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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张x知道于z讨厌王老师。
      于z是半年多前转学到王老师的画室的,初次见到他是在楼外石楠花盛开的初春,于z穿着大号的橙色卫衣,牛仔裤破洞露出的皮肤被春风吹得干皱发红,荧光色的斜挎包只扣了一个搭扣,看上去还不是什么假名牌,半掀的盖子大大咧咧地露出半边空荡荡的内胆。
      张x从平摊在腿上的参考书中抬起头,探头越过画架的边框看见了他。于z就像个吃饱了遛弯的膀爷一样左右摇晃着身体,在囫囵说出名字的瞬间伸长脖子弯了下腰。若是和高三的同学走在街上,旁人大概立刻就能认出他是个特长生,但是相比起美术的品味,他可能更多会被误会为体育生或者音乐生。
      张x知道自己讨厌于z。不只是他,还有班上更多的新人,比如许y,或者刘h。作为比大家多学了一年油画的留级生,他却没有半点儿前辈的优势,文化课成绩差强人意、色感跟工地搅和水泥的工人平齐,加上去年艺考榜上无名,在寒风中从清晨到正午排队报名的辛苦都像落在柏油地上的蒲公英,没了下文。新的一年旧的画室,新的学员们闻着旧的画架散发出的油彩的臭味,新的张x却比旧的张x没有什么进步。虽然像这样继续复读下去考上心仪的大学也是一种选择,但是他已经倦了,认命了。今年他放弃了那些曾经以为近在眼前的艺术学府,选择报考几所混不上名次的美院和师范大学的艺术类。尽管压力大不如其他同学,他仍然如蜣螂一样碌碌在家和画室之间两点一线,终日不见白昼。
      张x大概也讨厌王老师。这么说来他似乎除了妈妈做的红烧牛肉之外没有什么不讨厌的了。就在出成绩的那一日,他最后一个到达画室,里面已经挤满了兴奋吵闹着的同级生,就连画室第一次来人体模特时都没这么恬噪。他一个人低着头站在后面,对每一个向他打招呼的同学奉上皮笑肉不笑的恭喜,直到窗外的天空开始泛出霞光,画室里只剩下王老师和他面对面的时候,他才低声说出自己落榜的事实。他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有没有淹没在初夏的蝉鸣中,王老师只是背过身去,在如血色般通红的逆光中“哦”了一声,随后挥挥手:“时候不早了,你回去吧。”
      张x的眼中在那一瞬间闪过了这样的光景:他抄起画室素描用的石膏像,狠狠向背对着他的王老师头上砸去,当即血溅当场,窗户上、画架上、他的身上涂满了像油彩一般黏腻、如霞光鲜红的血液。
      这和半年后的情景如出一辙。这么想来,如果于z不杀王老师,那么手捧石膏像被警察扭送走的人应该是他吧。
      张x紧闭的双眼前仿佛流过了自己被推着肩膀,双手拷着的手铐硌得腕骨刺痛的感觉,就在他想要抬起头看看周围围观的群众和并不亲近的同学的时候,警察按住他的头,把外套蒙在他头上让他上车。然而他现在他抬起头的时候,透过下眼睑的绒毛看到的只是拎着滴水的墩布、穿着印有葵花籽油商标围裙进门的妈妈,见状他赶紧一个轱辘卷起外套、跌跌撞撞地跑去卫生间。严冬正午的阳光从楼缝里照射进一楼的客厅,在玻璃的桌面上平铺了一席冷色,放在正中的一盆红烧牛肉如沐浴着圣光一般,让他毫无食欲,他抓起白瓷的勺子舀了几勺肉汤拌进米饭里,就着两块肥肉和一片胡萝卜囫囵吞了下去,放下碗的时候屁股都没坐热。
      “你现在懒的哪儿像个高三生啊,三岁小孩儿都没你睡得多!”张妈妈看他回屋,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上的水,从暖气上拽下来热得发臭的绒衣扔给他,打发他出门去买几两鲜面条。
      他不好意思地摸摸脖子,把毛衣绒裤塞进睡衣里,缩手缩脚地换好,走到门口去拿磨得灰不溜秋的背包。突然间,他的眼里划过了一抹色彩,就像是色盲的雪豹猛然间注意到了自己的幼崽那样吓得他浑身一个激灵——那是一块红色的污垢,以迸溅的形状在背包带上留下了两深一浅的条纹,像一段红色的斑点带子盘绕在背带上。
      难道是不小心沾上了王老师的血吗?想到这里,张x浑身的血液都缩回了心脏,手脚的末梢神经惊叫着跑回脊椎,没了知觉的手指无意中松开了刚套上指尖的手套。但是在他用缺血的大脑回忆了几秒钟后,他才意识到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上周六的时候他为了准备考试的行李,用在这个常用的背包里塞了几条内裤和上衣,第二天他是用妈妈用来买菜的旧挎包去找老师借了书。为了印证猜想,他拉开拉链,被团成一坨的棉睡衣像爆米花一样从缝隙里爆炸了出来。他又把右手的手指夹在回温的腋下解冻,用食指的指腹小心地触碰了那条痕迹,坚硬还有些黏的触感告诉他这只是一块油彩,准确地定位的话,那应该是上周四他在临摹《拾穗》中妇女头上的头巾的时候落下的。
      一想到火车票已经被改到周四早上,这件衣服还能保护他度过两个寒冷的夜晚。睡衣和内衣统统被丢到门口的藤椅上,张x在背起书包的时候总觉得平时塞满了画具和参考书的背包有些轻的不适应,就像他的肩头突然少了王老师的关心和斥责一样。
      “妈!你把王……老师的参考书扔给我吧!”他从门口伸着头向房间里喊。
      很快房间里传出回应:“你带这个东西去买菜干什么?想拿你自己进来拿啊。”
      所言极是,这本书本来是他一天前才借出来的,连扉页都没有翻开过,何况在王老师已经离去的现在,根本没有还书的必要了。
      “我跟助教说要还给老师,他们在整理、整理、王老师的……”后面的话他如鲠在喉地说不出来了,就算妈妈没有探出头看着他,他也虚心地把脸转向大门,无意中抖了抖腿,“我都换鞋了,你给我拿来吧。”平时嚣张地指使家长的气焰像风雪中的烛火一样摇摇晃晃地,连他都觉得这话站不住脚。
      他等来的是刷拉刷拉地擦地声,仿佛妈妈在回应他说:“你现在重要的事情的考学,多读书是很重要的别在其他的事情上费心……”絮叨的声音在他耳膜里面响起,他甩了甩头,不等妈妈的回应先套上右手的手套握住门把手自问自答到:“算了我还要看呢,我一会儿和助教解释一下吧!”
      妈妈“看着点儿车”的嘱咐被挡在门里,他低头看着没套上的左手上黑不拉几的污渍。他的自行车塑料把手已经开始老化掉渣,所以手套的手掌和五指都被染成了灰黑色,尤其是左手中指上沾有油彩的地方,当时半干的油彩成为了粘合剂,像老茧一样覆盖在手套上,擦都擦不干净。回想起当时于z徒手搬起了沾有蓝色油彩的石膏像,被捕的时候拷着手铐的两只手无力地半张着,勒得惨白的手掌像是海曼那幅红蓝交错的海景图,满手的血和石膏的渣滓估计擦都擦不干净。
      为什么是蓝色油彩?还是未干的?张x想到这点不禁觉得有一些迷惑,临近考试期确实有些考生会利用周末去画室加班加点儿地练习,可是于z是这种好学生吗?进门的时候王老师说的【正在自主练习的学生】居然是于z吗?
      于z这种天才都这么努力了,那么说考不上学只能怪自己了。张x迎着风低下头走出小区门,门口保安室的门铃被晚上加班回来的人按得掉了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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