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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第二号匈牙利狂想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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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老师?”
夏季的燥热从来不会给剧团琴房带来什么威胁,帮工匆匆忙忙地掠过窗外葱茏的树影敲开房门,便被室内的凉意激得打了个哆嗦。她傻了两秒才递上几分钟前在大门口取到的信封,喜悦无论如何都盖不住:“不错啊,今年选上了四个!”
“我刚刚可听陆先生说啊,说咱们小班的孩子们明年也能试着去了,你看……”
那一年屋里没有其他学生,只留着他一个对着黑白键心不在焉地练琴。小男孩儿是天生坐不住的性子,于是直到宋明莉再次笑着进来,他的谱子还停留在那一页,都没有翻动过。
“什么都想听?不专心哦。”
窗台上的茉莉花开得极好,女人呼吸了一口沁人心脾的芳香,把一叠信封放下,揉揉他的头笑道:“我们小七明年也得跟着去比赛了,来,刚刚练到哪儿?再来一遍吧。”
他总是在这人离开身边的时候无法集中注意力。
四季走过一轮又一轮,多少年后再回想起来他还是希望自己能留住那个夏天,久一点,再久一点。
那时候剧团休息厅还有四四方方的小电视,却调不了台。夏天一到大家都放了假,饭后午休谁都不肯先回去睡,争先恐后地围在一堆儿等着偷偷放张旧书屋里淘回来的卡通光碟。
顾北其自己在隔音效果并不好的琴房一呆就是一天不挪窝,他耳朵灵,轮上俩礼拜电视里传来的曲子他就都熟了。
毕竟一张碟里可能一共也就收录了四五集,一群小孩却看不腻,来来回回反反复复。他们花半个月能把动画片剧情背下来,顾北其能把动画片里的背景乐背下来。
当然你要是问他想不想出来一块看动画片,那自然是十分想。
但他更怕自己分心在这上面。
自从被宋明莉说过几次“不专心”他就像是和自己赌上了气似的,一天不练够十几个小时绝对不会从琴房出来。宋明莉知道这事以后笑得直不起来腰,于是干脆花了两天把完整的谱子给他搞来了。
“这是李斯特的曲子。”为了不让他弹到最后还只是弹个寂寞,女人干脆就把谱子彻底给他讲透了:“把它啃下来也行,等明年秋天你就能拿这个去比赛啦。”
那是顾北其第一次登台,时隔这么久了,他还记得那时候的情形。上场之前,几乎剧团里所有老师都在抗议,说宋明莉太狂。才六岁大的小屁孩子第一回参赛就放任他选这种难度的曲子?他能弹下来吗?就算能弹下来,万一弹的不好被那群老油条打击了自信心……
宋明莉笑笑没说什么,她在台下坐着,那一群爱看动画片的小朋友们陪她一起坐着,看着看着比赛,一个个的嘴都张成了“O”型。
谁能想到顾北其这个不是人的玩意儿还真就把那首曲子给“啃”下来了,还啃得特别熟练,特别动听。他坐在那十分钟,小朋友们几乎以为是动画片被掐掉画面、搬到台上,完完整整地在他们眼前放了十分钟。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当年六岁的顾北其,和现在十九岁的顾北其,在同样的场地,同一个位置,弹奏同一首曲子。
这首曲子,他记了十三年。
江遥的眼睛一直跟在顾北其身后,尽管他就那么坐着,没出一点声音,但藤林依然注意到少年紧绷的手臂——他的手指头深深地嵌在手心里,或许还紧紧揪着裤子上一片布料,突出的骨骼仿佛下一秒就能刺破皮肉。
台上的青年没有转移目光,这次对视,貌似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久。
谁也没说话,时间静悄悄地流逝。
台下忽然有人轻轻咳了一声,青年发觉自己已经怔了太久,那点紧张才终于后知后觉地破土而出。他朝下面抱歉一笑,那笑里却没有多少窘迫的成分在。
他活动了下自己的关节,然后调整了琴凳高度,手缓慢地放下。江遥的手在他触碰到黑白键那一刻,稍微放松了些许。
下一秒,青年闭上了眼睛。
灯光在上方亮了起来。
黎放的头皮在青年手指落下第一个音的那一刻就狠狠炸了:“我……操……他不是吧……”
闻婳没有明白这声惊叹的意思,但她却真实地激动起来了。
这种感觉绝大多数人都能懂,某些东西被你不经意间收录在记忆深处后,可能之后有长达数年的时间里你都不会主动想起它。但当它脱离你的潜意识忽然跳出来出现在你面前时,你所有的感官都会被它拉回到原点。
那是一股无名的冲动,可以在瞬间就燃爆你的四肢百骸,很神奇,但这个人真的就有这样的力量。
底下的藤林没忍住问了江遥一嘴:“这首难吗?”
江遥想了想,告诉他:“不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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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场很稳,这名演奏者心没有浮,但下面的评委老师却不自觉地推了一把眼镜:这青年依旧没有把眼睛睁开,他怕看见什么?
其实还是会觉得紧张吗?但,这对比赛来说是致命的。
顾北其脑子里的画面还在继续。
他闭上眼睛,可以把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儿时呆在琴房的那个夏天,回忆里,宋明莉还在笑盈盈地和他说话,她今天晨起把头发重新卷过,走动的时候那些小卷会呈螺旋状一颠一颠,甚是可爱。
“可以了小七,”她说着,“好,现在,开始——”
男孩子停下左手的动作,这个间隙他的右手轮指清晰饱满,那一段沙粒落在玻璃上一般的颗粒感听得女人会心一笑。
藤林连着后排的谢进乔一墨,他们三个,在那一刻离去世真的就只差那么一点点。
谢进说,他一个不弹琴的都要紧张死了,这没睡醒的男人能不能稍稍把眼睛睁开?!
“不敢看了我,”乔一墨几乎想捂脸,“弹琴不看键,轮指的时候错一个音我就该疯了,他这是纯靠肌肉记忆在摸索吗……”
这简直比看一个疲劳驾驶的司机开车还令人窒息。
闻婳却说道:“你们不懂,闭眼弹我其哥真的可以。”
黎放没说话,眉头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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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挺好的,再来。”
他按照老师的指点继续往下弹,他老师手往前伸了伸,好像是要帮他把那份谱子翻个页,然而,那琴声并没有停。
“呀,这是背过了?”女老师很惊喜。
顾北其曾经很排斥视奏,一个原因是自己视力不太好,如果是视奏的话他必然要戴上眼镜才能看清。再一个就是他觉得这样太慢了,索性后来他就直接把谱子背下来,肌肉记忆,说的一点没错。
所以到了后来,他是真的闭上眼睛也能弹。
这并不是个好习惯,但他宁肯多付出一些辛苦也懒得改,主要是……睁着眼睛他就看不见老师的脸了。
不过宋明莉这时候已经准备起身离开他了:“嗯?什么呀,老师不走。我就站你后面了啊,比赛那天我就在下面,这么看着你,咱俩隔着几米就没问题了吧?”
顾北其轻轻应了一声。
睁开眼睛,光线晃得他有点轻微的疼痛,好在熏晕感只持续了短暂的一秒。
他的魂儿从回忆中又飘到了赛场上找他来了。
整个大厅上空漂浮着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低语,此情此景,连前面的几个评委老师也有点坐不住了。呆了一上午本已经疲倦到眼神放空的几个人,此刻却犹如被棍棒当头敲了一记,激灵起来一个个腰板直向前探去。
青年忽然锐利起来的目光破开了灯光下漂浮着的尘埃介质,隐藏在深灰色西装袖子里的手臂肌肉暴起,十指这次都用上了,几乎挥出来残影。
台下保持了数场的安静,在前面乔一墨那首克罗地亚狂想曲上被打破过一次,顾北其这首匈牙利狂想曲,则是把气氛第二次推向了高潮。
谢进和乔一墨已经跳到了嗓子眼的老心在看见顾北其“睡醒”那一刻安全着陆。
他俩都听见后座那几个坐一起的女生压低了嗓子也掩不住兴奋的交头接耳:“这个这个!熟熟熟,这个可太熟了。他叫什么?你快点给我看看。”
“顾北其嘛……”
“啊。”
最后排传来一阵不小的骚动:“是我知道的那个顾北其吗?”
……
这不是比赛,这是一场表演,行为艺术。
这首曲子从进入第一主题就一直死死粘在高音区并不断跳跃着,由于融合着民间舞曲的基调,最前面的一部分称为“拉苏”,意思是“缓慢”,可以看作是独舞的音乐。后一部分称为“弗里斯”,意思是“新鲜”,速度迅急、热烈,这便是双人舞的音乐。而其间的急板又必须大量使用切分节奏和跳音,辅以装饰音,强弱的对比则尤为明显。
手指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亦是舞者,舞者要做的便是演绎出感情,支撑着感情迸发的唯有力量。
顾北其六岁时初弹这首曲子,那时候他的力量还够不到能充分驾驭手指跳舞的程度。
今时不同往日。
他一边回忆着儿时从琴房门缝漏进来的让他心浮气躁的卡通片,一边在脑子里构想着那段音乐推进到什么剧情,需要怎样的力度。
他的肌肉咬着力量,在迸发,在欢快地大笑着。
已经被惊呆的藤林幽幽看了自己发小一眼:“……你刚刚明明说不难。”
“是不难。”
江遥觉得听他哥弹琴真的就只是单纯的一种享受,他打算向藤林开一个小小的玩笑:“有一只猫可以用脚弹。”
藤林之后“啊”的那一声,差点让他真的笑出来。
乐曲在最后几小节已然被推向了高潮。
“他是真的很变态。”
藤林耸耸肩膀,边笑边说我不是说顾北其,我是说李斯特……还有那只能边弹琴边捉老鼠的汤姆猫。
变奏持续了几段,最后,青年的额头已经变得汗津津的。在接下来的部分,右手急速的震音让观众都快憋不住笑了,他还充耳不闻,愣是要把戏做足,仿佛自己手边真的有耗子。
气氛一直推至顶点。
他结束得干净利落。
脱力感这才慢慢地从脚底板一直涌上来吞没了他全身,在底下疯了似的响起掌声之后,他居然连起身的动作都迟缓了好几秒,一个没注意还差点被自己绊了一下。
他比那只猫要强一点,至少衣服还好好地穿在身上,人也没有趴在钢琴上,能够直立行走。
观众席上的人一边疯狂拍手一边鹅叫:“太可爱了,诶呀妈呀。”
再一看,底下的五个评委被笑翻了俩。
那俩看起来比旁边的三位年轻,顾北其下台的时候匆匆扫过他们,被两张笑脸吸引走了大部分注意力,结果忽视了那三个老油条凶得仿佛要吃人的目光。
然后他继续溜号到江遥和藤林他俩的方向,发现藤林举着手在拍巴掌,江遥在跟着那俩嚣张的评委一起笑话他。
顾北其目光追着他含笑的眼睛不肯走。
宋明莉的脸和江遥的脸在此刻看上去居然那么相像,还是那个位置,母子俩的身影重叠着,那么望着他,让他舍不得离开。
然而,少年在那一刻忽然又转移了视线,他低下头,缓了两秒钟,然后又在持续高涨的心潮澎湃之中抬起头,眼底一片湖水似的柔波,倒映着顾北其的身影。然后,他很认真地鼓起掌来。
是啊,这人所期待的,自己所期待的,都有了,都在这。
他大概想要一阵掌声作为安慰与嘉奖。
我想要的……无非就是看着这家伙再一次坐在这里而已。
看着我俩的梦想一点点开花结果。
有人已经在喊着顾北其的名字,有人打着手机灯,录像拍照,有人狂欢着煮沸了浑身的血液,有人只是望着那颗星星,就抑制不住地要扬起嘴角。
江遥在那个角落安静地坐了很久。
久到藤林试探着去拉他的手,他才收了刚刚一瞬间险些抑制不住的酸涩仰起脸来,起身离席。
他忽然又有点害怕等下在外面见到他。
外面的自然光让眼前事物变得模糊起来,出了门还是熟悉的展销大厅,闻婳他们全跑去找顾北其了,江遥身边只有黎放留下来。
“等下直接出成绩吧。”
江遥听着自己问出来这话,在黎放点点头又摇摇头踌躇不决的时候,了然地笑了一下:“我知道,这个成绩其实有没有也不重要。”
“你知道?”黎放承认自己吃了一惊在他这句话上。
身边的人群又变成了剪影,在眼前穿梭连轮廓的模模糊糊,周围的嘈杂好像离他们很近,又很远。
黎放抓着自己的脑袋,有点别扭地先张了口:“他这次……”
“超时了。”江遥点点头。
这下黎放是真的哑口无言。
毕竟比赛不是个人音乐会,四分钟规定时间,乔一墨掐着点结束,顾北其硬生生把时常拖到了六分半——谁都不知道几名评委会怎么给他这个分数,或是直接把他pass掉,所有结果目前为止都是未知数。
“你早就知道了,你还让他弹这个?”连黎放都有点看不懂江遥了,语气破天荒地生硬了几分:“这可是正规比赛,预赛就出这种问题后面基本连想都不用想了……你可真宠他。行了比都比完了,就别想了吧,去看看他?”
“还是先去看一眼成绩吧。”
他俩穿过人群,硬着头皮转了个方向,头顶的大喇叭提示音随之响起,一波又一波的人流正朝着展厅长廊的方向涌过去。
江遥脚步一顿。
他看到了他哥已经换好衣服从楼上下来,眼尾飘着并不明显的一道红,不知是哭出来的还是笑出来的。