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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   芸草对安眠药的剂量把控的失误,使得段小正失去了逃离大齐的全部记忆。

      阿寻,是段小正现在的名字。

      在新的生命里,段小正活得很投入,甚至可以说过于亢奋。天有春夏秋冬,地分南北东西。阿寻像个二傻子一样,整天疯跑。对于在尘土里滚大的阿寻来说,一块破砖、一只丑鸟、一根烂树杈都是不错的玩具。

      “阿寻,你消停会儿,算我求你。”阿元拽着弟弟的裤腰带,一撒手,他就找不到这小混球了。

      段小正的心,是悬着的,而阿寻的嘴没有一刻是闲着的,或者在吃,或者在笑,或者在骂人,或者在玩唾沫。这些不过是出于恐慌和不安全感,段小正尽量在掩饰,因为阿元不是一个内心强大的人,但他们却是四处流浪的孤儿。

      从尊贵的兰陵王嫡世子跌落成乱世中流离的乞丐,对于低龄的儿童来说,是一件糟糕得不能再糟糕的事。兵马踏平他们所到之处的村庄,战马上的人穿着一样的盔甲,挥舞着一样的刀枪,奔逃的人们一个接一个的倒下,到处是哭声和哀嚎,火光和死亡。

      阿元抱着弟弟在柴草丛、麦田埂、河沟底、尸骨旁东躲西藏。哭痛了眼睛,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惊恐和眼泪是他长夜里的侣伴,怀里是骨瘦如柴的阿寻。他永远都来不及想好,要带着弟弟逃去哪里。他们一路逃着,没有日夜,不知年月。

      段小正一直认为,幼年时的这一段经历影响了阿元短暂而又漫长的一生。

      阿元和阿寻的落脚地,叫乌台,是一座很小的城。从记事时起,阿元就领着阿寻在街上混。拐和骗,是大事,不常做。偷和摸,是常事,三五天就干一回。香炉街卖炒豆的阿宽家是他们每天必去的地方。摸一把,可以吃一天。口味比较像辣条,辣条蹦豆。

      阿寻七岁那年,大病了一场。阿元以为是阿宽家的豆没有炒熟。直到病得快死了,阿元才抱着阿寻到法雨寺里去救命。

      法师救人是不收钱的,阿元心里这样想。

      法师说,看病不收钱,药,还是要收钱的。

      阿寻的病很贱,但药就很贵。阿元抱着阿寻在寺门上哭了三天,阿寻让他的眼泪淹了个半死。来寺里进香的外地香客看见了,发了善心,替阿寻赎了药。知道阿寻是个男孩,等到阿寻把药喝下去,香客同阿元商量,让阿寻替他家的小主人出个家。

      药已落肚,吐是吐不出来了。

      “那以后就有人管你吃饭穿衣了吧。”阿元肿着两只眼睛和阿寻说。

      “那以后你可以来蹭饭。”阿寻的心眼总是比阿元多一点。

      “阿寻,你说,娘亲知道了不会怪我吧。”阿元想了想,眼泪淌成河。

      这两天,阿元总是会想,过去和弟弟在一起的时光。阿元时常在大河边的石头上洗衣裳。太阳下山的时候,弟弟就会回来了。他总是跑得满头大汗,手里提着装满了水的木桶,偶尔桶里会有一两条半大的鱼儿。

      以后,太阳下山了,弟弟不会再来了。阿元想到法师们说的话,远到的香客是漂洋过海而来的,他们的客船比乌台最高的山还高,他们要去的地方比大齐还远。但阿寻从此不会只有炒豆吃,也不会总是光着脚。

      度人出家的老法师是云游来的,在大殿上坐着。香客和本地法师围着他,听他的教诲。

      “这个孩子,非我能度者。”老法师看了阿寻一眼。

      “但我已替他赎了药,价值一千金。”香客微微有些出汗。

      “阿元也是男孩嘛。”本地法师总是精明的。

      老法师看了阿元很久,头顶上匍着一大片又细又密的汗,“此儿,我若度他,即是杀他。”

      第二天,阿元跟着香客走了。阿寻被灌了很多药,一夜都睡得很死。醒来时,阿宽在炒第四炉蚕豆了。

      阿宽娘搂着阿寻说,“阿元走了,阿寻就不要再去偷了。”

      单干,那是会死人的。

      阿宽娘的意思是,阿寻没有阿宽那样健壮的体魄和肌肉,炒豆仍只能吃而不能做。阿寻的手只拿得起阿宽娘的针。阿宽娘的针线是香炉街上最好的。阿寻的针线比她的还好。乌台的小裁缝阿寻,就是说的他。

      十年之后。

      阿元在京都失足落水的那天。
      阿寻在乌台为清欢裁制嫁衣。

      清欢,姓苏。乌台的小美人。
      她娘,姓金。乌台的老美人。

      从前住在香炉街,苏家发达了之后,住去了乌台的大塘。前有金塘河,后有乌台山,风水宝地,乌台有钱有名的人都住在那里。

      “阿寻有十七了吧?”金美人在阿寻跟前绕来绕去,笑容堆在眼角,“只比我家清欢大一岁。我记得的。”

      苏家的女人很多。虽非小富,穿衣用度却很讲究。金美人虽然有些刮噪,赚苏家女人的钱,阿寻也还是愿意的。

      清欢出嫁,苏家的女人都要添置新衣。老的七十九,小的扶床走。在女人们眼里,那些画在纸上的是半臂,是大袖,是襦裙。在阿寻眼里,是钱。

      “阿寻也蛮好。从小一起长大,我也想过他和清欢,看看,不是也蛮配。”金美人同姑嫂妯娌们磨牙,“清欢也乐意和他一处玩。这些年清欢的衣裳,哪一件不是阿寻做的。我看阿寻是好的。”

      苏家的衣裳,衣料都是苏家自己的。阿寻所赚的不过是样式和做工。给苏家做衣裳,阿寻是不能出苏家大门的,避免偷盗衣料的嫌疑。

      制衣的屋子,在后院的荼蘼架底下。四壁开窗,为的是光线好,也为的是赶着阿寻早些做好,早些走人。

      清欢的小姨香织,是金美人的妹妹,没有那么美貌,但做事细腻。每有像阿寻这样的外人来家里做工,一概事体都是她看管料理。

      “清欢是要出嫁的人了,却总不肯理她未来的夫婿。那天他来家里坐坐,清欢一眼也不看人家。”香织看着阿寻把衣料一一收好,若浓似淡地说,“她只说你好。”

      阿寻听着。心里也就明白这一回的工钱不好赚。

      “你虽是个裁缝,我看你倒不像是会在乌台这小地方待一辈子的人物。”香织走近阿寻,把衣料主人的名签夹放妥当,“先前吴家下聘的时候,清欢只和她母亲闹,不吃不喝,整天躺着,想要寻死。她母亲却说,你看你是饿死,还是有人领着你远走高飞。临了,还不是成了孔家的人。”

      尺绳沾了花粉,扑在纸上,也就成了断断续续的人形的曲线。

      “这一回仍旧找你来做衣裳,却不叫你做清欢的,想必你也明白。若是遇见,或是说话,你都想好了。”香织的手在阿寻肩上拍一拍,闪身走了。

      金美人喜欢百濯香,与平常阿寻用的花粉不同,这是要另外加价的。阿寻在账目明细上添了一笔。

      荼蘼,遮了半窗的光,阿寻索性退到后窗去。为了十几身衣裳,弄瞎了眼,不值得。

      挺实的荷房,温热地贴近阿寻的后臂,几缕发丝垂落阿寻的视线。亲呢的笑浮在阿寻身后的空气里。

      “我又来找你了。”清欢从小就爱这么说,微嘟的唇齿间是永在的笑。阿寻从不用美来形容她,从小竹马伴青梅看惯了。

      “为什么不更衣就出来。”阿寻把笔夹在耳朵上。

      “我穿了晨衣。它只是薄,但并不透。”清欢把袖子举起来。

      对着清欢,阿寻从未有任何的幻想,既便没有香织小姨的忠告。阿寻越来越像段小正本尊,一天没有两句话,往针线房里一钻就是一天。阿宽娘告诉人说,阿寻这孩子心重,在惦记他的兄弟阿元。

      段小正惦记的是林优优。她兑现了道安的谶语,情正浓时人去也,林优优的病症是否已经好了,段小正不得而知。这样也好,算不得生离,也作不得死别,段小正不愿意去设想她离开之后的种种可能,没有意义的事,她从来不浪费时间和精力。

      “我要嫁人了。”清欢踮起脚,看着阿寻的眼睛,“我一点也不喜欢他。我喜欢你。他没有你好。”

      “你才认识他几天。”阿寻没有心思聊天。

      “他没有你心细。那天在花园里,我差点从山石上滑下来,他都不扶我。”清欢告状,“我问他,簪在头上的花,是蔷薇好,还是海棠好。他居然不知道海棠树就在我身后。”

      “这些是小事。”阿寻转过身,继续他赚钱的工作。

      “我同他没有话说。”清欢站在阿寻身边。

      “嫁过去,自然就会说话了。”阿寻在纸上修正着苏家女人的衣服尺寸。

      “阿寻,再给我量一次衣服吧。以后,就不能再来找你了。”

      尺绳,在阿寻的手里。

      清欢,在阿寻的面前。

      她,向上踮起脚。鼻尖,对着鼻尖。眼睛,望着眼睛。

      从来没有这样近地看过阿寻的脸,他总是离着苏清欢不那么远,也不那么近。就算是儿时在一起说话,也是端正地坐在她的对面,笑或者不笑地听着她那些细碎的话。

      对着阿寻,苏清欢总有许多新鲜的话要说。她很少能出去,最远就是阿寻的家。隔着四条街,西边第三个院子,紧挨着金美人的娘家。

      阿寻的家,最初吸引苏清欢的地方,是院里的药圃。春天的时候,开满了各色的花。花开了,阿寻就在门口等着她,等着清欢来挑选最喜欢的,阿寻替她戴在发鬟上。

      阿寻的手很巧,苏清欢喜欢阿寻为她裁衣裳。常常是金美人去了娘家,清欢就去了阿寻的家。除了裁衣,阿寻与苏清欢再也没有更亲近的相依相傍。清欢成年之后,金夫人暗诫她,待嫁的女孩子,不可以再与男人离得那样近,哪怕是从小相识的也不许。那时的阿寻,已是乌台很有名的人。

      “今儿再裁一次衣裳,往后就再也不能了。”苏清欢告诉阿寻,大半年前。

      阿寻点了头。

      药圃里,开着芍药。苏清欢选了一只粉泪。

      “这样凄凉,你是让我裁还是不裁。”阿寻问她。

      “自然是要好好地裁呀,”苏清欢将花养在水瓯里,朝着镜中的阿寻诉苦,“我娘央了人在给我说亲。”

      “那是好事。”阿寻专心挑选着衣料。

      “那人还不及你一分好。”苏清欢嘟着嘴,“我与他是没有话说的。将来只怕要闷死。”

      “让他替你裁衣就是。”阿寻打趣她。

      “不要。”苏清欢瞪她。

      “将来你嫁了他,自然要他照料你。梳头,穿衣,吃饭。虽一时没有话说,你娘看中的人必定是对你有心的。只要待你好就是了。”阿寻的话永远那样有道理。

      粉泪,簪在鬓边。

      苏清欢与阿寻站在药圃前面,对着影子笑。

      凡事,阿寻总是让着清欢,走路上下,也总是叮嘱,扶着。

      苏清欢挽了阿寻的胳膊,在日影里看着。阿寻比她高出好些,清欢踮了脚,这样就能离着近一些。

      “我成亲时你来不来?”苏清欢问阿寻。

      “不知道。”阿寻仍是笑。

      “你不来,我就不嫁。”苏清欢咬咬嘴唇,“你要不要来。”

      “你要不要我来。”阿寻看着她。

      “你来抢亲,杀了新郎,掀了酒席,把我抢走。”苏清欢半笑不笑地盯着阿寻的眼睛,“就像那些江洋大盗。”

      “好。”阿寻笑得眯起了眼睛。

      苏清欢踮着脚尖,离着阿寻很近,很近。鼻尖对着鼻尖。

      阿寻一动不动,看着苏清欢,眼中的光,与往常一样。没有波澜。

      就这样看了很久,看得清欢闭上了眼睛。

      阿寻笑了,“清欢,该回家了。”

      长哭,突然就哽在喉咙里。苏清欢的眼泪落下来,咽喉的痛,支离了揉碎了的心。断断续续,支支吾吾……

      唇,一线之遥。

      云雨,一念可见。

      阿寻只看着她。从此,别过。

      她,仍是清欢。阿寻,仍是阿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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