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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墓地 ...


  •   顾北其眼前从刚才起就一直有发白的光圈交叠着来来回回转,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他脱下西装,从头到脚还是早上来时那身行头,衬衫外套长裤运动鞋。低下头快步走,没人会知道他刚刚是如何在那个灯光璀璨的地方意气风发,他只不过是别人眼里一个普普通通的大男孩。

      比起身边来回穿梭的来看比赛或是逛街的同龄人,他甚至过于朴素了一些,扔进人堆里都不一定能被找着。

      唯一留下来的只有嘴唇上那点淡淡的,已经有些变干迹象的红渍。他的嘴唇在天干的时候就有点容易起皮,残留的颜色被挤在一起,很不均匀地变成一小片一小片,像飘零在地面干枯的玫瑰花瓣。

      前几分钟还在拼命给他鼓掌、喝彩的人,也是在人群中找了一会儿才发现他。身边的几个同学一直围着他叽叽喳喳,闻婳在抽抽搭搭地抹眼睛,谢进一直在猛锤他肩背,藤林激动地说不出来什么话,乔一墨因为他超时的事故有点担忧地询问状况,但眉眼里已经满是崇拜和赞誉。

      这种感觉很奇怪。

      等回过神来,手里已经接了好几束大大小小的花,淡雅的清香混合着枝叶那股特殊的潮湿气息一起渗入鼻腔,作为配花埋藏在包装纸边界的干满天星向外探着头,不经意间磨蹭过他的手指。顾北其干巴巴地道:“谢谢。”

      那些满眼飘着桃红色气泡的小女生们羞涩极了:“你好酷哦,我们可以照相吗?合张影就可以了。”

      “我连着看好几场了,这还是头一回看见活的!”

      说实话,顾北其现在不是很有心情接受她们的好意,但也没打算拒绝。

      “我很可能都没成绩呢。”

      女生们齐声尖叫:“管那个干嘛!我们只喜欢你!”后来觉得这样可能有点太不矜持,怕吓着了人,就又补上一句:“还有你弹的那一曲!你弹的好棒,我们刚刚一直在笑。”

      听见这话,青年才终于鼓足勇气露出一个勉强能称作是笑的表情:“是吗,那就好。”

      开了这个头之后,来合照的人一波一波,盛情难却根本抵不住。

      真的有点奇怪。

      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身边围了那么多的人,一边期待着能和他多说一两句话一边用一种惊喜、崇拜并存的目光直视他,仿佛他是什么很不得了的大人物。

      他终于摘得了属于自己的那片星光,可那颗能为他指明方向的星星却已经不在了。

      他已经长大成人,坐在曾经她最希望他登上的那个位置,那个人会看到吗?

      顾北其被摄像头聚光灯晃的头痛,还不甚习惯隐形眼镜存在的眼眶酸热难忍,一丝丝水汽弥漫上来,让他有些看不清脚下的路了。

      这片刻的失神,直到看见台阶下不远处的江遥之后,才得到了缓解。

      顾北其忽然就觉得自己很对不起江遥。

      男孩子乖乖站在下面等着他的模样惹人怜爱,他于是把花都递给了身边的人,再挣开人群匆匆忙忙往下跑过去。心里有个画面一直在回放着:他好像从小就不太受得住这种场合,总要在下台之后飞快地回到老师身边躲着,才肯安心。

      挺没出息的,但他确实不喜欢离开身边信赖的人太久。

      江遥猝不及防被一条大型犬扑了个满怀,脚下晃了晃立刻就站住了,他摸着这人毛茸茸的后脑勺,感觉到顾北其现在好像并不开心。

      他低低说了一句:“在外面呢。”

      顾北其:“我想回家。”

      后面一群人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们相拥,有点困惑,也有不少好事的举着手机瞎拍,胡乱猜测着他们的关系。

      很快,楼上下来的盘发的女人及时打断了他们,高跟鞋细细密密地敲击着地板,能听得出来人的焦急和匆忙:“顾北其,顾先生么?耽误您几分钟可以么?您请跟我来一下。”

      成绩已经发布了。

      消息传得很快,有几家一直守着的媒体逮到机会蜂拥而至,展馆一楼被围了个水泄不通。还好谢进他们几个跑得快,乔一墨知道自己成绩以后也没有在原地逗留,一群人乌泱乌泱混在群众堆里,转眼间撤得干干净净。

      “班长进了复赛?”

      “进了。”谢进晃晃悠悠地揽着死党肩膀,高兴又不好表现得太张扬,那点兴奋凝在脸上,下都下不去,看上去莫名滑稽。黎放他们几个人合计一下,决定中午到附近哪哪哪搓一顿,现在只剩下顾北其那边生死未卜,谢进想了想又道:“等他们出来,或者你们谁有他号,先问问情况?”

      想想也是奇葩,他和乔一墨折腾这么久了,居然都还没加上过顾北其和江遥。

      “江遥呢?”

      乔一墨问完就看到黎放在打手机:“……不通,欸他被叫走是去干嘛?不会真的没成绩吧。”

      几个人顿时从庆贺乔一墨成功晋级的喜悦陷入到可怕的沉默之中。

      少年人的心情就像过山车,这次他们是一个整体,集体之中谁得了奖都跟着高兴,谁掉了队都足以使人忧郁、甚至是不满。

      江遥跟着那边一起坐电梯上了楼,他靠在人家交谈房间外的墙上,心情也一度十分操蛋。

      过了差不多有十多分钟,青年拉开房门走出来,里面掩不住的争论和交谈的杂音争先恐后地往江遥耳朵里钻,他刚刚抬头,门又被无声带上了,于是杂音再一次销声匿迹在狭窄的长廊。

      “怎么说?”他看着青年手里什么都没拿,后者拉过他胳膊,边去寻找来时的电梯边低声道:“什么都没说,就让我填了一下单子,电话我留了自己的,不过地址写的我爸那。”

      电梯里没有旁人,顾北其按下按钮接着刚才的话说了下去:“那里面说话的还有个女的,我看着有点面熟,就是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成绩保住了?”

      “没说,不过他们告诉我复赛是进了,让我回去以后好好准备。”顾北其低低地叹息一声,他声音异常的平静,让人听不出息怒,“我刚刚看见老黎发消息来,说班长复赛也进了,等会儿要一起去附近逛逛,顺便庆祝。我没答应,咱俩等下一起走吧。”

      “顺便……我还有点事想拜托你一下。”

      江遥从结束比赛之后就察觉到了他哥有些许的不对劲。

      但他没明说,周边人流密集,他俩不约而同地戴上来时准备的口罩和帽子,手掌小心地藏在并不宽大的衣袖之下,十指相扣的温暖触感在这时却格外明显了。

      临到门口,差点被那两家媒体发现,这帮人抢不到前面的地方看上去也有点急,逮着出去的人就一个劲儿地问这问那。顾北其只顾闷头走,江遥冷着脸把人挡在自己身后,被谁堵住都是一顿毫无感情的素质三连:“不认识,不清楚,请让让。”

      这个时段,晋级了且喜欢出风头的傻子才乐意呆在原地接受没完没了的采访。

      谁都没再提复赛的事,但不可否认,东西填完以后两个人心里也已经有了底。顾北其在办公室里还见到了那名之前就脸熟的很凶的男老师,对方看起来很想把表格一起丢到他脸上去,只可惜被那里面一位二十来岁的姑娘给打断了。

      那姑娘一席话直接把面前佯装淡定的青年的小心思猜了个通透:“你是真的不在乎呢,还是因为太在乎了所以敢把这么低级的错误故意甩给我们看?”

      顾北其的个人信息表被她捏在手里反反复复地看了不知多少遍,那页都边缘都已经卷翘起来,看上去皱皱巴巴,照片上的人脸都挤成一团,活像糟了多大的气受。

      她最后干脆把东西甩手交给身边的女人,耐心等着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把信息填完,加了联系方式以后就放行了:“我回头会亲自找你。”

      那副欲言又止又禁不住头痛的矛盾神色,搞得顾北其严重怀疑这人是不是真的跟自己认识。

      不过他当时心情其实很糟,一点都没有多考虑就逃走了。

      那一屋子人在他把门带上之后,还满脸难以置信地继续交头接耳:“这么横。”

      横是假的,不想在这种气氛极其紧张的环境里窒息才是真的。

      江遥坐在车上,手在座位一侧放得好好的,纤长的手指在毛绒垫子上一敲一敲:“所以,你想和我商量什么?”

      出租车无声地行驶在人流拥挤的路面,顾北其斟酌半晌,回握住他的手:“我想去看看老师。”

      江遥面向窗外街景的脸闻言转了过来。

      迷茫只持续了短短几秒。

      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刚刚青年趋于逃避的反应是从何而来,他看着这人坐在台上,心情只有和身后满场的人一样,激动、欢欣又感到自豪。有一阵他甚至可以断定顾北其真的是为了能把这种快乐传达给更多的人所以才选了那样一首曲子,他在演奏的同时,也在全身心地投入,至少那个时候的他是真正快乐过。

      但这样的快乐终究在他生命中缺席了太久,再一次触碰到曾经的顶点之后仍然会让人感觉到不真切和不自在,需要更长久的呵护才能让它得到延续。

      这一点星光才刚刚燃起,还过于微弱。

      但他绝不会让它熄灭。

      江遥心中腾起这样的念头,良久,他对上那人清澈的眼睛,低低地说了声好。

      现在只有他是这束光继续燃烧下去的引线。

      也只有他,能继承那个已经逝去的人的一切,来继续引导他的爱人从这条路上走得更远。

      车子开到陵园要不短的时间,他俩没来得及提前做准备,这一趟打车光路费就折腾出去不少。

      已经入秋,公路四周的树都被泛黄的叶子铺天盖地地压满了枝丫,要不了多久就会放任它们飘零到地上,直到深秋彻底烂在泥土里,被来年的春雪覆盖。

      到了地方,江遥亲自领着他,穿过一座座沉默的黑灰色石林,最后在一处挨着后面矮树的角落里停下脚步。

      他没想象过有朝一日自己会用这样一种方式出现在母亲的墓前。

      黑白的石框把女人肩膀以下最令人心动的长发整齐地截断,只保留着一张含笑的脸。柔情似水和娇俏调皮,这两个截然不同的形容词,同时出现在这个女人身上却丝毫不显得突兀。

      顾北其听见江遥轻轻唤了声“妈”。

      只一个字,却叫他心里仅存的那一道防线轰然坍塌。

      这一天,这一刻,他才总算把先前那并不怎么真实的记忆碎片完整地拼合起来,眼前这个灰白照片上的女人,是从小照顾他长大,拿他当做亲儿子一样疼,他心心念念的老师。她同时还是自己的爱人——江遥的母亲,江遥在叫她“妈妈”。

      他觉得自己已经哭不出来,或许是来得太急,感情迟钝于身体被堵在了不上不下的位置,进一步痛彻心扉,退一步溃不成军。

      所以他只能傻兮兮地站着,无法说出什么来,只能听着江遥徐徐地讲。江遥半跪在那里,擦干净了台面上的土灰,像聊天一样,把前前后后许许多多的事化繁为简,一股脑地讲给女人听。

      他还说,妈你看看,我把谁带来了。

      这是你的学生,我不怕跟你讲实话,我喜欢他,我们俩在一起了。

      他很想你,我也是。

      ……

      顾北其眼里一点点湿润了。

      尤其是听到男孩子讲到“今天他重新回来弹琴了”这一节,他得拼了命地使劲咬紧牙关,才能将眼泪慢慢憋回去。

      江遥的反应从来都是淡淡的,他开始有些羡慕他了。

      他想,他的男朋友是把悲伤转换成了更加温柔的东西,这是一种只有江遥才独有的特异功能,他把残酷的东西深深地藏起来,非要提起来不可的话,就尽量让它变成甜甜的,美好的回忆。

      江遥说,每次提起母亲的时候他都会这样做。

      宋明莉是他生命里弥足珍贵的温暖,从今往后也要让她永存在温暖的回忆里,他想说起妈妈的时候心里充盈的都是爱和快乐,那些不好的悲伤的东西,就让它烟消云散吧。

      顾北其想着想着,心里不知不觉竟然也温暖起来。

      他像是忽然跌进了这母子二人共筑的轻柔绵软的云层里,江遥起身之后,他开始试着让人走远一点等自己,他有一些话想单独对老师说说。

      母亲的墓前有两把已经干透了的假花,江遥把它们拿出来,瓶子也一一擦过,他带着这两束不知是父亲何时来放下的花走出石林。之前来时的路上有地方可以找到更新一些的花,他想去取了亲自为母亲换上。

      空荡荡的小路上只听得见他自己的脚步声,以及呼呼的风声。他盯着自己的鞋尖走出去不知多远,终于在拐角处,发现了另一条被拉长的影子。

      两人手里的花就这样猝不及防地碰撞在了一起。

      江遥这才记得抬起头来。

      对方是个和他差不多高的男孩子,他听到这人匆匆忙忙地道歉,紧接着他们两个视线交汇,男生眼镜片后面的丹凤眼猝然睁大,那装了花的袋子从他手里掉下去:“……江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3章 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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