,向这绿衫使女点点头。她记得,这丫头叫芸草,是郑妃的贴身侍女。此刻,芸草向那引路的使女嘱咐了几句,请徐夫人随自己走上楼去。

      楼台通体用乌木制成,门窗皆用思摩青竹湘帘遮蔽,自内而望出,清明如镜,自外而观里,却重山如嶂。徐夫人在厅前的廊沿下站住,将头上的紫竹箬笠解下,露出绛纱箭袖的夏衫。暑热总是逼得人从衫子里沁出汗来。

      这恼人的无尽的地域里的无尽的夏。

      “夫人请。”芸草掀起竹帘,引徐夫人进去。

      楼只一层,敞阔宽空,因四壁开窗且遮有青竹,清凉幽静,与帘外如隔天壤。原本是倚在胭脂掐金绣垫上阖目养神,榻畔凳几上的香炉里点着沉水香,似神女倦游,听见有人进来,郑妃睁开睡眼,眼波在来人脸上转了一旋,旋即灿然一笑。

      “夫人。”郑妃笑着伸出手去迎,热络中不失分寸,亲切中不失谦敬。

      徐夫人牵住她的手笑,“闹醒你了。”

      郑妃摇摇头,“暑气这样大,哪里睡得沉。”

      “小世子呢?怎么不见?”徐夫人笑问,“你仍是这样清减。”

      “多承夫人惦记,大热天里还来看我。”郑妃吩咐芸草去把小世子抱来。

      琥珀的普洱在白瓷碗里溢出畅快的香气,徐夫人啜了一口,见芸草抱出来一只鸳鸯锦的襁褓,忙将茶碗搁在矮几上,锦中粉嘟嘟的脸孔,身上带着浓浓的奶香,此刻睡得正酣,睫毛随着呼吸一抖一颤,唇瓣不停地鼓动,在睡梦中还不忘嘟嘟囔囔。

      “好一个小世子。”徐夫人由衷赞着,将一个包裹好的红锦帕子打开,“讨个吉利,给小世子戴,你莫嫌弃。”

      帕子里是一枚鹅蛋大小錾金凤凰纹如意锁,镶鸽血红,迎光一照,火苗烁目,又用细碎红宝錾成的“麒麟吉善”四个篆字,甚为炫烂。金锁两头用赤金朱砂红丝系住了,锁身下三枚红豆大小的镂云金铃叮铛作响。

      郑妃估知所值不菲,推托道:“如此贵重,他哪里受用得起。请夫人收回。”

      “我一看见这孩子就从心坎里喜欢,”徐夫人不容她再说,将金锁往襁褓中一塞,“他是几时生的?过了百日不曾?这孩子生得这般好,理应要贺一贺才是。”

      郑妃轻抿了嘴角,也不作声,只对着香炉出神,纤指拔弄着锦垫上坠着的璎珞流苏,身子略一动时,额角的发丝垂落下来,遮住了半个脸庞。

      徐夫人掂量着轻重,“说句原本不该说的话,王妃莫恼。”

      郑妃听她话入正题,忙转过头来。

      “眼下大周东征,君上有心倚重。王爷素来恭慎,若得寸功,来日未可限量。”徐夫人是有备而来。

      徐夫人说的王爷,是兰陵王高长恭。这个男人是整个大齐的神话,特别是那副随他出生入死的面具,龙步血傩。

      龙步是地名,确切地说,是国名。郑妃是龙步国人。血傩是她族的法器,也是她和高长恭的信物。血傩的秘密,只有她和高长恭知道。都说高长恭貌美如妇人,以血傩掩面,以挫敌之轻慢之心,高长恭从来不反驳。

      这些年,高长恭因功高遭忌,与君上高纬的纠葛日深。高长恭韬光养晦,托病不出愈久,高纬猜忌更甚。郑妃与高长恭有长子阿元,不过五岁,偏在此时添了小儿。郑妃深体高长恭之意,不愿惊动上下。

      徐夫人是是高纬心腹太尚药典御、新晋西阳王徐之范的发妻,特意殷勤,其中用意,郑妃早已窥得几分。大周东征,剑指大齐,兰陵王声威德隆,但高长恭潜藏之心甚笃。徐夫人愈盛情,郑妃愈难自安。

      “王爷有血傩护身,自然无虞。”徐夫人话在兴头,“如今君上又颁恩旨,诏命……”

      “王妃!”芸草疯了似地冲进来,后面跟大世子阿元。

      “娘亲,娘亲抱!”阿元奔到郑妃怀里。

      芸草惊惶地指向帘外,舌头却象打了结,徐夫人疑虑地朝外望去,天色似乎转暗,侧耳间只听见淅淅沥沥的声响愈来愈近。

      “落雨了吗?”徐夫人问。

      郑妃分辨起那雨打新荷般的动静,眼睛却雪刃似地盯住芸草,“什么事?”

      芸草恐惧地说出一串龙步语,郑妃失色。徐夫人正待发问,只听飕飕两声,两支铁箭破帘而入,将她曳地的裙角死死钉在楼板上。

      “小心!”徐夫人大喝一声,将裙幅一把扯碎,急将郑妃母子推至榻后。

      “呛呛”又是数十箭,芸草险些被铁箭刺破头皮,忙缩首蹲下。见一枝铁箭落在足边,壮着胆子捡起来看。

      “箭上有字!”芸草见箭首镌有字迹,忙将箭递给郑妃。

      徐夫人抢过来一看,是乌龙铁脊。箭头乃用精铁打造,状如蛇矛,首端如芒,三面倒刺,如锚如钩,锐利狰狞,凶猛异常。

      “兰陵萧氏,督制。”郑妃念出字来。

      兰陵萧氏,徐夫人的娘家。郑妃抬起点漆清眸,一动不动地盯住徐夫人。徐夫人被看得意乱心慌,正要解释,背后阴风骤到,不及回头,只觉后颈刺痛,眼前一片漆黑……

      这些,段小正都错过了。

      “阿元,不要哭,阿元看着我!”郑妃抓住阿元的肩膀,用极其严厉的语气命令他,“你抱着弟弟,从密道出去,一直往前走,不要回头。密道尽头是出海口,找到船,随便去哪里,不要再回大齐。永远不要回大齐记住没有!”

      “娘!我要跟娘在一起!”阿元扑在郑妃怀里,差点把段小正给闷死。

      段小正使劲地踢了阿元一脚,隔着锦红的绸子,就像是打了个嗝,毫无意义。

      “你是兰陵王高长恭的儿子,记在心里,永远不要和人说。”郑妃扳开阿元的胳膊,“除非有一天,你能比你的父亲更勇敢,洗刷你父亲的耻辱。你才可以告诉天下人,你是兰陵王的儿子。”

      “我是兰陵王的儿子!”阿元捏紧了小拳头,泪眼里闪烁着火苗。

      “保护好弟弟,”郑妃把婴儿交给阿元,心如刀割,“阿寻还太小,他什么都不会记得。”

      “阿元会教给她,阿寻一定会记得娘亲,还有爹爹!”阿元抱着婴儿,很吃力。

      段小正为自己的体重感到羞愧。不过,美丽的人母说什么,阿寻,这是她的乳名,听起来像一只小猫小狗。再有,就是,弟弟,段小正已为男身。这是所有不测中最近人情的意外,人母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段小正对此很满意。

      “王妃,小世子他会啼哭吧?”芸草红肿着眼睛提醒郑妃。

      阿元的小脸涨得通红,才一小会儿,他已经感觉到重任真的很沉重。

      郑妃忧郁地看着两个儿子,对芸草挥了挥手。芸草立即从袖子里取出一枚枣核大小的丸药,凑到婴儿嘴边,用指甲将丸药外壳捏破,将药汁滴入婴儿口中。

      “娘,这是什么啊?”阿元好奇的问。

      “在你出海之前,阿寻会睡上好一会儿,在路上他就不会哭闹了。”郑妃轻轻地拍了拍锦被。

      安眠药。

      段小正抓紧时间又看了郑妃一眼,他与这位美丽而伟大的母亲的缘分就到这里了,段小正居然有些难过。数十秒后,段小正酣然入睡。

      是日,大齐兰陵王高长恭受赐毒酒,死。时年三十三岁。

      同日,郑妃,殉。时年三十岁。

      兰陵王府,付之一炬。

      海上的渔舟人家在多年后仍然记得那时看到的冲天火光,烧了三天三夜才灭。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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