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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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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姨娘从莫汶的明萃堂中出来后,扶着石榴的手,顺着一条通幽曲径慢慢溜达到池塘边。
初春时分,河边垂柳已抽出嫩芽,一排迎春花在柳下率先招展,另有几株碧桃着点点玫红,水面上碧波微荡,三只曲项婉转的白鹅正在凫水。
远远看去,便觉一派浅碧深红、盎然生机。
柳姨娘欣赏着眼前美景,在明萃堂中积的一肚子闷气渐渐消散。
她眉眼漾出一丝笑意,对石榴道:“今儿天也好,这园子里景也好,我们且不急回去,逛逛再走!”
石榴好意提醒:“姨娘,小少爷应该已用过早膳了,按老爷的嘱咐,这会子您该回去带着他描红认字了!”
柳姨娘脚下步伐顿了顿,眼里的笑意顿时烟消云散。她左手长长的指甲掐进掌心里,薄唇抿了又抿,终于还是将满肚子的怒气咽了回去,由着石榴将自己搀回到芙蓉阁。
……
至晚膳时分,便有小厮来通传,说老爷今晚要宿在芙蓉阁,让柳姨娘吩咐厨房熬些粳米粥,多要些精致小菜,少点些荤腥。
小厮一走,院子里负责洒扫的小丫头们便个个挤眉弄眼,一脸的喜气洋洋,走起路来生风,干起活来带劲,连房里柳姨娘弹出来的哀怨的古琴声听起来都像是B-box一样带着鼓点。
小丫头A对B道:“瞧见没,又宿在咱们芙蓉阁了!已经连着十几天了!可见老爷是真喜欢咱们姨娘!”
小丫头B不屑道:“那是自然!昨儿和今儿都是马姨娘的日子,但也不知这马姨娘又说了什么不着调的话,惹着咱们老爷了,这几日都不肯去她屋里,想来,这马姨娘明日又要闹得她那个静思斋鸡飞狗跳了!”
两个小丫头凑在一起嘀嘀咕咕说着主子闲话,说到好笑处再低笑几声,过了一会儿,小丫头A叹了口气:
“哎,就是咱们姨娘实在不争气,老爷一个月倒有大半个月宿在她这里,就这么着,也不见生个一儿半女的!”
小丫头B紧张地“嘘”了一声,压低声音道:“可不是么!柳姨娘是老爷从教坊司里接回来的,听说那里的女子都要吃避孕的汤药,别是打那时就坏了身子吧?!”
……
芙蓉阁右梢间墙边摆了一排九宫格紫檀木架,磊着《诗经》、《老庄》、《三易》等书籍,并一些文房四宝,中间一个釉面细腻的青瓷净瓶,插着一株打了几个花苞的桃树枝儿。
柳姨娘正坐在一架古琴前,幽幽弹奏一曲《薤露》。旁边的嵌铜琉璃乳钉纹豆形香炉里,熏着沉香,清淡香气袅袅而上。
柳姨娘柳眉微蹙,眼中凝雾,眉眼间一点哀愁,葱管般的手指在七根琴弦上轻捻慢挑,将一首挽歌弹得个悲悲切切。
石榴边收拾屋子边唠叨:“姨娘,您也别老弹这一首曲子,怎么一说老爷要来,你就一脸丧气,连弹的曲子都听着跟送葬的调子似的。”
柳姨娘不搭茬,继续一脸悲戚地弹奏挽歌,待一曲终了,才幽幽道:“石榴,晚上能给我加一盘酱肘子吗?”
石榴停下手中动作,回过头叹了口气:“老爷既然着小厮特意吩咐,叫少点些荤腥,依我说,您今晚就消停点儿,吃点素的吧!”
柳姨娘往身后的皮靠里一倚,从早起就憋着的怨气终于按耐不住,爆发出来。
她将七弦古琴向前一推,怨道:“天天都要歇在我这里,他倒习惯晚膳不吃荤腥,却逼着我和小少爷陪着一起茹素,这苦日子何时是个头?”
见石榴不答话,便缓了下口气,“便是我跟着茹素也不打紧,但小少爷正长身体,也跟着天天见不着荤腥,可怎生是好?!”
石榴实在忍不住,反驳道:“老爷也正是为了小少爷的身体,才让晚膳改成素餐。你顿顿都要大鱼大肉,连晚膳都要鸡鸭鱼肉一样不落,小少爷跟着你吃,才容易积食,一年四季总也咳喘不好!”
石榴是府里的老人了,原先在魏晏外屋里负责洒扫,因为干活勤快,手脚利索,魏晏抱回了小少爷后,就特意让她跟过来,名义上服侍柳姨娘,实则看护着小少爷。
所以,她一向不大怕柳姨娘,心里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并不避讳。
柳姨娘一提到给小少爷加肉,便勾起了她的担忧,忍不住开了话匣,噼里啪啦开始吐槽因为柳姨娘饮食结构不合理导致小少爷也跟着营养过剩blablabla…..
柳姨娘闷不吭声坐了半晌,赌气又弹了一遍《薤露》,这一遍弹得更加哀怨悲切,听者无不落泪,还以为她刚死了全族!
……
晚间,魏晏处理完外头的事,进到芙蓉阁,跟柳姨娘和小少爷一同用了晚膳。
吃完饭,他打发石榴带着小少爷先去左次间休息,准备好描红本子,只待自己收拾停当后,再过去检查功课。
柳姨娘也屏退了屋里伺候着的丫鬟,挽了衣袖,亲自端过来脸盆,待要服侍魏晏梳洗。
魏晏温润一笑,轻声道:“屋里既然无人,便不必如此拘礼,我自己来就好!”
他温柔但坚定地谢绝了柳姨娘的殷勤小意,终是自己一个人净了面、漱过口。
柳姨娘站在他身后,手里的丝锦罗帕轻轻按住嘴角,呆呆望住他颀长的背影。
她的这位“良人”,真真生了一副好相貌!
魏晏一双凤眼偏狭,眼角微微上挑,鼻梁挺直,鼻翼饱满,唇润齿白,面目柔和。许是多年行商的缘故,他的嘴角似乎永远挂着一丝浅浅笑意,让人望之亲切,如沐春风。
虽是商贾出身,周身却不带一丝市侩庸俗之气,也没有普通读书人的酸不溜秋,倒像是个王公贵胄或簪缨世家出身的清贵公子哥,一派儒雅隽秀,温润如玉。
此刻,他熟练的为自己净面,微微弯曲的后脊梁透过月白色绣银丝薄锦长衣,时隐时现,露出漂亮的背部曲线,看得柳姨娘下意识咽了下口水。
她将手里的锦帕攥得更紧,心头一阵忙乱跳动,忍了又忍,终是不甘心,悄默声走过去,从后面轻轻环住魏晏瘦削的腰,手指蜻蜓点水般在魏晏的小腹处摸索着,探到前面的腰带扣绊上。
她在魏晏耳边,吐气如兰,轻轻地说:“老爷,我服侍您宽衣吧!”
魏晏身子明显僵住了,他摁住正在替他解腰带的两只玉手,顿了顿,不容分说向两边掰开。
……
他从柳姨娘的环抱中退出,嘴角那抹浅笑已然消失不见。
柳姨娘尴尬地立在原地,脸色又像早上在明萃堂里被葛姨娘揭了老底时一般,时红时绿。
魏晏冷冷地注视着她,良久,才叹了口气:“可芸,我接你回来时,已经跟你说得很清楚了。你与少谦本有婚约,若不是你们两家同时遭逢大难,你此刻已是李家少夫人,也就是我的义嫂!少谦虽避走他乡,但他临走时,嘱咐我照顾好你,我这才将你接回府中,又恐别人生疑,才让你做了我名义上的妾室。”
他将“名义上”三个字咬的很重,柳姨娘自是听懂了他言下之意,眼中因适才的情动而窜起的小火苗“嗖”地暗了下去。
魏晏见状松了口气,知她已经听明白自己的意思了,也不欲再下她面子,便复又缓了声音,笑着说:
“我知你感激我,一直想要报答我,但你尽可不必以……这种方式报答。我将江儿交托于你,便是望你能尽心为他启蒙,育他明理,你若能将江儿照顾好,便是对我最好的报答!”
他说完,便匆匆用面巾将脸上的水珠拭净,搁回到脸盆架上,自己解了腰间系带,褪去外袍。
柳姨娘恍恍惚惚站在一侧,心内悲怆无比:
谁想做什么李家少夫人?!那李家未败落时,他爹也不过是个从六品的詹事府赞善,李少谦也没有功名。我爹本来就对这桩婚事不满意,想要找借口退婚来着……
结果,他家败都败了,李少谦也不知逃去了哪里,我正欣慰不必再守这桩婚约呢,你竟然……把我接回府里,让我给李少谦守活寡?!!!
还美其名曰允我报答,弄了个屁事儿不懂的小娃娃,要我教导抚育,天天拴着我,走不能走,玩不能玩,连赏个景儿旁边都有人催着回屋看孩子……
正哀怨着,忽听魏晏又说:“对了,我知你心疼江儿,但小孩子,脾胃尚未长成,食不可过饱!以后切记,晚膳时不可再进食荤腥之物,当以清淡为主!”
柳姨娘心中又一声痛呼:哀哉!还不让我吃肉!!!
魏晏手里托着锦袍,迈步出了净房,便要到次间里去陪小江儿,临去时,回头瞥见柳姨娘仍一脸生不如死的恍惚样,心里不觉起了一丝不耐烦。
他沉下脸来,低低地:“人知足方能常乐!比起与你同样遭遇不幸,至今仍沦落在教坊司的官家小姐们,你毕竟,还是要幸运得多!”
说罢,不再理会柳姨娘,快步去了左次间。
柳姨娘望着他匆匆的背影,一口银牙将要咬碎。
幸运?!男人摸不着,肉也不让吃,还弄个小娃娃来拴着我,出了院子就被人嘲笑……,到底哪里幸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