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2、钟 ...
-
这座大楼的门外,接到母亲短信的赵朗博心急如焚,他们家的总管刚刚试着拨打了赵女士留的那个号码,对面的女人连话都没听完就愤怒地吼了他们一通:“什么琴,当时怎么说的?你们现在什么意思?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以后不要再打来了!”
撂下之后那头就关了机。
和赵女士不同,赵朗博在从陵园见到江遥那一刻起,心中就已经隐隐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知道江遥这次绝不会善罢甘休,事情走到这一步,已经没有什么好挽回的了。
他的舞伴在一边听得真切,早前明明还趾高气昂的女孩子,脸上这会儿却是少有的流露出一丝茫然失措。
她坐在长沙发上,顾不得身边还有那么多人在看,突然没有任何预兆地捂住了脸。赵朗博没有心思管她,他皱着眉来回度步,主管说里面人吩咐过了不能进去要他在这等,可这一等要待到何时?
“赵朗博……”舞伴忽然惨兮兮地伸手要拽他,赵朗博的西装袖子上登时被印上五个湿乎乎的指印:“别急了,没有用。现在最好是能进去见大师一面,能解释就解释,起码不能让我妈太难堪。”
“没有用……是啊,没用了。”女生已然情绪失常,她说了两句,又停下掉眼泪,再抬头看向男生发现他脸上还是那副表情,于是又抽噎得更凶了。实际上,她从早上听完讲座以后脸上颜色一直都不太好看。
在短短的几个钟头之内,突然听见别人传出了点不好的事,饶是她也不禁方寸大乱。
赵朗博想起早前她的确出去接了个电话,他想了想,还是打算把这人的情绪安抚下来:“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了……”
“就是没了。”女孩子一字一句呐呐着,“已经没办法了,完了。”
“赵朗博,顾北其不会跟我们走的,你又跟阿姨白忙活了好几年,折在一个同……手里……”她扬起精致的脸,露出一个惨笑。
赵朗博瞳孔骤然紧缩:“你说什么?”
空气霎时间安静得可怕,少年这才走近她,直接坐到她旁边:“早上的那帮人,难道是你……”
大厅外传来了不小的动静。
还是一群穿黑衣的男人,只是和他们阵营人的装扮又有所不同了,赵朗博站起来,目光所到之处这时候已经被这些不知打哪冒出来的保安堵得根本容不下他人落脚。
“为什么他们刚刚就进去了?”女生一个话茬打断,赵朗博的注意力马上被转移走了,望着那一队人也有点懵。
周围都是人,但没有一个给过他们哪怕一个眼神的关注,他俩就像两只没人领着的小麻雀似的紧挨着,眼睁睁看着那群人中站出来了俩大高个子,中间夹着个被保护得连衣服颜色都看不清的人。不过,他们一起进去时,赵朗博在关门那一刹那捕捉到了一只穿着宝蓝色高跟鞋的脚。
进门的是个女人,但,并不是他们认识的组委会的人。
门内此时此刻还在紧张而有序地进行着一场年轻人之间的决斗。
门口这会儿没人把守,这一屋的人都涌到后面观战去了,几个人悄无声息地进去,没忘记把门关紧。
女人摘下做工精巧的墨镜,露出一双风情万种的异色瞳,就连眼角旁边的细纹都被淡化了去。
她只是站着,微微颔首安静地聆听。李斯特的这首练习曲她其实听过很多名家的现场演奏,开始没有多么大的反应。然而那几位陪同在侧的人显然被空气中动荡着的琴声吸引住了,眼睛直直盯着入口,直到那位贵妇用法语唤了一声才回过神领她往里走。
领到门口,他们便自觉地驻足,守在后面。
黑色三角钢琴后面的女孩子潇洒一甩手,挑衅地看向斜前方,这场比试不是什么正规比赛,没人在意乱七八糟的规矩,掌声轰轰烈烈直接把这位天之骄子的自尊心高高捧起飞上了顶端。祖欣心中涌起一股她自己既嫌弃又舍不得放下的愉悦感,好像已经认定自己胜券在握,但这样随便的场合随便赢来的赞誉也实在是不值一提,她还没有自卑到不分青红皂白把所有好处全看得那么重的地步。
要说唯一在乎的,还是爷爷的态度。
那个从小把她根顾北其比较到大的爷爷,是祖欣一直以来在心中无比怨恨却又无法彻底抛开不管的存在。
人生中最灰暗的时候她甚至幻想过,要是这个老人再多生几个孩子,或者自己父亲当初再给她生下个弟弟之类的,眼下的这些资产和关注哪里还轮得到自己。
不过后来她也逐渐发现,不是自己理解的那么一回事。
爷爷是真的喜欢顾北其。
爷爷喜欢那个法国女人,因此爱屋及乌也喜欢宋明莉,而顾北其是宋明莉的徒弟。
这个可怕的关系链如果就此延续下去,老人或许不会再分出过多精力在这上面,毕竟那将是一张他迟早无法全盘接收的网。而现在,这条还没成型的链子中断于宋明莉的离世,一个环节倒塌了,前前后后更多的人也在相继离开,他想象之中的盛况终究还是化为泡影。
人一但产生了执念,便很容易陷入死循环,让祖欣嗤之以鼻的Barzel就是这么一个典型的例子。
她不服气,她要把他拉回来。
已经在对手面前尊严尽失,现在她的退路就只有……
恐怕要求比试的源头也就是这个吧。
祖欣弹完这一曲,于是迫不及待地环视四周,但她眼中想看见的却只有一人。在场的人都在鼓掌,连那刚刚指控过她家人的黑衣少年都给了她这个面子。
她没回头,她知道那个青年也在鼓掌,看吧,那是她的对手,她争风相竞的对象都不能无视她的尊严……
整个厅内,只剩两个人没动。
祖欣难以置信地看着观众席,漂亮的眼底就快要流出火光来。
Barzel的手动了动,周围一片叫好声吵得他头疼,但他也没有表示出任何不快,在孙女复杂的眼神中,他的心忽然塌陷下去一块。
嘴巴开合了一下,带出一声叹息,然后是无声的点头示意。
你做的很好。
记忆里那个扎着辫子,固执地坐在钢琴前一遍一遍重复模仿他弹琴的小女孩的影子,在这一刻居然在他脑海里十分清晰地浮现出来。
——你做的很好。
弹得很不错,很有进步,我看到了你的努力,或许,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教给你更多,让你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
这些话熟悉又陌生,他不记得自己究竟有没有对她说过了,可能有,也可能只是他的幻想。
热烈的氛围叫人神经集中得分不出空闲给周遭的事物,另一位始终没动的女人终于扭头踩着宝蓝色的高跟鞋从这群人后面穿过,随便捡了个角落坐下来,阴影蒙住了她的脸和身体。
她的墨镜又戴了回去,眼前的事物瞬间失色,朦朦胧胧的像是默片剪影。最前面的那个黑衣少年忽然哆嗦了一下,好像嫌弃这厅里的暖气不怎么顶用,凉意顺着胳膊往上爬。
江遥没往后看,自然也不知道自己身后刚刚发生了什么,便又把注意力全留给了顾北其。青年这时候也看了过来,正常音量很快被嘈杂的人声盖过:“小遥。”
温柔得没有一丝杂质,导致他每次这样叫,江遥都会把这声音错认成母亲。
“哥……”
江遥其实很怕顾北其会怯场,尽管这人说过只要台下有自己就不会怕,他还是会替他紧张。
此刻这一屋子的人里,只有他们两个是站在一起的。
所有人都无法不给祖欣鼓掌助威,赵女士自不必说,Barzel毕竟和祖欣是一家人,就只有他单枪匹马地拉着他哥杀进来,以为慷慨陈词以后的世界都能柳暗花明,可眼下的情形多么叫人狼狈。
顾北其脖子扬了扬,轻轻吐出一口气,放平了心态准备重新坐好到钢琴前。
眼睛离开观众席前他的余光在下面环绕了一圈。
底下那帮人早已经恢复了安静坐下来,因此这一眼看下去,最后方一个模糊的站立的人影就显得特别鹤立鸡群。
顾北其是有点近视,但除非真是瞎了,否则正常人不会看不见她在那站着。
顾北其眨了眨眼:“……”
那人一脑袋浅色的小碎卷,戴个大墨镜,发现他看过来,马上举起双手高过头顶,给他竖起了大拇指。
更惊悚的是她还笑了一下,露出一口白牙。
顾北其:“???”
顾北其马上去看台下的江遥,这是他的习惯,任何没有预兆的事情发生,一旦超出了他的接受范围,他就会满世界地寻找江遥求证求解释或者求安抚。
结果他发现他仍然老老实实地呆在那,接收到自己的视线,也眨了一下漂亮的眼睛。
……行吧,他男朋友什么都没注意到。
顾北其趁没人盯着自己这边看,嘴角飞快地抽动了一下,江遥歪过了头,解读片刻后,回过头去看了一眼。
什么都没有。
黑压压的,全是人头。
江遥又给他突然傻掉的哥传递了一个眼神:你看见什么了?
女人。顾北其说。
江遥在下面两眼一黑,那脸色简直不能看,显然,他以后完全误解了顾北其的意思。
灯光再次集中到台上,于是女人的话题被迫终止了,顾北其的心情却奇迹般地明媚起来,甚至手指落在黑白键上之后还在回味刚刚那个小碎卷头的笑容。祖欣早不在台上了,因此刚才那个微笑和一对大拇指只会是给他的。
那个女人刚刚是在给自己加油。
琴声流畅地跳跃起来,宛如钟表轻快地走过一圈又一圈,这些类似指针的敲打声通过钢琴键模拟出来,甚至比起刚刚那位小姐的演奏,这次“钟声”的听觉效果更加明显一些。
这就是顾北其弹琴最有特点的地方。
……当然也有可能只是他刚刚高兴了。
一不小心,就把《钟》给调快了,滴滴滴滴,生拉硬拽着吸引你的注意,没人不知道他此刻心情有多愉悦。
台下终于没人敢再走神,显然这场表演的效果已经领着氛围渐入佳境。刚刚祖欣全程全神贯注木着脸,别人不敢大喘气那是被吓的,现在台上这神奇的家伙边弹嘴角边扬着可疑的弧度,着实令人匪夷所思。
戴墨镜的小老太太依然优雅地守在最后面,琴声美妙,她听得也很愉快,甚至悠哉悠哉地翘起了二郎腿。
顾北其终于不笑了。
《钟》已经进入最后一个主题,激烈变换着的音符飞扬,这么紧张严肃的时刻,顾北其却开始走神,他发现自己就像几年前坐在教室考试时一样,越是知道该紧张,该交卷了,耳虫越是在他脑子里吵,循环播放的各种音乐就停不下来。
回到此刻,他本该装着谱子装着深刻思想感悟和等会儿赢了祖欣以后该怎样和男朋友一起对老爷子谈条件的脑子里,已经飞满了雪白锃亮的……牙。
操。
顾北其挥手把老太太的牙从眼前扫了出去,他的曲子也弹到头了。
一个漂亮的收尾。
完美。
加十分。
脑子里的小人登时臭屁起来,对主人刚刚好一把炫技感到满意,然后带着牙花子的意象转身离去。顾北其站起来的时候又被晃了一下,条件反射地去看台下,先是看到了江遥,然后是祖欣祖孙俩一模一样的五味杂陈的神色,然后在震耳欲聋的掌声之中,他又赶紧去找那个神出鬼没的老太太。
老太太仿佛跟他心有灵犀,她的个头在这一群中年人堆里实在不够看,即使踩着几厘米的高跟鞋也必须要踮着脚站起来才能确保自己可以被顾北其看见。
天地良心,顾北其只是想顺便道声谢的,然而老太太的戏显然比他多,不知道是不是外国人的通病,一激动就容易夸张,一夸张就会带上若干肢体语言。
例如竖大拇指,咧嘴大笑,或者上去拥抱对方。
可惜顾北其下来以后第一个拥抱不是她的,而是率先给了那个坐在最前面的黑衣服男孩子。
老太太撅起了嘴。
几乎能在上面挂个油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