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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   雍尔雅从西雅图飞到魔都,约了段小正在淮海西路喝下午茶。

      “多事之秋。”林优优给段小正围好围巾,“到时间,我就给你电话,谈得好或不好,你都有借口回来。”

      雍尔雅,继尹少侬之后,少锦最优秀的生部。微黑的皮肤上永在的痘印,横眉冷对的五官算不上俊美,但浓烈妆成,惊天动地,且身姿矫健,在台上气场全开。即便是长发,也挡不住Les的气质,却是个直得不能再直的直女。

      “少锦的风水不好。”这是雍尔雅当年对刚入团的段小正说的第一句话。

      那时,雍尔雅很不喜欢段小正。楞头楞脑进了少锦,却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到了她这个年纪还看不懂山水,真是属于情商极低的那一类人。但段小正是尹少侬看中的人,雍尔雅不想多事,又忍不住不说。每次看到段小正就只想骂她走。

      “雍尔雅,你就不能好好地和你师弟说话吗。”罗云锦时不时点她一两句,雍尔雅也就不再当着人说。

      段小正每天放学过来练功,不大和别人聊天,到点来到点走,不知山高水低。某天课间,尹少侬打电话过来,全体肃立,是找段小正的,无缘无故骂一顿,说的是新剧的一段舞步,段小正还没看过,当然更没练过。话筒里的训斥简直暴戾,一练功房的人鸦雀无声。

      “为什么训我,”段小正问雍尔雅,“我听不懂。”

      “阿少姐有她的心事,又没有人可以说。”雍尔雅第一次和段小正讲话讲得那么柔和,她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却不能直说,“同你没什么关系,等她脾气过了就好。”

      是人都看得出,尹少侬是对段小正动了心,虽然亦师亦长,亦动了不该动的情。段小正木讷讷的,罗云锦和雍尔雅冷眼旁观的看着,过了些时日,尹少侬的心慢慢平下来,当着罗云锦的面,把雍尔雅叫到跟前嘱咐她好好领着段小正,不许有半点差错。

      尹少侬这么嘱咐,也就等于把话挑明了,少锦的班将来由段小正来接,雍尔雅辅助。罗云锦问了雍尔雅的意思,雍尔雅不敢说自己暗地里已经在和大卫拍拖,更不想段小正在少锦陷得太深。现在还懵懂着,过两年长大了懂事了,到底和少锦的缘分多深多浅,谁都不敢说。

      “你倒替你师弟想的周到。”罗云锦心里和雍尔雅想的一样。

      尹少侬的心容易热,大凡她看中的那几个学生,多多少少都有能让她心动的点。只有阿少姐动了心,少锦的女金主们才会动心,罗云锦相信尹少侬的眼光。但段小正却是从里往外透着冰山的凉气。她的家世不差,怎么会是少锦能留住的人。

      “你将来有什么打算。”雍尔雅装作若无其事,问段小正,“专心跳舞么?”

      “唔,”段小正的情商一直是她与人交流的障碍,“过几年就不跳了吧,大二之前我会申请交换留学,没办法来了。”

      雍尔雅狠狠地点点头。

      少锦的时代,距离落幕不会太远。段小正的选择正当其时。但退团,比她给雍尔雅的时间表要早得多。如果不是尹少侬决定,由雍尔雅和段小正分别担任那一季新剧A组和B组生部首席,段小正也许会走得晚一些。

      雍尔雅至今都记得那个傍晚,生部基功课的最后十分钟。尹少侬刚刚读罢雍尔雅和段小正的名字,段小正就站出来说,退团。

      “什么。”尹少侬并不相信自己听到的那两个字,就像在场所有的人一样。她甚至都没有从名单上抬起她冷峻傲慢的头。

      “谢谢阿少姐。”段小正给尹少侬鞠了一躬,把少锦的铭徽从衣襟上摘下来,毕恭毕敬用双手托着,放到尹少侬跟前,“我回去读书,以后不来了。”

      雍尔雅的血压飚到500以上,只差立地而死。退团,在少锦是一种惩罚,只有尹少侬能判定这种惩罚,就连罗云锦都没有资格说出这两个字。雍尔雅和绝大多数的生部都领教过尹少侬的体罚手段,而段小正还没尝过不打不成器的滋味。

      尹少侬站在那里,像是一座雕塑,没有动作,没有表情,没有情绪,没有呼吸,没有生命。骨节分明的手背上,青紫的经脉暴突起来,那份生部的名单,大约是尹少侬这一生读过的最漫长的名单。她完全没有要抬起头来的意思,那张冷漠的脸是多少女人为之疯魔的容颜,那一刻,冰冷的像一具死尸。

      段小正背着她的大书包走了,没有受到任何阻拦。关于新剧的其他安排,尹少侬像往常一样,用了十分钟宣告完毕。一分钟也不多,一分钟也不少,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课程结束,生部鞠躬,离场。

      尹少侬仍像往常一样,检视完练功房的所有器械、设备、灯光和门窗。雍尔雅不敢走,更不敢说什么,只在她旁边跟着。

      “送我吧。”尹少侬带上练功房的门,把车钥匙交给雍尔雅。

      雍尔雅打了好几次火,才把车开出来。尹少侬不说去哪里,雍尔雅只能沿着那条两边栽满梧桐的马路慢慢开。两三分钟的路程,开了半个小时,到了马路尽头,向左还是向右,总得有个方向。雍尔雅从后视镜里问尹少侬的意思,尹少侬靠着窗,眼泪洇湿了衣裳。

      雍尔雅十岁进少锦,和尹少侬的师徒情分最长。她是尹少侬一步一步教出来的,那些能生出情愫的举手投足,拥揽抚抱,雍尔雅都知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罗云锦后来说,段小正的心够狠。直到罗云锦去世,雍尔雅也没敢告诉她,那天,尹少侬在车里坐了整整一夜,自言自语,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也说了许多不该说的事。

      一年之后,尹少侬在台上突发脑溢血而摔成重伤,四座哗然。医生直言不讳,重回舞台绝无可能。大势已去,让罗云锦措手不及。随着尹少侬的倒下,大麻烦接踵而至,雍尔雅因与大卫赴美完婚而退团,人设崩塌,少锦的女金主团一夜之间地动山摇。

      入行这些年,雍尔雅除了练功、演出和偷偷拍拖,最主要的工作就是应酬那些疯狂爱着她的女金主。这就是少锦鲜花著锦之下的真相。这些事,雍尔雅从来都没有向段小正灌输过,哪怕再红的生部也无一例外。这是舞蹈之外的必修功课,雍尔雅不希望段小正和她走一样的路,段小正还有的选。

      雍尔雅拍拖,段小正早就都知道。雍尔雅没有可以诉说的对象,段小正简直成了她的隐形知音。尹少侬深居养病,罗云锦心力交瘁,雍尔雅又被爆出性向正常的那一季,少锦天翻地覆,段小正顺利保送大一。

      “我不是Les,”雍尔雅把段小正约出来,“我快结婚了。”

      “那就退团。”段小正有一页没一页地翻菜单,选了金枪鱼披萨。

      “阿锦姐会杀了我的。”雍尔雅脸色暗黄地藏在卫衣的帽子里,这几天都没睡,什么人也没见,电话也不敢接,“阿少姐病成这个样子,我要是再走了,台上没人撑。”

      段小正不说话。

      校区有些偏,周边唯一的西餐厅冷冷清清,堂吃的客人很少。雍尔雅观望了一会儿,确定没有麻烦,才点上烟,猫在沙发里,“你到底是不是?”

      “是吧。”段小正又把菜单从头开始翻。

      “被谁掰弯的。”雍尔雅把瘦削的大手盖在菜单上,一双深褐色的眸子盯着段小正。

      段小正是天生的。家族里的美貌姐姐,幼稚园里的未婚女老师都被小正撩过。从记事时起,段小正记住的全是女生和女人。

      少锦的内涵,段小正那时还不懂。没有尹少侬点头,没人敢撩她最宠的T崽。以为剪个超级短发,走路外八字,带点痞和垮,抽烟喝酒,动手动脚,撩衣摸手就是T,尹少侬下过杀令,谁敢在少锦玩这一手,滚。

      段小正不抽烟、不喝酒,不痞不垮,不动手动脚,不撩衣摸手。站如松,行如风,发型时长时短,没有定数。但这块冰怎么也捂不热。少锦的老Les和假Les都这么说。

      “那你还不找?”雍尔雅操心得像段小正的妈。她以为找个Les很容易。

      “我又不急。”

      “你不是傻,你是瞎。”雍尔雅叹气,把牛排切到段小正的盘子里,“阿少姐只是想要你接她的班。”

      段小正不瞎。段小正装傻。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段小正从来不以为然,就像从来不担心会失去什么。

      “阿少姐是想让我像你一样吗。”段小正把菜单合上。

      “你和我不一样。”雍尔雅指的是性别取向,“我帮不了少锦,你是知道的。”

      “我和你们不一样,我会光明正大娶我未来的妻室,而少锦不是。”段小正稚气的脸上是少有的果断和尖锐。

      再聊下去,尴尬的就会是雍尔雅了。段小正对于少锦所知道的,比雍尔雅以为的要多得多。很快,雍尔雅退了团,结婚生子,定居在美国。偶尔有电话来,只是催。

      “找了没?还不找!再不找都老了!”

      “找了就是一辈子。急什么。”

      “你走路要慢一点,走那么快,风一样,人家喜欢你,追都追不上。”雍尔雅总是很有经验的样子。

      雍尔雅退团之后,罗云锦无论怎样为少锦洗白都无力回天。生部是少锦的命门。如果生部没有魅力,观众为什么还要看女团。罗云锦炒了几年悲情,赚了些老观众的眼泪,让雍尔雅背了些骂名,扶植出几个少锦的新人。好容易撑到尹少侬能扶了病体出来见观众,官宣告别舞台。

      少锦女团,随着尹少侬和罗云锦移居美国,冷落多年。虽然新人还在出,新剧还在做,不温不火,但罗云锦执意要做到尹少侬病老归西的那一天。幕后运作的代理人,罗云锦请的仍是雍尔雅。骂归骂,师徒的情份不是说断就能断得了的。何况,除了尹少侬,雍尔雅是最懂罗云锦的人。

      尹少侬在美国病逝,迁回上海落葬,罗云锦吩咐雍尔雅召集少锦弟子做一次告别季的演出。少锦,终于可以名正言顺的谢幕了。雍尔雅给段小正寄了两张票,VIP席,在三楼顶上。

      段小正提前过去,走后台。台口左手拐过去,一个小厅堂,再往里就是梳妆间。白脂红粉抹起来,黛黑青紫描眉目,头发一律梳拢到脑后。干干净净,清清白白。舞衣贴着肩,裹着胸,透着汗,魅惑的线条一直拉到脚后跟。

      “是男团邀请我们助演,又不是我们自己找去演的。”一个还在箍牙的女孩子在大梳妆室里说话,“双人舞是那样跳的吧,你们有哪个是不会的?怕阿锦姐知道么。”

      大梳妆室的门,半开半掩。雍尔雅领着段小正从门外过。

      “生理反应,怎么假装没有。阿锦姐知道又怎么说。”箍牙女孩子还在喋喋不休,“我就问问,你们是真的没有反应的吗?”

      听见后面的话,雍尔雅把门带上。走道里人来人往的。粉香,扑着鼻。每个角落里都有抽着烟玩手机的女孩子。雍尔雅的梳妆室在走道尽头。

      “现在就是这样了,你也看到。”雍尔雅的黑眼圈很重,拉了椅子给段小正坐。

      “她们不是,怎么装。”段小正扔给雍尔雅一包烟。

      “阿锦姐喜欢,那就只能装给她看。”雍尔雅拆了封壳,点起一支。少锦一盘散沙,雍尔雅累趴。

      演出前一天尹少侬落葬,段小正穿了一身黑衣过去,自退团后阔别十年与罗云锦第一次见面。雍尔雅和女伴扶着罗云锦,段小正行了师徒大礼。罗云锦牵着段小正的手,看着她向尹少侬的墓碑磕了头,这才哭出来。雍尔雅反倒放了心,从西雅图到上海,阿秋告诉她,罗云锦眼泪也没有的。

      演出当晚,段小正看见雍尔雅带出来的林优优。雍尔雅介绍说,是少锦末代最好的女部。散了场,雍尔雅先送罗云锦回去,又叫了林优优和几个女伴一起宵夜。

      段小正看着林优优,林优优看着段小正。一晚上没说几句话,眼睛望着眼睛。临走,段小正给林优优取了大衣,替她穿上。

      留了微信,不大说私事。偶尔会聊聊少锦,聊聊生部女部。某天,林优优被爱慕者逼宫,告诉给段小正。莫名的,两个人就吵起来。段小正气得要删记录,可怎么看怎么像是老夫老妻拌嘴。只见了那一面,就能这样吵。

      “你同我这样吵,我只想从楼上跳下去。”后来林优优说。

      林优优进少锦比段小正晚。那时的少锦已不是当年的少锦,人来,人去,告别季,雍尔雅让她回来撑台。再见面,段小正牵了林优优的手。两个人喝了交杯酒。

      “小日子过得怎么样。”雍尔雅的风采不减当年,两胎宝妈,穿搭起嫣红浓紫,富足欢喜只想告诉人。

      “约这么贵的茶,是让我谢媒?”段小正点了一份熔岩蛋糕就收了手。

      “你又不爱吃甜的。”雍尔雅拿一双凤眼飞扫段小正。

      “慢慢烤,不急。”段小正吩咐侍应生。

      雍尔雅嗤之以鼻,忽然就换了声腔,“你不想知道阿锦姐是怎么死的。”

      段小正从手机上抬起眼睛,雍尔雅有些咄咄逼人。这是她心情不好的缘故,段小正对她太了解,已经没有什么好奇心,也就忽视了某些本不该忽视的东西。

      雍尔雅对段小正的态度很满意,点头点了半天,才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吐出来:“她谋杀了大卫,在滑雪场,当着我的面。警察找到她家楼下时,她刚好从露台跳下去,就像算好了似的。”

      段小正没有从雍尔雅的脸上看到丧夫之痛。

      “大卫还有呼吸,算是脑死亡吧。前几个月他买了一大笔保险,受益人是他的生父生母,我还没见过。”雍尔雅的刀从眼前的蓝莓切下去。

      “你早就知道阿锦姐会这样做。”段小正把手扣在桌面上。

      “从大卫骗她们墓地那笔钱开始,我就知道他另有打算。”雍尔雅欲言又止。

      “然后。”段小正等她的下文。

      “阿锦姐的遗嘱说,除了办好她回来和阿少姐合葬所需要的一切用度,其余的资产留给替她恢复少锦的人。我觉得你一定没什么兴趣,所以建议律师先替她存着。也许将来你会改变主意。”雍尔雅说正事的时候一本正经,但很快又回复到常态,一脸嫌弃地往茶里加了两块糖。

      “我和少锦没有任何关系。”段小正想就此刹住话题,毕竟雍尔雅是来和她谈少锦的遗产。

      “你一定觉得我是个势利小人。”雍尔雅的茶匙搅得铛铛响。

      “所有的都应该是你的。”段小正假装摸摸雍尔雅的头,“没有你,少锦早就不在了。”

      雍尔雅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眼波极尽妩媚:“女人的心思,我比你懂得多。尹少侬和罗云锦,绝不是你这个书呆子以为的那么无害。”

      “有你保护我就够了呀。”段小正跟雍尔雅开了个玩笑。阅尽女人无数,这是雍尔雅的本事。但尹少侬和罗云锦的名字从她的嘴里说出来,意思总有些人心险恶。

      “我从来都认为,她们两个并不像给我们看到的那样相爱。”雍尔雅的冷笑从鼻腔里喷出来,“可惜我不是学心理学的,对那些手段还知道得有限,也就是凭感觉猜猜而已。”

      “逝者为大。”段小正提醒她。

      “呵。”雍尔雅白了段小正一眼,手却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前的佛牌,安静了一分钟。

      大卫,把雍尔雅扔在了半路上。罗云锦,要雍尔雅背着少锦的空壳。这是一把双簧锁,少锦,就像是个吸血鬼,附在雍尔雅的身上。无论哪一种锁法,雍尔雅都没有钥匙,罗云锦把最后一扣弹簧扣死了。

      熔岩蛋糕送上桌,林优优的电话也准时到达,“小正,我又做噩梦了,不过来了。你回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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