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第三章 ...

  •   这么精致的脸,如果是我的该多好。林优优看着段小正。第一次见面时,彼此虽不说话,林优优的心里这样想。她和段小正都不是主动的人,能顺其自然地在一起,恐怕要归功于天意。

      离开少锦,林优优读了医科。每天对着生老病死,从睁眼到睡下,她不算一个特别有事业心的人,只不过对自己选择的这个职业认真对待而已。很多年前,林优优的睡眠就出现了问题,时不时被同一个噩梦惊醒。这是她读医科的一个原因,但医者不自医,噩梦并没有因此而治愈。

      林优优白天的状态很恬静,性格脾气柔和得无可挑剔,淡淡的笑容也很少离开她的脸庞。但在一起之后,段小正每晚都是在随时被惊醒的状态下度过的。

      今天也不例外。林优优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动,极端恐惧的哀求在段小正耳边响起。那个噩梦,又来了。

      “你放开!”林优优惊叫着,像是在逃避着什么。

      噩梦中的林优优,力大无穷,可以把厚重的窗帘一把扯落,脑袋径直撞在玻璃窗上咚咚作响而浑然不觉。段小正的臂力在一次又一次的目瞪口呆中练就。做个噩梦能把自己一头碰死,这无论如何是个特例。

      “好了。”段小正抱紧林优优,用下巴抵住她的头顶,这样,她的颤栗能缓和一些。为了照看林优优,段小正可以整夜搂着她一动不动。林优优吓哭的时候,轻轻拍她的后背,这样持续十几分钟才会稍有缓解。

      “梦里有什么?”太阳出来之后,段小正问林优优。

      “我,不知道,但在梦里我好像知道得更多,”林优优回忆梦境每每心有余悸,“我的头痛得厉害,梦里的人和物都是超畸形状态。我想摆脱这些丑陋的怪物,我想要找你,可怎么也找不到。”

      畸形物相的出现,可能是神经系统受到某种侵害,类似于谵妄。如果只是出现在日常的物理病症中,会被确证为急性脑高级功能障碍,但病期不长,在数小时到数天之后多能恢复。

      林优优的症状已持续了很多年,全身项目体检、心脑CT加核磁共振都做过,心理精神科也去看过。养心养血养神的药吃了不少,远足旅行统统安排,以为换个环境就会好,但噩梦依旧。

      “我挺灰心的,”林优优时常伤感,“没有在最好的时候遇到你。”

      “那个时间节点,还有印象吗,”段小正给林优优舀了一勺蛋糕,甜品有助于稳定情绪,“你总记得梦症第一次出现是在什么时候。”

      林优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眉间浮现出厌恶。这是段小正第一次在林优优的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关于这个独特的节点,对林优优造成的伤害使她把自己包裹得像一枚茧。如果不是被困扰得绝望,林优优可能都不愿再提起。

      “我家离少锦很近,穿过一个弄堂就是少锦后面的小门了。少锦缺人缺得厉害,我们这些人什么都还不会呢,就得上台了。排练一排就到半夜,”林优优一开始的叙述还比较平静,“那天,我刚走到小门旁边,就听见有人哭,像鬼片里那样,她坐在台阶上,白衣服被风吹得飘起来,像个水母。头发有这么长,我都快吓死了,可我还是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吃一口小方。”段小正及时地打断了林优优的惊悚回忆。

      “你一定猜不到,那张脸,我居然能认出来,”林优优眼神空了一大半,像是在艰难地启动大脑,“是阿少姐。”

      方匙悬在空气里,林优优惊惧的瞳孔里映着段小正狐疑的眼神。

      “你不相信对不对,我也不相信。”林优优作了一个深呼吸,手抠在段小正的肘弯里,“她那时候已经卧床很久了,我们去看过她。她连坐都坐不起来,没有轮椅根本就出不了门。她不可能在那里的。”

      “她们看见过吗。”段小正把方匙放下,眼神淡下来。

      “没有。”林优优果断地摇了摇,“我就是有病,叫上她们跟我一起走就没事了。我不是要故意看到她的,她到底想要怎么样啊?为什么总是追着我呢?就因为我看见她坐那里吗?我每天都能梦到她!”

      “好了,不怕了。”段小正把焦虑的林优优抱在怀里。

      段小正没有想到,林优优的问题会和尹少侬有关。林优优越来越频繁地表现出游离的病态,这是段小正最不希望看到的。

      几周前的某个凌晨,段小正接到正在医院值夜班的林优优的电话,口齿不清的尖叫伴随着神经质的啜泣,使得段小正没能在第一时间识别出她的声音。

      “怎么了,你在哪里?”段小正飞快的穿好外套,抓起钥匙准备去接林优优。

      “……它碎了!我该怎么办!”林优优有些歇斯底里,但总算能把话讲完整。

      “什么碎了?你在哪儿?”段小正向她确认。

      “镯子,刚才我过来洗手,我就是洗手,摁了一点洗手液,我就那么摁了一下,我没有碰到它,我绝对没有碰到它!”

      幸运的是,碎的只是镯子,林优优的手腕没有损伤。在家休息了两天,林优优的情绪逐渐平稳,段小正送她回医院上班,再去沉香阁拜访寄名的师父道安法师。

      “你有出家的师父?”林优优对段小正的人脉感到诧异。

      “认识我,就像是拆盲盒。这种机会不常有,你要珍惜。”段小正半真半假。

      道安法师,早早迎在廊下,僧衣布履,像是从古画里走出来一样。

      “师父给看看,她会不会是撞克了什么。”段小正开门见山,报上林优优的生辰八字,连寒暄都免了。

      “这个是你的什么人。”道安精明,眉里眼间都是人间烟火。

      “是我的朋友。”段小正委婉地避讳。

      “结发的朋友么。”道安一笑,“人有轮回。我知道你不信这个。”

      “我只有一世的命。师父忘了。”段小正提醒道安。段小正的命卦,道安早就替她卜过了。

      “她还不太一样。在医院这种生死场里待久了,心智会比普通人敏感一些。所谓轮回境界,并非彼消此生,而是同时并存。”道安用手指在桌上画了几个虚无的叠加的方块。

      “第四+N维空间。”段小正套用了一个具有科学气质的名词。

      “她的潜意识会比较容易去到某一个时段的某一个空间。这和她的工作环境有一定的关系,生来死往,日复一日,但并不绝对。当然,还有因果业报,非人力可以变更。我很难告诉你,牵绊她的是哪个时段、空间,除非我存在于她在梦里所去到的那个地方,否则,我也无能为力。”道安做了一个比较无奈的手势。

      “师父的意思是,无救吗?”段小正等她的建议。

      “你知道该怎么做。”道安靠在椅子里笑。

      段小正也笑了笑,“我,其实,没太听懂。”

      “她在那个时空里经历的事已经足够要了她的命。幸好你在她身边,幸好你还清醒,幸好你能及时叫醒她。换句话说,如果,哪一天,不那么凑巧,不那么侥幸,你可能恰好不在,或者你也恰好睡过去了,没有在那个时刻叫醒她,”道安的笑容异常严肃,“猝死,绝不是危言耸听。”

      段小正捐了功德,道安不收,只亲自送出来,仔细嘱咐:“你若能周全是大功德。从今日起早晚两课为你颂《大悲咒》《药师经》,供香花烛、长明灯,略助绵薄之力。”

      从道安的芸房到前殿的几步路,段小正感觉像走过了一座撒哈拉沙漠。道安的那些话说了跟没说一样,能够帮到林优优的人,是段小正,怎么帮,道安并没有明说。

      佛法不能解决的问题,只能用道法来解决了。

      段小正从沉香阁出来没有回家,掉转车头向淮海中路永嘉路方向过去。林优优的噩梦是表症,内里是心结,她半夜见到的尹少侬,至少是她以为的尹少侬。一边是尹少侬重病昏迷、卧床不起,一边是少锦后墙小门外阴森鬼气的尹少侬夜半哭声,换作是谁,心里都会发毛。

      车开进复兴中路,段小正想到一个人。

      Martha。周围是林林种种的网红店。这使得Martha看上去很像一座中西合璧、刻意复古的店面,黑漆门板配着埃及铜饰,石纹步阶抬高了几级。从门前经过的人,都不免抬头高看两眼。很少有人注意到,门边石纹砖里镶着那枚乌木的牌子,一掌宽长,刻着“少锦”两个字。

      小天井里,滴水观音养得很好。堂屋靠墙站着高低错落的檀木小柜,参差着青瓷白瓮。工笔的佛像,文艺复兴的油画,抽象派的作品,用画框装裱好,随意的摆放在座椅的旁边。

      一只十几岁的海双布偶,惬意地慵在它的水貂围座里睡午觉。黑白分花的边牧伏在穿丝质衬衫的女人的脚边。看见有人进来,边牧立刻站起来,摇了摇尾巴,激动地吠了几声。

      “师兄,好清闲哪。”段小正逗了逗边牧,话说给女人听。

      雍尔雅原本坐在那里看书,听见段小正的话,纹丝不动,脸上也不见惊讶, “如果不是为了你的林优优,你段少大概不会再踏进少锦半步。”

      “知道我绰号的,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了。”段小正煽了煽情。

      “没记错的话,段少有整整十年零八个月二十一天没来过这里了。”雍尔雅看着段小正,眼睛里的光,柔善如水,“今天,还是第一次。”

      雍尔雅额头略窄,而颌骨过宽,丝质衬衫的气质减去了不太讨喜的支棱,多了些刻意的周到。距离上一次见面,不过短短一周,再次重见,段小正感受到的是暧昧的亲切,还有一种微刺的距离。

      一边盘着桌上的檀木摆件,一边逗那只睡觉的布偶。布偶的水貂围座旁边是半人高的杂物边柜,其中的一层柜格里整整齐齐摞着快递文件袋。段小正随手抽出几个翻了翻,全是近期的收到件,里面的文件拿出去了,文件袋上的快递单还没撕掉。

      “粉丝写给少锦的情书,爱尹少侬的女人也都老了,手写的情书比以前的少多了。”雍尔雅拿过一副眼镜架在隆起的鼻梁上,继续翻原本在看的书,CHARMANT的EX钛粉金镜框,有些许的心不在焉。

      “尹少侬,生的是什么病。”段小正突然问,“你去美国的时候。”

      雍尔雅的目光停在书页上,原地不动。

      边牧伏在段小正的脚边,像倚着久别初归的主人。布偶睁开一双海蓝色的眼睛,望着段小正。它们见过她,在它们还小的时候。少锦的学生里,它们最喜欢段小正,虽然段小正对它们并不亲切。

      “到过Martha的人,都是尹少侬喜欢的人。”雍尔雅懒懒地说,“吃一杯茶,坐一坐,雅致的绅士围着温柔的淑女。你那年十七,尹少侬四十。想想也是呵,你走了,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说了一夜的故事,断人肝肠。”

      Martha,离少锦在永嘉路的花园洋房很近,走走几步路就到了。最早是尹少侬和罗云锦吵了架躲清净的地方,后来有了女团,就成尹少侬款待私淑弟子们喝下午茶、吃饭、打牌的居所。

      女团前后三班学生,加起来也有六七十个人。能到Martha来吃杯茶、坐一坐的不超过十个。雍尔雅是第一个,也是永远都在的那一个。段小正只来过一次,退团前一天,尹少侬单独见的她。这是Martha的唯一一次破例。

      那天,雍尔雅像今天一样坐在书桌后面。当她看见尹少侬身后只有一个段小正的时候,她站起来给边牧系好牵引绳,早晚都会有这么一天。尹少侬被女人宠惯了,少锦的学生大多都是因为喜欢她才来的,决定这些学生的去留,也无非是取决于尹少侬喜欢或不喜欢她们。在尹少侬的字典里,喜欢,都是可以变成爱的。

      女学生们花痴的眼神和肉麻的表白,尹少侬受用得惯了,也应付得乐此不疲。对于段小正,以尹少侬的身份和名望,最理智的做法就是相安无事。罗云锦从来都不担心段小正,却极不放心尹少侬。和女学生们莺尔燕尔,罗云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热闹一阵也就过去了。对这个段小正,尹少侬的心就用得未免太深了。

      “罗云锦说尹少侬脑溢血,是假的。”段小正猜出了答案。

      “不然怎么交待,精神分裂?人格缺陷?神经病?还是疯子?因为爱上了一个未成年的女学生?”雍尔雅的提问更像是在讽刺。

      “那你还出去遛狗?说好要保护我的雍尔雅师兄。”段小正笑容可掬。

      “我是不想看见她难堪,毕竟,她是我的师父,来少锦之前,我确实很喜欢她,我是说舞台上的她。那会儿我的理想就是嫁一个像她那样的男人。”雍尔雅把书推开,“我不想知道你是怎么拒绝她的。你既然不喜欢她,为什么到少锦来。”

      “路过,看见海报还不错,黑白两色的线条,那种feel,还可以。”段小正使劲地回忆了一下,“可能,我只是对画面、线条,颜色、设计感兴趣。舞蹈,我没什么天分。话说,为什么,我是说你们为什么不早点问我这个问题。”

      “滚。”雍尔雅暴躁地跳起来,“你不用这么看着我,我很生气,非常生气。她就是疯了,我不想说她是因为你。我们只能把她锁在家里,不然她就会到处乱走,衣衫不整,神志不清。堂堂的阿少姐,尹少侬,到今天还会有崇拜者给她写情书。因为你这么一个破小孩儿,少锦的脸还要不要,罗云锦的脸还要不要!尹少侬的脸还要不要!你别告诉我,你真的和她说过,你喜欢的是什么海报。我真是够了。”

      林优优看见的人确确实实是尹少侬,段小正松了一口气。

      少锦的华袍下的虱子,与它的华美一样令人讶异。尹少侬的美,段小正见识过,舞台上及舞台下。尹少侬的爱,荷尔蒙式的言说和表达,对于段小正而言,空洞且毫无意义。

      那天下午的对话,并没有雍尔雅以为的那么不堪提及。恰恰因为,那天的对话过于平静寡淡,就像是一瓯清水洇没了一幅宣纸,浸得久了些,重新拿起来,趁着风和光,阴干了,清水没了踪迹,纸却皴成一团皱纹,无论如何也熨烫不平了。

      “我爱的人是我会娶的人。”段小正答复尹少侬。

      “你这么笃定。”尹少侬的眼神里只有不相信,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信口开河的义正辞严,“你懂什么爱,懂什么娶。”

      “我只生这一世,不入轮回。找到我会娶的人,我就走了。”段小正的手里盘着一圈菩提,道安师父给的手持。

      尹少侬怔了半天,以为小孩子家的话不作数、不当真。才两年光景,段小正已经比她高出大半个头了,尹少侬的男步与段小正的放在一起,越来越像是女步,从骨节里柔出水来。

      “你的尼姑师父还教你些什么,她要你走到哪里去呢。”尹少侬信佛也信教,但凡能保佑她的她都信,“哄你这小孩儿剃了头发,跟她出家念佛去?”

      “走了就是离开这个世界,出家不算。”段小正揉了揉布偶的包子脸,跟尹少侬道了别。转天再见,段小正退了团。

      “一物降一物,这就是命吧。”雍尔雅把书合上。

      冷汗,从段小正的背脊爬上头顶,头皮一阵一阵地发麻。

      我只生这一世,不入轮回。这半句她倒还记着。找到我会娶的人,我就走了。这半句,她已忘了许久。道安送她手持时,特意嘱咐过这两句,段小正当时还小,真真假假地听进去。眼前与林优优正浓情炽爱,怎么会去想这些败兴的话。

      林优优,是段小正要娶的人。

      林优优的噩梦,是在提醒段小正,情正浓时,她该走了。

      道安的讳莫如深,有了解语。道安不说,是要段小正自悟。离开这个世界,才是保全林优优的万全之策,这样的话,道安当然不会明说。

      呵,段小正,这一次,你玩儿大了。段小正在心里骂自己。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